《莫把青丝付残雪》慕清雪

1、莫把青丝付残雪

　　阶前的海棠花铺了几层，残蕊大多蜷曲了，或是沾上了尘土已经面目全非。着米白色蝶纹束衣的女子，直直的坐在石阶上，定定的看着眼前落败的海棠树，她双手拖着下巴，蜡黄的小脸上，看不出半分血色，垂在耳边的发胡乱的绞在一起，早上新梳的云螺髻已显得松散。她呆坐在雨后的石阶上，檐下仍有藕断丝连的雨滴坠落，吧嗒一下打在她的肩上，她如同受惊了一般的抬头看天，雨后初晴的的天空并不是明朗的，反而多了几分压抑与不快。
　　她继而又把目光移到海棠树上，一动也不动的看着。
　　“慕姑娘，进屋去罢，这外头刚下过雨，你可不能在这里久坐，伤了身子恐怕就更不好了。”来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身藤青的长裙，手里抱着一个汤婆子，似是来寻石阶上的人，她走到她的身后，弯下腰要把她搀起来，却瞥见了她脸上初干的泪痕。
　　“慕姑娘，你这是……”她声音里透着惊讶和紧张。忙不迭的把汤婆子丢在一边，用手拉住石阶上她的手，一阵冰凉刺到手上，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轻轻的拂开了她的手，起身再转身，兀自的穿过玄关，朝着暖阁走去。

　　暖阁的香炉青烟袅袅，茉莉香氤氲着醉人心脾，她娴静的坐在桌前，仔细的抄着书上的字句，淡香的墨顺着笔锋晕出娟秀的字体。
　　“思瑶的字是越来越好了。”她没发觉有人站在身后，这一句惊叹倒是把她吓得不轻，手中的笔应声抖落，正好落在了方才的纸上，原本精彩的一副字，就这样被毁掉了。
　　他轻叹一口气，开始埋怨自己的莽撞，“瑶儿这幅字写的真是极好的，我本要等你写好了收藏起来，却没按捺住一下子打断了你。”
　　她莞尔一笑，温声道：“倘若公子喜欢，那思瑶再为公子写一幅便是。”
　　于是取了手边的笔墨，重新铺开一张白纸，又正襟写道：“诗到情深多不语，酒逢醉酣难为辞。花间春暖消愁绪，月下风清舞仙姿。”
　　搁了笔，她红着脸把字拈起来，递到他的手上。含羞带笑的等他发话。
　　“思瑶……你写的真好……”他笑着把她拥进怀里，她被他猝不及防的行为惊到，脸愈发的红了起来，却也没有挣扎。
　　“静安哥哥……”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却又瞬间戛然而止。
　　相拥的两个人同时往门口望去，看到了那个呆立在门口的身影。
　　他立刻放开了她，然后急促的冲向门口的女孩。
　　“凌轩，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思瑶写的字。”
　　女孩蹙眉瞪了一眼思瑶，然后目光严肃的对他说：“静安哥哥，母亲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你怎么还在这边玩乐呢？”
　　说完她抓着他的衣袖往外走去，末了还不忘回头讥讽背后的她一句：“浮萍一样的贱命，就该低声下气好自为之，不要再学你那没皮没脸的娘做尽不知羞耻的事。”
　　她原本已经惨白的脸，此刻更是难看至极，心凉如同灌了冰，她呆立在当下，感觉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刺痛的，却哑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寒冬数九的天气，长安街上行人稀少，连日来的大雪，把整个京城雕塑成一片雪之帝国，形单影只的行人顶着怒号的寒风和恣意飘飞的鹅毛大雪，踉踉跄跄的在齐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灰黑色的云层压得老低，压抑的让人无法呼吸。往日繁华热闹的街市也都因为寒冷的天气不得不歇业了，正是傍晚的天，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等着更加寒冷的深夜的来临。
　　孙府的管家带着几个家奴给大院里的各处挨个上灯，红彤彤的灯笼，在雪地里投出温暖的颜色，更衬出一片安静祥和。不多时他们走到后门，正准备封门。一声马的嘶鸣和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冲破风雪，冲进门来——“等等”，管家对这声音可是十分熟悉，正是孙府的当家人孙敬缘。管家连忙出门拉住马，几个家仆也都麻利的迎上去，齐声道：“老爷您回来了！快回府中去罢，这外头风雪太大了。”
　　孙敬缘翻身下马，众人才看清楚他并不是一个人，他那厚锦镶银鼠皮披风下面，还揣着一个纤弱的身躯，众人心中虽有疑惑，但也不便询问，于是都悄声回了府，封了门下了锁。
　　他抱着她快步的走进一处暖阁，几个奴婢应声过来服侍。
　　好生照看了几日，她终于苏醒了过来，面色也不再如将要死了一般的难看。
　　请来的大夫说，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他蹙眉，却也只是心疼的叹息。
　　“敬缘……”她气若游丝一般的看着他，眼泪却决堤一般的滚下，再也没有说话的气力，她闭上眼睛失声痛哭，却怎么也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
　　“晗儿，一别四月，我们都未曾料到事情如此，那日我听说‘高墙事变’，却未曾想到都是对你，你从高墙逃出是何等的万幸，如今我们只该好生活着，把昔日的事情都悉数作废吧。”
　　“这一切都太沉重，不该让你承担啊！”慕晗睁眼，望着孙敬缘撕心裂肺的哭道。
　　孙敬缘温和的笑笑，用手摸了摸慕晗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承担的只是对你无边无际的爱罢了。”
　　慕晗失神的眼睛复又聚起了光，她把头靠在他的手掌上，轻声吟道：“晓月初升君年少，君年少兮女倾心，女倾心兮君有意，君有意兮女亦惜。”
　　前来秉信的门童还太稚嫩，站在门口高声道：“老爷，聂王爷带着聂姑娘前来拜访，他们在客房等着您呢。”
　　孙敬缘楞了一下，慕晗看的明白，拍了拍他的手道：“请孙公子快去忙罢，奴婢这厢不打紧的，孙公子不要因为奴婢耽误了正事。”
　　孙敬缘迟疑的走出了房门。
　　一个月后，便是孙敬缘与聂姑娘的大婚之日，今年盛夏时节，孙敬缘就已经遵照父亲的嘱咐，与聂姑娘定下了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过了年，开了春，日子倒是一天暖过一天，湖里的水解冻了，门前的海棠也褪了枯色，开始吐出新芽，慕晗坐在门前的廊上，晒着和煦的阳光，脸上愁云也渐渐的散了一些，她的影子安静的落在地上，仿佛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平和。
　　女子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望着走廊的另一头，是她来了。
　　“给姐姐请安。”慕晗起身对着她行礼。
　　她嫌弃的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但是又不堪说出尖酸的话来，于是嗤之以鼻的冷笑了两声，复又懒懒的道：“妹妹多礼了。小心肚子里的野……孩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你呀，还是好自为之吧。”
　　慕晗听出了一身冷汗，虽被讥讽一番，倒不打紧。却担心未出生的孩子遭遇不测，她不愿失去这个孩子，也不能失去。
　　她想到与他临别的那晚，他们许下了多少诺言，他也许记不清了，但是她还都铭记在心。她被迫入了高墙，却又屡遭迫害，她为了孩子冒死逃出，一切都是突然的，始料未及的，但是她知道她坚持的是什么。
　　所幸一切顺利，六月来临的时候，她已近临盆，单等着诞下腹中的孩子，了却心事。
　　一场大雨笼罩着整个院子，她的声音在雨中徘徊。
　　难产的痛苦耗尽了她的体力，濒死一刻，她听见了婴儿的啼哭，那是一个女婴，她虚弱的流下眼泪，以为自己就要就此死去，怎奈命运不忍放她走，悬着的一条命，又这样喘息着留下来，只是留下了顽固的病症，要她用此后不多的余生来受尽折磨。
　　他却是欢喜的，看着初生的婴儿，眉眼里竟全是他的影像，他诧异之余也并不深究。
　　四年之后的一个夏夜，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看星星，旁边是已经在奶娘怀里熟睡的女儿。
　　她勉强着气力同他说话，他忍着眼泪听着。她说年少时的童真童趣，说许许多多开心的故事，最后她问：“敬缘，你信我么？”
　　“我信你。”孙敬缘哽咽着说。
　　“其实我想说的是——”
　　“我全都知道，晗儿，我全都知道……”他颤抖而又急促的说着这些话，生怕下一秒，她就要咽气了。
　　“敬缘，答应我，你要好好的待思瑶，她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慕晗流着泪，却是微笑着，然后缓缓的呼出一口气，永远的睡去了。
　　孙敬缘抱着慕晗痛哭，倘若不是因为他的迟疑，倘若不是因为他的软弱，那时的慕晗就不会被掳进高墙，他无法知道她受了多少苦，是如何努力的保全着孩子，他却对她怀着猜忌和怀疑，他知道这一切都已无法弥补。追悔莫及……

