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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差池汉皋各颉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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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齐手臂使力,就要将利刃刺入,郭靖大惊之下劈手夺过匕首,叱道:“贤侄,你这是为何?怎可轻贱性命,自寻短见?!”
耶律齐正色道:“郭大侠,您若是应允了婚事,这匕首便留下做为信物,若是不允,我便还是方才那般决心。”郭靖闻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觉手中这匕首竟留也不是,还也不是。
黄蓉见耶律齐下手全无犹豫,是当真要以死明志,轻叹一声,道:“婚姻大事,虽有父母之命,但究竟是女儿家一辈子的幸福,我们总要问过芙儿的意思才好。齐儿,你先起来吧。”这一声“齐儿”出口,便等如答允了这桩婚事。
耶律齐心下又是欣喜,又是酸楚,磕下头去,哑声道:“拜见岳父岳母。”郭靖亲手扶他起来,耶律齐又道:“岳父岳母,小婿还有一事相求。不能生育之事,可否暂且瞒着芙妹,等日后她身子大好了,再从长计议?”
黄蓉听他这样为郭芙打算,终于对他心意再无疑义,柔声道:“这个我们自然省得。你累了多日,又重伤在身,快跟着靖哥哥去安置歇息。芙儿自有我和华先生华夫人照料,你不必担心。”
耶律齐本想守在这里待郭芙醒来,但他此时疲累欲死,内腑更隐隐作痛,心知自己已到极限,只得应了,随郭靖离开。
次日,黄蓉一早便来探他,将一长形锦盒交到他手中,笑道:“齐儿,这是家父在芙儿出生时备下的,如今就交给你啦。”
耶律齐打开锦盒,见里面放着一支白玉短笛,晶莹润洁,毫无瑕疵,笛长五寸,笛身上雕一朵芙蓉,莲身剔透,莲瓣上隐隐见丝丝绛色如虹,他知这便是定亲的信物了,不由微微脸红,低声道:“芙妹可醒来了么?”
黄蓉点点头:“她昨晚便醒了,就是失血过多,身子还虚,好生将养几日便没有大碍啦。倒是你的内伤,须好好调息才成,这里是三颗无常丹,你先服了,晌午靖哥哥回来再助你运功疗伤。”
耶律齐道:“多谢岳母赐药。我的伤不打紧,既有灵药,自己慢慢调息便是,岳父要务繁忙,千万不要为了我虚耗功力。”黄蓉微微一笑,只觉他谦恭有礼,更识大体,人品之佳,万分难得,不禁对这个女婿更加中意喜爱。
耶律齐牵挂郭芙,忍不住道:“岳母,我想去探望芙妹。”黄蓉笑道:“怎么,急着见媳妇儿么?那丫头正害羞呢,现下你们身子都不好,我看还是改日再见罢。”耶律齐到底年轻,闻此调侃之言脸色大赧,连耳尖都泛出粉色,半晌垂头不语。
黄蓉见他这副少年窘迫的神情,心下好笑,也不再逗他,道:“我今日来,还有一桩事,却是为人说媒的。”耶律齐抬起头来,微笑道:“是敦儒兄弟托岳母来的么?”
黄蓉颔首道:“不错,他和你妹子两情相悦,便央我来与你提亲啦。你和燕儿相依为命,兄长如父,她的终身,总要你点头才是。”
耶律齐道:“敦儒兄弟少年才俊,人品出众,这样的妹婿,我是求之不得。舍妹终身有托,我这无能兄长,也算是对先父有个交待。”
黄蓉大喜,道:“如此甚好!待我转告武三通师兄,让他明天便来下聘罢。修文与完颜姑娘也已定下婚约,他和敦儒哥俩儿早就合计好,要在同一日拜堂成亲,眼下只等你点头,便要挑选良辰吉日了。”
耶律齐心下感慨,他自父兄俱殁之后,饱经离乱,如今妹子得配佳偶,缔结良缘,他亦与郭芙定下鸳盟,再不必过那居无定所,四海飘零的日子,眼前这份喜乐,竟真好似梦境一般。
第二日,武三通果然携子前来下聘,并与郭黄二人商议,战乱初平,难得有喜事,不妨好好热闹一番,便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十。
耶律齐因算是女家长辈,一边养伤,一边还要帮着筹备婚事,故镇日忙得不可开交,竟接连十数日都无暇脱身去探望郭芙。好在耶律燕时时带来消息,说郭芙伤势不断好转,他才稍稍放心。
却说武家兄弟,当日虽被郭靖遣开,却因牵挂郭芙伤势暗自潜回在窗下偷听,得知郭芙伤情,双双大惊。兄弟二人虽早已放下对师妹的痴恋,但毕竟同郭芙一同长大,情谊极其深厚,知道她就此不能生育,都觉十分难过。
武修文喜怒俱形于色,完颜萍见他怏怏不乐,略加盘问,便知晓了郭芙伤势实情。完颜萍暗想,身为女子,遭此不幸,当真是终身憾事,不禁对郭芙同情万分。
这一日已是初八,完颜萍和耶律燕出嫁在即,一起在后园说些体己话。不知怎地说起齐芙二人,耶律燕道:“不知二哥打算什么时候和郭姑娘成亲?我还盼着他们快些给我生个小侄儿呢,相貌像郭姑娘那般俊俏,性子如我二哥一样和气,你说有多好!”
