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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太后动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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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淡的阳光透过菱花窗稀稀落落的照进东暖阁里,屋子正中的地上放着一顶饕餮纹的香炉,袅袅的青烟从香炉盘根错节的空隙里飘出来,萦绕在整个暖阁里久久不散,一只画眉鸟安静的卧在金丝鸟笼里,滴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看着周围,桂枝蹑手蹑脚的掀开双层的床帐子,冲着里头的人轻声唤道:“太后,婉婷郡主来了。”
床上的五福挑金丝大被略微动了动,桂枝知道太后醒了,便立刻击掌唤来了司衾和司帐,她这才端着梨花木的茶盘轻轻走了进去,太后由司衾服侍着穿好了衣裳,这才慵懒的抬手接过了桂枝手里的盖杯,她轻轻啜了一口茶,又吐到脚边一个小丫头捧着的痰盂里,这样漱了好机会口,太后才又换了另外一个青花盖杯抿了一口,等到搁回了茶盘,她才抬眼问桂枝:“哀家睡了多久了?婉婷该来了好些时候了吧。”
桂枝把茶盘递给茶水上的小丫头,这才腾出手来扶着缓缓起身的太后道:“回太后的话,郡主来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郡主有孝心,顾念着您的身子,就让我们别忙着叫您,要不是方才您说口渴,恐怕这会我们都没喊您起身呢。”
太后闻言笑了,眼角的皱纹蹙成好几条,她年轻时容颜美好,可是终究是上了年纪的人,岁月不饶人。如今坐上了太后的位置上,她即便是不服老都不行了,尤其是成安走了之后,她的精神便一下垮了,每天都要睡很长的午觉才不会觉得困乏难熬。
她抿了抿石青色霏缎宫袍,缀琉璃小珠的袍脚软软坠地,摩挲有声,红袍上绣大朵大朵金红色牡丹,细细银线勾出精致轮廓,雍荣华贵,桂枝扶着她往暖阁外走,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今日皇帝也过来看过你一回,只是看您睡着,说了几句关怀的话便走了。他吩咐说今晚要来畅安宫用膳,估摸着是有事要同您说呢。”
太后凝眉叹了一口气转头问桂枝:“你看皇帝的气色如何?”
桂枝稍稍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道:“奴婢斗胆才敢说这事,皇帝的脸色真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皇帝小时候是个多硬朗的小伙子,如今才过了不惑之年,面色却有了倦怠之色,说话的声气也不像当年征战岭南那时候了。”
太后微微颔首说:“哀家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皇帝的大业刚刚稳固,可不能就累坏了身子,他日理万机是不假,可也不能把自己给搭了进去!不然我那些孙儿们,有哪一个能担当大任!”
她说的急了,并没有细细考量,等到话说出了口,这才顿觉失言,皇帝正是大好的年纪,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提到传位的事情的,她有点懊悔的去看桂枝,见她神色如常,便只好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哀家糊涂了。只是哀家心里明白,皇帝这样子是有原因的,可恨哀家不能替皇帝除了身边的奸恶小人,不然即便让哀家粉身碎骨又有何难。”
“太后您言重了,皇帝是个孝子,他一定能明白太后您的苦心,这会他跟您对着干,也是因为他太孤单了些。”桂枝连忙轻拍了拍太后的背,太后这才抚着胸口长喘了两口气道:“不说这些了,先去看看婉婷吧。”
