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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一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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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步光想了一整夜,翌日破晓之际,她端坐在妆镜前。
朝月服侍她梳妆,匀开香粉之后,赵步光就止住她的动作,打开胭脂盒,用手指捻开水中浸润的胭脂膏子,用它们来晕染双腮和嘴唇。
朝月说不出赵步光的动作有哪里不妥,只是她很少会认真梳妆,乍然听见赵步光要让她为她仔细打扮,朝月心底隐隐有些不安。给赵步光挑衣服时,她留下红蕉,出去找魏武。
“今日我想出宫,去拜访皇叔。”赵步光言简意赅。
赵乾永没有露出任何意外,从他告诉赵步光赵乾德要去北狄和亲,就在等这一天,她要去睿王府肯定不是去找睿王,赵乾永欣然同意,派出五名侍卫保护她。
眼望赵步光离开承元殿,王祥福小声禀报道:“陈、许两位大人求见。”
赵乾永旋即走进殿内,处理吏部掌握的此次随赵乾泱上书,推举赵乾德去和亲的名单。
马车行到半路,正在车内闭目养神的赵步光被颠簸得醒了过来,从车窗缝隙望出去,看到一个小孩哭叫着被人抱开。
洋洋洒洒的细雪从天空中洒落,路面湿滑,让马车滑行出去,差点撞了人。
赵步光吩咐马夫当心,又睡着了。
红蕉将一个软枕塞到赵步光腰后,让她靠着,朝月担忧地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觉得这雪下得也让人遍体生寒,她已接连数日都觉得不安。自从陛下下旨让端王去和亲,公主就变得很诡异,她常常秉烛一整晚,朝月好几次偷看到,她其实只是坐在床上发呆。有一天晚上朝月好奇,愣是在窗户缝里偷窥到五更,发觉赵步光竟整晚不睡,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推开窗户,遥遥望着发白的天际,破晓只在刹那,就是那一刹,赵步光会呆呆凝注窗外,那样子不像是渴望着日出,倒像是因为又熬过一晚而松了口气。晚上不能睡,白天自然会困得厉害,但即使哈欠使得赵步光眼中含泪,她依然不去睡,手里总是不能停下来。
顾安之得令频繁出入长乐宫,她跟着顾安之学习切药,碾药,晒制药草。有时也会骤然丢开手里的药草,之后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朝月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那时刻的赵步光让人心中发憷。
朝月从赵步光出关和亲开始跟着她,熟知赵步光就算不能安然入睡的时候也会想方设法强令自己入睡,翠微走后她晚上睡不着就会让自己相陪。现在赵步光却像已经完全放弃了睡眠,但人不睡怎么吃得住呢?
她只好偷偷往赵步光寝殿内的香炉里加放安神香料,却收效甚微。
每回赵步光到睿王府上,见的人都住在东厢,许多次赵步光都先见过了睿王,又去见别的人,虽然她从来没有切实地看到过那个人,但近来唯一发生的大事,就是端王要去和亲。她也亲眼见过,赵步光和端王打架,将把自己看做狗的端王慢慢教成一个人。每当朝月揣测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时,就提醒自己,他们是兄妹。
可见到赵步光因为端王要去北狄和亲,这辈子也许再没有机会踏上故土回到中安而夜不能寐时,她又觉得,即便是兄妹又如何?他们之间的依赖也许比生死相随的男女之情更难以分开。
马车到达睿王府时,雪已经停了,细雪落在地面就被人践踏成泥。
似乎料到赵步光要来,她一进大门,就有人将她带到赵乾泱的书房。浓重的脂粉香气弥漫整间屋子,赵步光只来过这里一次,还是第一次窃取赵乾泱信件的时候。
粉面含娇的舞伎坐在赵乾泱腿上,见到赵步光进门,那舞伎娇笑一声,推开赵乾泱就要起身,却被一把抱了回去,赵乾泱侧过脸,手指指自己的脸颊。
舞伎看赵步光一眼,脸孔迅速绯红,小巧的红唇责怪般地一噘,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赵乾泱的脖子亲了他一口,才站起身快步跑出门去。
“知道本王为什么叫你来吗?”老狐狸拿起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自己脸上的唇印。
赵步光双手拢在手抄里,冷冰冰地道:“要是今日皇叔想看我的笑话,正好我还没有撒气的对象。”
一连憋了多日的委屈和怒意被赵乾泱懒散的模样激得有些抬头,赵步光警惕地看着靠近过来的赵乾泱。
“不是本王看你的笑话,而是咱们叔侄俩都被别人看了笑话。”随着说话的声音,赵乾泱眼睛眯起,成为一条狭长的线。
“本王就想不通了,那端王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早些年,他为人还正直的时候,从来没有近过女人的身子,就是同坐一帐,也没干过半件出格的事,绝对是大秦数得上号的正人君子。怎么他……”赵乾泱轻佻地摸了摸赵步光的下巴,“就着了你的道。现在本王才知道,看来小子不是被你迷住了,而是清凉殿把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生生磨成了只会叫不会咬人的小猫咪。他的心性、原则,都不能再同十年前相比。即便与你……”赵乾泱嘿嘿了两声,“却没有想过要娶你。亏得本王被他骗了这么久,姜庶本王给他找来了,你——”赵乾泱指着赵步光,“本王给他送到床上去了,全都被这小子白占了便宜。本王这一票干得不值,要向谁讨去?”