完颜萍听她此言,心下黯然,轻叹道:“燕姊姊,以后这样的话,你可千万莫在耶律大哥和郭姑娘面前提起!”耶律燕奇道:“这却是为什么?他们成了亲后,总会生娃娃的。啊,我晓得了,你是怕郭姑娘听到我说小侄儿性子不像她会不高兴罢。”
完颜萍很是为难,咬唇暗忖:“燕姊姊与耶律大哥既是亲生兄妹,郭姑娘的事,她迟早也要知道,倒不如我先说了与她,免得她口无遮拦,日后再说什么生侄儿的事,徒惹耶律大哥和郭姑娘伤心难过。”一念及此,便道:“燕姊姊,我与你说,郭姑娘受的掌伤,着实厉害,她、她这一世都不能怀孩儿了。”
耶律燕闻言大惊,失声道:“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完颜萍道:“这等大事,我怎敢胡言?那日文哥与敦儒哥亲耳听到郭伯母这样说的。”
耶律燕顿足道:“你怎地不早些告诉我!我本就觉得奇怪,二哥素来极有分寸,就算有与郭姑娘结缘之意,也不会如此仓促行事。他必是因为郭姑娘的伤,自责不已,才会有求亲之举。不成,我得去劝劝二哥,事关他终身大事,又系着耶律一脉香火,怎可这般意气用事?”
完颜萍见她如此冲动,心中早就后悔不迭,忙劝道:“燕姊姊,你千万不要去!耶律大哥为人沉稳,行事必经深思熟虑,他既向郭姑娘求亲,那必是钟情于她。”
耶律燕叹道:“萍儿妹妹,你不晓得,二哥曾经倾心于你。他喜欢温婉和气的女子,郭姑娘虽然美貌,但骄横任性,二哥怎会钟情于她?我听二哥说,郭姑娘是为了救他才受此重伤,他去求亲,定是出于负疚报恩之心。”
完颜萍满脸飞红,想起耶律齐轻生重义,出手相救的往事,心事纷纭,只觉惘然。又见耶律燕已径自离开,连忙追上,二女争执拉扯着去得远了,却没看到假山后面转出一人,绯衣如彩,容色似雪,竟是郭芙。
那日她在客栈净身,见身下血流不止,以为自己伤重不治,当真是柔肠寸断,万念俱灰,被耶律齐紧紧抱在怀中之时,惟觉如此死去,也算此生无憾。谁知大难不死,再次醒来,已在父母身畔,更得知耶律齐求亲被允,心中欢喜,实在难以言喻。
她躺了多日,伤势渐愈,已能下地行走,这日偷偷溜出房来,想去给耶律齐一个惊喜。走到后园,气力不济,只得坐在假山后歇息,不曾想完颜萍和耶律燕说的话,尽数被她听到。
郭芙脑中一片茫然,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客栈中,心似破了个大洞,流血不止,奇痛难当。她恍惚走出来,不住的想着:“原来我这一世都不能有孩儿啦,我情愿就那一日死去,也好过醒来受这份苦楚!原来齐哥心里喜欢的是完颜姑娘,那他又干么对我那般细心呵护,那般体贴照顾?难道他对我好,只是因为可怜我么?那日他在客栈里,抱着我说会一直在襄阳陪我,难道只是以为我要死了才有的安慰之词么?他向爹爹妈妈求亲,难道只是因为我一辈子不能有孩儿,他对我负疚么?”
她伤后无力,体力不支,正自摇摇欲坠,忽然有人轻轻扶住,只听耶律齐的声音道:“芙妹,你怎么起来了?为何一个人站在这里?”
郭芙睁大眼睛,望着耶律齐,只觉伤心欲绝,幽幽道:“你说,世上的事岂非很不公平,你全心全意想着的人,心里却原来半点也没有装着你。”耶律齐莫明其妙,道:“芙妹,你没事吧,怎么净说些古怪的话?”