两个人从暖阁里走到了正殿,婉婷郡主正坐在一侧的榻上看一个身穿绿色宫装的宫女打络子,她一时看的兴起,没注意到太后已经来到了跟前,桂枝见状笑着清咳了两声,婉婷郡主这才哎呀一声转过头来,忙从榻上下来搀住了太后,爽朗的唤起了皇奶奶,太后自然乐的合不拢嘴,直夸婉婷是个机灵鬼,婉婷郡主的身材已经没有先前那样胖了,太后见了既惊奇又欢喜,拉着婉婷的手问长问短。
婉婷大方一笑,作势捏了捏腕上的肉道:“皇奶奶你不知道呢,孙女近来可瘦了不少,你看这手腕都比原来细了。”
桂枝也跟着笑了,打量了一下婉婷郡主道:“郡主所言极是,奴婢瞧着也觉得瘦了。”
婉婷郡主扑哧一笑,开门见山的道:“所以我这刚一瘦下来就来跟我皇奶奶报喜了,桂姑姑您也觉得我瘦了不是,我这可是遇见了高人赐教,所以才能得以有了今时今日的成效。”
太后一听便来了兴致,坐倒了身子半靠在天鹅绒的垫子上笑着问道:“你且说说这个高人如何指点的你,又给了你什么好法子。”
婉婷郡主莞尔一笑,从随身的清格手里接过一个秀气的锦盒来,打开锦盒,只见一粒药丸赫然现在眼前,太后迟疑了一下:“这……”
婉婷故作神秘一笑,用手指捻起药丸放在手心,这才说道:“这高人赐给我的就是这减肥的神药,只消两天吃上一粒,再配上高人给我定的养生食谱,我这身子也便慢慢瘦下来了。”
太后和桂枝相视一看,又有些隐忧的看着婉婷道:“这药丸可找太医院看过了,有没有什么别的妨碍?这来历不明的药,可是不能随便乱吃的。”
婉婷点了点头收起了药丸道:“皇奶奶担心的是,这药丸已经着太医院验过了,不然我也不敢真吃下去,这药丸乃是清凉养脾胃的药,为了调理我暴饮暴食的毛病,至于养生食谱,才是我瘦下来的关键。”
太后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道:“这么说来,此人是个精通厨艺的人了,倘若此人真的能为我婉婷养了个好身子出来,哀家必有重谢。”
说完她笑着拍拍婉婷郡主的手背道:“傻孩子,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你的那些妹妹早就许了人家,唯独你还不曾指婚,一来是哀家耽误了你,二来也是你脾气倔,非说要减了肥才肯配人,如今哀家看你寻访到了良方,想必这意中人也早就有了吧,快说与哀家听听,让哀家给你做主,早早的指了婚哀家才算了了一桩心事。”
婉婷郡主摇头嬉笑起来,撅着嘴似有些埋怨的道:“皇奶奶一天到晚都说要给我配人家,难不成皇奶奶是厌烦婉婷在身边,想要赶我走不成么?”
太后哈哈一笑,指着婉婷对桂枝道:“这孩子越发娇惯坏了,连哀家都埋怨上了。”
桂枝浅笑着点了点头对着婉婷郡主道:“郡主,太后哪里是厌烦你,这可是一门心思的为你好呢,宫里的女子满了十五都可以出嫁,如今郡主都快二十五了,太后能不着急么。”
她话音刚落,太后便咳了几声,她顿觉失言,自己怎么能随便提起郡主的年龄呢!于是她连忙裣衽跪下道:“奴婢失言,请太后治奴婢大不敬之罪。”
不等太后说话,婉婷郡主连忙拉起了桂枝说道:“桂姑姑说的什么话,可别这么见外,您按理说也是我的长辈,您说的句句在理,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吧。”
太后这才带着淡淡的笑靥看着桂枝道:“你这丫头也跟了我许多年了,咱们几个在一处说说笑笑便罢了,可千万别让那些爱起事的人听了去。”
桂枝连忙称是,这才敛神又站到了一边,婉婷郡主便接着道:“孙儿不想离开皇奶奶,想一辈子侍奉皇奶奶,孙儿也不想配人。”
太后怜惜的说不行,“我皇家的女儿,什么样的良婿找不到?要不是因为你固执,哀家真不能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这么多年。”
“只要皇奶奶开心,孙儿就开心,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婉婷郡主笑道,说完她放下手里的茶盏郑重的看了看周围站着的几个婢女。
太后心知她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自己,于是转身吩咐桂枝:“去叫御膳房准备些小点,再置备上晚膳,就说今晚皇帝要在畅安宫用膳。”您提起的人您还记得么?”
