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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明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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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懂得什么,我瞧着那缨红,不是一般人。”
赵乾泱点头曼声道,“嗯,一般人哪儿经得起你这般折腾啊,守一世活寡,不如寻个安静地方跳湖算了。”
“……”赵步光说不过,也不再说了。
宫门口灯火通明,寂静无声地迎入一辆辆华美的马车,赵步光被叫醒时正盹儿着,赵乾泱把她扶下车,顺手替她擦了擦嘴角。
赵步光腾地就红了脸。
她竟然不知不觉在车上睡着了也便罢,还睡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赵乾泱却浑不在意,宽大的手掌牵着她,将她发上的步摇拔出,又仔细插好,才道,“走吧,你皇兄定想你了。”
赵乾泱掌心有层练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平素保养得好,那层茧并不硌人,像一层带着温度的细细的麻。
含光殿赵步光还是头一遭来,他们来得不算早,在她印象里,皇宫一向是清寂寥落地僵着一张脸,今日倒像从来不笑的人,露了张喜气洋洋的笑脸。
能混到三品之上,多是年纪蹉跎的老臣了,当然含着金汤勺出生的除外。一入含光殿,便有宫人来领他们去自己该坐的位子,女眷同大臣们不坐在一块儿。
“待会儿皇叔要溜,记得来叫我。”赵步光不动声色地和赵乾泱咬耳朵。
赵乾泱摸了摸她的头,一副叔慈女孝的样。
这边看台上的女人赵步光虽不大叫得出名字,但几乎都见过,仅有一位没见过,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对方与她视线一触,善意地笑了笑。
女人们纷纷朝赵步光行礼,她也还施了一礼。
都是后宫的女人,也就是赵乾永的女人,独她一个是未出阁的公主,还是先帝的女儿,坐在这儿有点不伦不类,但另一边台子上又是男人,更不像话。
这一边的台子三面垂帘,要瞧外面很方便,但外头要看进来就难了。
皇后不与嫔妃一处,这会儿还没到。赵步光近处传来声咳嗽,是澹台素不太舒服的样子,宫女从旁端了碗汤药给她,赵步光都嗅见药味了。
“贵妃娘娘生病了吗?”赵步光问。
澹台素手绢沾了沾嘴角,凤目有一下没一下地瞟她,红润上翘的嘴唇吹凉药汤,脸颊似有点红,“太医说我身体不大好,得将养一年。”
赵步光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有一年之说?”
澹台素的脸更红了,“……皇妹女儿家家的,问这个作甚。”
“……”我嘴欠,赵步光心说,转过头去顾着看底下演节目的台子上还没人,正觉无聊,却听澹台素又说——
“说是能早生贵子的药。”
她声音压得很低,也就与赵步光二人,还有身旁的一个宫女能听见。
这个赵步光知道,从前她有个同事,为了怀孕专门吃了两年调理身体的药,但人家是一夫一妻,“临幸”的次数多多了……
赵步光赶紧打住胡思乱想,嘴角动了动,“那就多喝点。”
旁边的宫女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澹台素似嗔非嗔地瞥了赵步光一眼,“药哪儿能多喝的,公主说什么傻话呢。”
赵步光摆出一张天真烂漫脸,只笑不说话。
正坐在那儿装雕塑神游的赵步光,忽觉得什么东西在衣服上弹了一下,她端坐着的身子动了动。
头上也挨了一下。
赵步光奇怪地回过脸去。
只见得台下五米外的一条窄窄玉带河对面,有个穿侍卫服的在冲她招手,那张白生生的脸,可不正是闻人皎。
趁着没人看见,赵步光跑了下去,跑到闻人皎跟前时有点气喘,还差点一脚踩进河里。闻人皎也是眼疾手快,扶她站稳后,便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放在她腰上的手,就是脸蛋有点红。
“不去好好当值,鬼鬼祟祟打我干嘛?”
闻人皎双手合十,做了个揖,“小姑奶奶,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而且那么轻,怎能算是打你?”