他见郭芙目光中有股说不出的缠绵凄凉之意,蓦的心头一阵狂跳,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芙妹此言,竟是在说她和杨过?她对杨过倾心,杨过却钟情于小龙女,可不就是心里半点没装着她!”这念头一起,他便惊觉心潮激荡,忙又尽力开解自己:“芙妹虽与杨过曾有婚约,但她亲手斩断了杨过右臂,其后杨龙结为夫妇,她又误伤了小龙女,彼此恩怨纠结已深,此生是绝不可能再作姻缘之想的。”
一念及此,他心中稍定,对郭芙柔声道:“世事无常,总难尽如人意,即便自己全心惦记之人无法感念回报,也未必就是坏事,芙妹,你不要想得太多啦。这里风大,我送你回房歇息罢。”边说,边扶着郭芙往她房中而去。
郭芙倚着耶律齐缓缓而行,只觉这副胸膛温暖坚实,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支撑。想到两人相识以来种种,实在不愿相信一切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忍不住试探道:“齐哥,你说,一个人若是心里早有了喜欢的人,那还能同其他不相干的人成亲么?”
耶律齐脚下一滞,胸中霎时尽皆冰凉:“原来在芙妹心里,我竟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他思绪纷乱,半晌无法作答,待得回神时,已在郭芙闺房门前。他见郭芙犹凝神注目,神情说不出的幽怨凄楚,又似有无限期待之意,不由心下一痛,想着:“芙妹如此表明心迹,将话说到这般田地,那是要令我知难而退,她本已情伤自深,难道我还能如市井无赖般再纠缠不休令她烦恼么!”想通此节,他便再不犹豫,顾自放开扶着郭芙的手,替她推开房门,又退开几步,这才低声道:“若是心有所属,自是不能再与旁人成亲。”
郭芙失了倚靠,浑身发寒,听得他如此回答,又一阵气苦,颤声道:“你既如此想,为何还要向我爹娘求亲?”耶律齐黯然道:“仓促提亲,是我思虑不周,还请郭姑娘见谅。”他面上强自镇定,双手却在袖中紧握成拳,浑然不觉指甲深陷掌心,已有鲜血渗出。
郭芙见他改口称自己郭姑娘,如遭雷击,一时气痛,不由手脚微颤,暗想:“当日他向爹爹妈妈求亲,果然只是逞一时意气,事后细细思量,怕是早已后悔。如今只是稍一试探,他就忙不迭的撇清婚事,可见于我并无情意。我一片深情,怎可任他这般践踏!”她生性骄傲,此时争强之心一起,虽然心中伤恸之极,脸上却只是倔强冷淡的神气,道:“既然如此,我便向爹爹妈妈说明,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耶律齐哑声道:“事情因我而起,我必会向郭大侠郭夫人请罪。”他原先曾打定主意,即使郭芙对杨过念念不忘,也要守在她身畔,像爱护亲生妹子般照料她一世。如今才知情到深处,竟容不得半点委屈,此时看她一眼,心中亦如凌迟。
郭芙稍后便向黄蓉表明退婚之意,黄蓉以为是少年人吵嘴绊架,全没当真。直至耶律齐也向郭靖请辞退婚,黄蓉才知事态严重,盘问耶律齐不得要领,连郭芙也一反常态,除了执意退婚,对情变之因绝口不提。好好一段姻缘,就这样不了了之,郭靖黄蓉心中诧异遗憾已极,却拿两人毫无办法。
武家兄弟成亲后第二天,耶律齐即向郭靖黄蓉辞行,只说是放心不下周伯通,坚持离去。郭芙听到消息,也只一笑置之,黄蓉观之神色如常,竟似混不在意。
其后郭靖夫妇去校场练兵,郭芙俟父母去得远了,方才一人悄悄溜出家门,攀上襄阳城楼,守城军士识得她是郭大侠之女,对她也不阻拦。
她从正午直等到黄昏,终于看到耶律齐骑着一匹瘦马,孤身只剑,踯躅出了襄阳城。残阳古道,断鸿声声,青衫憔悴,缓缓没入血一般的晚霞。
郭芙独自一人站在城头一角,痴痴望着耶律齐的背影,直到他渐行渐远,暮色四合,再也看不见时,只觉自己的心也碎成千片万片,可眼睛却始终只是干涩酸痛,全然不是平日难过大哭的光景。她抚着怀中匕首的金柄,静静的想着:“原来人伤心到了极处,竟是一滴眼泪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