　　思瑶跪在冰凉的地上，双膝的阵阵寒意让她觉得单薄的身子就要支撑不住了，她面色惨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面，心如死灰一般的咬着嘴唇。
　　“从今天起，你就滚出这个家！”高高危坐的女人颐指气使的冲她喊道。
　　于是她踉跄着站起来，头也不抬的转身，跨出门的那一刹那，她以为自己终得解脱，但是意外的，那个人带给她的所有伤害，都鲜明的如同涂了毒的利箭，穿破胸膛直刺骨髓。
　　他说：“我不能选择你……”
　　他说：“凌轩她很爱我……”
　　他说：“你是一个风月女子生下的野女人，你只会污了我的名声……”
　　他说：“你以为你还可以活多久？”
　　她闭着眼，却觉得泪如同河流般肆虐。那个她唤作父亲的人刚刚离世，她就被姨娘扫地出门，而她喜欢的男人，也无情的把她弃如敝屣，选择了姨娘的女儿，只因为她身世不明的母亲，给不了她一个安稳的名分，只因为她生来体寒，命不多矣。

　　暖阁里的香炉，依旧燃着她最爱的茉莉香。
　　她缓缓的走到梳妆台前，拿起台上一个八角的锦盒，轻轻的旋开金纽。
　　她取出盒子里的物件，那是一张泛了黄的宣纸，她一层层的打开，感觉平静的再也掉不出一滴眼泪。
　　纸上原本清秀的三个字被一团凐脏的墨迹毁了形状，但是依旧可以辨认。她似笑非笑的轻启嘴唇想要读出上面的三个字，却没能发出声音。
　　她垂下手，任那纸张飘飞。
　　那纸张却好像借了一股风，俶的飞出去，然后落在门口的水洼里，而‘慕思瑶’三个字也瞬间融进了浑浊的水了，完全消失不见了。
　　咣当一声，暖阁里只留下一声惊呼：“慕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