太后眉心跳起来,心里更是唐突的紧。婉婷郡主拉过她的手娓娓说道:“皇奶奶,如今人就在王府,倘若您信孙儿的话,那孙儿便带着人来一趟畅安宫,让您亲自瞧瞧是不是。”
太后楞了许久才木然的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不能把她带进宫里来,别吓着她。哀家自然是信你的,只是哀家……哀家心里真不是滋味,倘若她真是幼烟,那……那我的成安……我的成安去的太委屈了……”她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着,眼角也开始渗出泪水,继而她突然掩面轻轻啜泣起来,婉婷郡主见状连忙半跪在地上小声哀求道:“皇奶奶,您别哭,都是孙儿的不是……是孙儿让您伤心了,可是这里是畅安宫,您不能就这样掉眼泪,不然他日皇帝叔叔问起来,恐怕又要让你们之间生出嫌隙来。”
太后听完缓缓放开了掩面的手,只是木然的看着门口,有点伤感的说道:“我自己的儿子,害死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不能保护我的女儿,也不能和自己的儿子闹得不和,我这个母亲,当的真失败,可怜了我的成安,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无暇,她是我精心呵护大的明珠,一朝之间就不在了,哀家真是心痛啊!”
婉婷郡主的眼眶也湿了,可是当下她来不及伤感,只是忙不迭的宽慰太后:“皇奶奶,逝者如斯,您如今不能太伤神了,更何况,皇帝叔叔现在需要您,你不能累垮了自己,让小人得逞。倘若那人真是幼烟,皇帝叔叔应该会厚待她,因为当年犯下的错误……”
太后仿佛被点醒了一般,这才紧紧抓住婉婷的手,含着泪强作笑颜道:“好孩子,你说的对,成安不在了,哀家还有个幼烟,哀家保不住自己的女儿,却要好好护着自己的外孙女。皇帝不会胡来了,我太懂他的了,他只是贪迷于权势,如今天下稳固,他也会收手了,倒是可恨那些佞臣贼子!暗地里谋害皇帝,哀家心里好痛!可是皇帝为什么不信哀家呢?”
婉婷郡主一边轻轻拭去太后脸上的泪痕,一边轻声道:“皇奶奶,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皇帝叔叔他只是一时被人蒙蔽了眼睛,可是一旦有一天,让他看清楚了赵炎一党的真面目,他就会醒悟了。”
太后点头称是,然后郑重其事的道:“婉婷,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疼你,不单是因为喜欢你,也是因为你聪明,你明事理又乖巧懂事,这么多年,幸亏有你,哀家才不至于过的凄惨孤单,哀家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可是婉婷,你能为哀家着想,是哀家没有白疼你!”
婉婷郡主也颇动容的落下泪来,她慢慢伏在太后的膝上道:“皇奶奶,您疼爱我,我也想为您尽孝心,如今还有一件事,我想求您的帮忙。”
太后擦干了眼泪,终于回归了镇定,她捻了捻手里的佛珠郑重道:“何事哀家都会帮你。”
婉婷点了点头道:“孙儿说的是这次酒楼大会的事情,酒楼大会还有半月就要开始举办了。到时候会有众多名厨崭露头角,按照往年,大会只会争夺出酒楼的胜负来,但是今年,孙儿私下觉得若从中挑出些厨师进到御膳房,那必然是有大大的好处。”
太后打了一个激灵道:“不错,往年从没有新晋过御厨,也是因为赵炎一手遮天,御膳房根本容不下人,皇帝又被他迷惑,根本看不到别人。御膳房已经成了赵炎的天下了,他通过御膳房拿捏着后宫,拿捏着皇帝,哀家真是厌恶他。”
“所以,今年就必须要让御膳房多出些新人来,不仅可以掣肘赵炎一党,而且也可以挽回皇帝的心思。”婉婷郡主分析道:“这些新人,必然是有大智有奇才的人,不然皇帝看不上,我们也用不上。”
太后目光灼灼的看着婉婷道:“这么说来,你已经有了打算?”