赵步光撇嘴偷偷拿眼角余光留意台上,轻声问,“说吧,叫我什么事?”
“好些天没见你了,皇上姐夫说你去睿王府住一阵,要住多久?我最近一直当值,没找着机会去看你。”
“快啦,入冬之前吧,谁又要你看啦!”赵步光随口一说,她也不知道要住多久,这得视什么时候收集到赵乾泱的罪证决定,或者赵乾永忽然不想查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闻人皎,疑惑地动了动眉毛,“你是又长个儿了吗?”
闻人皎挠挠头,“你都看出来啦!看来我真长个儿了。”
“长吧长吧,最好长得进门都得低着头。没事我回去了,出来久了待会儿让嫔妃们看到不好。”
“你还有怕的时候。”闻人皎打趣她。
就在赵步光扭过头要跳过步宽的河去时,闻人皎拉住了她的手,赵步光回过脸,有点奇怪。
“今晚你在宫里住吗?”
“应该不,待会儿跟皇叔一块儿回去。”
闻人皎看着有点失落,赵步光忍不住伸手在他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反正迟早得回宫的,好好当你的差。”
闻人皎那点小心思,怎瞒得过赵步光这样的过来人,她回到台子上,又看了眼,闻人皎还在底下站着,见她回头就挥手,然后回到御前侍卫的堆儿里。
虽说真实的自己已二十五岁了,娃都有了,但赵步光不得不承认,少年人的感情确实让人春心萌动。可惜了,等她走后,闻人皎也会像大秦其他的富家子弟一般,一娶一打老婆,个个等着喝养生汤给他生儿子吧。
她又看了眼澹台素,澹台素正低头喝汤。
新皇帝的中秋宴办得热热闹闹的,美中不足的是,有几个大臣没来,别的赵步光是不知道的,但有一个却是身边澹台素在说。
“开席这么久,右相还不来,看来是不会来了。”说这话的澹台素隐隐竟像是有点开心。
赵步光忍不住问,“右相是谁?”
澹台素不动声色道,“惠妃的亲爷爷,闵慈邦。”
“那他一定是老得走不动路啦。”
澹台素没说话,幽幽叹了口气,“闵家三代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话茬到这里本该打住了的,澹台素却又补上一句,“也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真是可惜了。”
这一声声量不小,不仅赵步光听见了,她旁边的嫔妃大多也听见了。不过皇宫里的人,最擅长阳奉阴违假把式,个个听见了当没听见。唯独是有个妃子的筷子掉了,伺候的宫人立刻给她换了一双。
长得不算太好看,但眉目十分温和,若说澹台素是把开了锋的刀,那掉筷子的妃子就像是还没被切开的和氏璧,光华内敛。
“那是谁?”赵步光小声问身边的宫女。
“回公主,是瑾嫔娘娘。”
赵步光想了起来,瑾嫔就是朱妙竹的亲大姐,也就是朱羽的姐姐,那不就是朱羽拜托她照拂着的嫔妃么,一时间赵步光多生出来两分亲近,席间多看了她几眼。倒是朱怀素并未发觉,一直留意着台上。
直至中秋宴快要圆满结束时,瑾嫔紧抓着一方帕子的手才算松了开,她将帕子收了起来,一回头便和赵步光打了个照面,脸上一愣,旋即露出个得体大方的笑。
就在宴会结束的时候,含光殿里发生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皇帝酒多喝了点,醉得差点双膝跪地。还好皇后眼疾手快,一旁又有侍卫将皇帝扶起来,才没有闹了笑话。
然而说好要偷溜的赵乾泱,大抵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一直没有找人来叫她。
赵步光心里正不安,来了个不认识的小太监,给她递了个信儿,说是方才嫔妃这边看得太严了,下人进不来,让她就在宫里歇一晚得了。
“睿王还有句话。”太监小心地瞟了眼赵步光脸色,才续道,“缨红姑娘本王就先替你收着了。”
“……”赵步光登时脸有点发绿。
见小太监吓得有点腿软,赵步光摆了摆手,“下去吧。”
眼瞅着只好回长乐宫住了,刚没走几步,赵步光的袖子忽被人扯了住。她回头一看,闻人皎满脸堆着的笑猝不及防撞进她眼底,仿佛一地流光。
“刚才小太监的话我可听见了,今晚不出宫了?”没等赵步光说话,他又忙道,“待会儿我去长乐宫找你,有东西给你。”
散场的时候本是人多,闻人皎偷偷摸摸蹭过来的,只匆匆说上这么一句,立刻又回该他待的位子上去了。他该待的位子,是赵乾永身边的位子,而另一边,是他的姐姐,皇后的凤冠戴正之后,搀着赵乾永上了辇,自己却没有上去,半曲着膝恭送皇帝。
十里荷香,三秋桂子。
中秋宴是散了,但月亮还在天上。
长乐宫里,翠微是一早得了消息公主要回来的,开宴时便派了宫女过去盯着,散了场便让人过去接,本叫方冉去的,顺带把小哈巴带着去遛遛,结果狗是找着了,偏找不这人。于是只好带上苏合、朝月并三个太监朝含光殿那边去接人。
回到长乐宫,赵步光第一件事便是找狗。
她喝了点酒,满面红光地绕过影壁,在湖边坐着了。
“别过来啊,都别过来,本宫要在这儿坐会儿。划船的人呢?”
玉矶池边本是有小船的,听说宫里吃的鱼,都是玉矶池里养的。不过楚九书也说,玉矶池是可以通往宫外的,也不知真假。
还真有宫女牵来了两条小船,原来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藏着,赵步光还没上船,哈巴从她怀中挣脱,船身一摇。
赵步光脱下两只鞋子,把翠微吓了一跳,一直在旁祖宗地叫着,结果赵步光上了船,她也只得跟上去,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更没命交代。
坐在船上看月亮,水里天上都是月,赵步光忍不住想起曾看过一个视频,弹幕吐槽说李白就是去水里捞月亮死的。
忍不住笑了起来,刚一起身,就惊得跟上船的翠微一声尖叫,随即拽着赵步光的胳膊,也不管什么礼数了,厉声吩咐,“上岸,怎么由得公主闹,这喝醉了酒的,待会儿跌进玉矶池里,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船掉了头,冷风湿润地贴在赵步光脸上,她年轻而光滑的脸颊上看不出一点忧愁,只她自己知道,她想小丸子,想爸妈,甚至有一点想曾经志同道合后来分道扬镳的男人。
无论在这年代里生活多久,大概因为总怀着能回家的念头,她始终无法将自己当成这个朝代的人,她就像个旁观者,战战兢兢地保护自己,等着回家。
她安静下来,坐在船上,抱着自己的膝盖。
“玉矶池通往宫外,是吗?”赵步光忽问了句。
“公主说什么傻话呢,要是通往宫外,这池子里也不敢放船了。”翠微话音未落,就见赵步光眼神发直地看她。
“公主怎么了?”
赵步光摇摇头,“没什么。”心里却说,楚九书也会骗她呀。但她也骗了他,她也不是忍冬的孪生妹妹。
席上喝的酒似乎这会儿才发出来,她心口一忽儿烫,一忽儿凉。
船快靠岸的时候,一拨人簇拥着一个孤孤单单的人来了,说他孤孤单单,因为那群人都在地上,唯独他坐在辇上。
当“皇上驾到”的通报声响起来,赵步光才觉得脑袋被人敲了一下似的,嗡嗡的响。
她前脚上岸,后脚便被人抱了个满怀,赵乾永从辇上几乎是踉跄着下来,又跑到玉矶池边的,要不是被忠心耿耿的王公公拽了把,兴许就在影壁上撞得一头大包了。
兄妹两个,颇有点难兄难妹的意味,各怀心事地喝得醉醺醺。
登时长乐宫灯火通明,阖宫上下一个人都不敢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