婉婷郡主点头说是,“孙儿已经有了想法,还请皇奶奶放宽了心。”
“如此说来,皇帝那边就由我来提提,正巧皇帝今晚要过来用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说清楚吧。”太后下定了决心,连语气都变得果断起来。
婉婷低头思忖了下又道:“皇奶奶若是有心,可以请其他妃子一同宴饮,这样一来,众人提议,皇帝乘着兴致也就不会有什么异议了。”
太后说甚好,然后看向门外已经缓缓走来的桂枝和一应小宫女,正了正神色道:“如此,哀家便记在心上了。”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道:“至于那孩子,哀家决定尽快接她到身边来,婉婷,多亏了你费心了。”
婉婷笑着又哄了太后好几句,太后这才展露了笑颜,恰逢桂枝进了门,看到两个人一团和气,便笑道:“奴婢远远的就看见太后祖孙二人其乐融融,可真是羡煞旁人了。”
太后笑而不语,看向桂枝道:“御膳房那边可都妥当了?”
桂枝说一切妥当,接着屏退了其余宫女,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团被揉皱的帕子道:“太后,奴婢在御膳房的小智子那儿得到了这个,奴婢觉得不对劲,于是带来给您过目。”
太后蹙眉看着桂枝打开手里的帕子,帕子上沾着一些粉末,太后面色有点不虞,于是问道:“这些粉末是何物?”
桂枝面色有点尴尬,她看了看婉婷郡主,欲言又止,太后便道:“但说无妨。”
桂枝这才凝眉压低了声音道:“最近后宫多了些秽事,皆是源于此物,虽然掖庭已经处理了许多的太监和宫女,可是这罪魁祸首的东西,还在后宫里流传着。”
太后闻言,面色大变,没想到她后宫已经乱到如此地步!婉婷郡主自然也明白太后说的是何物,本来后宫淫,乱是奇耻大辱,历朝历代都是要杜绝的,到了本朝,后宫里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可真是丢了老祖宗的脸了!
太后气的直哆嗦,颤抖着手指指着帕子上的粉末道:“这脏污之物从何而来!哀家定要查个清楚!”
桂枝连忙作噤声状扶住了太后道:“太后息怒,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的嘴唇因为出离的愤怒而发着抖,婉婷郡主连忙上前去给她顺气,然后看着桂枝道:“桂姑姑,有话就直说吧。”
桂枝这才斗胆说道:“奴婢问清了这粉末的来源,竟然是从养心殿那边的小太监那里传来的,听说是皇帝赏赐……”
她话还没说完,太后就拍着大腿哭起来,边哭边怒道:“我那昏庸的儿子啊!真是造孽!我儿为何会沾染上这等秽物,哀家心痛,哀家心痛啊!”
桂枝连忙上去给太后拭泪,婉婷郡主也哽咽着去劝慰太后道:“皇奶奶,您千万不能为此动气,您千万要保重身子,皇帝一定是受人蛊惑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您可千万不能怪皇帝,要怪也是要怪那赵炎!都是他天天要给皇帝炼什么长生不老药,谁知道炼出来的都是这等秽物!”
太后嘤嘤流着眼泪,闻言突然睁开眼对着空气恨声道:“赵炎,好你个赵炎!哀家定要你好看!你这等祸国之人,哀家定然饶不了你!”
“皇奶奶。此时切莫声张,还需要从长计议,赵炎权势牵连着前朝和后宫,皇帝又和他一心,纵使咱们再嫉恨他,也不能打草惊蛇,唯有智取,让皇帝主动放弃他才行。”婉婷郡主镇定自若的劝解者太后,太后这才稍稍顺了气,她看着桂枝手上的帕子,终于闭着眼道:“把这秽物收好,他日是扳倒赵炎的铁证。”
桂枝领命去了,太后这才紧紧抓住婉婷郡主的手叮咛道:“哀家只剩你这一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了。”
婉婷依偎在太后身旁,看着渐渐晚的天色,远处一层又一层的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中分外谣言,高高的宫墙绵延着没有尽头,这个硕大的皇城里,藏着不为人知的腐朽,御座上的圣人,已经被奸佞迷蒙了双眼,或者迷蒙的不只有双眼,还有那颗曾经清明的心。檐角的风铃适合的响起,摇响了寂寥和空旷。太后抚摸着婉婷的鬓发也抬头去看低垂的天幕下浓烈的油彩,心中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她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终究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风铃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