赵步光浑似没有听见赵乾泱说话,扭头向门外走去。
赵乾泱在她身后拍手,扬声笑道:“本王盼着你能收拾好你的男人!”
然而东厢却增设了侍卫把守,不是睿王府的亲兵,而是赵乾德自己的手下。
姜庶无奈地站在赵步光面前,“你那情郎一大早便出去了,怕是,今日都不会回来,小娘子听我的,先回去吧,啊?”他扯着赵步光的袖子,让他在东厢门外廊下坐着。
“他去做什么了?”不知道为何,赵步光觉得松了口气。昨日在昭阳殿得了确切消息,赵乾德要去给北狄人做上门女婿,她第一反应就是要来问,当面问清楚,说明白。赵步光是现代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清楚讲明白。
“好像是去置办北狄的一些特产。”姜庶挠头想了想。
赵步光忽然想起,赵乾德在南洲时,也不时命人送来南洲的特产,再过七天,赵乾德要启程去北狄了,这个时候开始置办也是应当。
赵步光点头,从姜庶身旁站起,“他当真,今日都不会回来?他亲口告诉你的?”
姜庶显出为难,但肯定道:“要忙到傍晚,他亲口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会恰好在门口等你呢?”
“他让你等我,就是心里无鬼。”小半月来,赵步光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她握紧了手,眉眼舒展开,对姜庶说:“你转告他,让他明日午后,想办法进宫去找我,我会等他。”
姜庶还有话要说,但赵步光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去。她的身影拐出了睿王府,姜庶猛地被人拍了一把,吓得差点跳起来,抚着激剧起伏的心口,朝天辫一甩,看见赵乾德站在他身后。
两人一面向内走,姜庶一面问他:“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赵乾德沉声说。
“那你明天去吗?”话刚一出口,姜庶就后悔了,忙又道:“别告诉小爷,小爷最见不得人生离死别,还是死人靠谱,别告诉我啊!”捂着耳朵就跑回自己房间了。
午后,朝月和红蕉两个服侍着赵步光洗了头,席子铺在中庭里新搭的花架下头。赵步光跪坐在席子上,用一张大毛巾给自己擦头。
阳光跳跃包裹她的周身,这样好的日光在大秦的冬日不多见。
“殿下今日还午睡吗?”木勺舀出的浅红色花蜜在水中浸开,朝月用小银勺调和好一杯蜜水,递给赵步光。
赵步光手指贴着颜色鲜艳的海螺龙纹杯,小口啜着,摇了摇头,“待会儿我要去个地方,你们都不要跟着我。”
朝月嘴唇嗫嚅,欲言又止,最后劝阻的话语还是凝塞在口中没有说出。
赵步光揣着一把小梳子,披着一件大斗篷,宽松的狐皮手抄里还裹着她的手炉。
“行了。”她对镜子照了照,侧影纤瘦袅娜,朝月很花了心思,她头发未干,但朝月在发顶脑后缀了两串宝石打造的花串。
一路赵步光都走得很慢,她甚至在数从长乐宫走到章钰台的路程,后来数乱了。
头顶掠过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狭长宫道中,两边都是高足十数米的宫墙,抬起头只能望见狭窄的天空,被墙割裂成细长条。
赵步光呵出一口白气,吸了吸发红的鼻子,低头继续沉默行走。
阳光很是惬意,跳跃在章钰台的每一样物事上,石桌、戏台、隧洞,不知什么时候瀑布又有了,此刻结成冰倒悬在湖面上,湖面凝结成冰,映着白日,散发着冷冷的光。
没有人看守,赵步光猜测赵乾德还没有到,但还是穿过隧洞,先进了屋。
她打开每一间屋子的门,最先打开赵乾德常来的那一间,那间没有人,才又打开别的。每打开一间屋子,灰尘就迫不及待地窜出来,让她捂着鼻子咳嗽了一阵。
她又一扇一扇,关上寂静耸立的门,走进除夕之夜,他们小聚的地方。赵步光放下手抄、手炉,解下大氅,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总算找到扫帚,还有小抹布,她爬上爬下,仔细清扫干净这间屋子,又把桌面擦了一遍,桌上的花瓶、屋角的摆设,全都细细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赵步光额上已经被薄薄细汗打湿,她在院子里打了小半桶水,还好井水没有结冰,水很冷,擦完脸通红。之后赵步光站在屋里看了一圈,整间屋子已经焕然一新,空气里灰尘的气味也已经散去,她把窗户关上,歪在床上,用大氅裹着自己,手仍然抄在手抄里,手炉揣在怀中,本来想靠着休息一会儿,后来却睡着了。
赵乾德来时,一定会叫醒她,她已经迫不及待了,等她起来,赵乾德一定已经在这间屋子里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体力活儿干起来真累,赵步光迷迷糊糊地想,意识越来越远。
再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赵步光睁开眼睛,绚烂的霞光徘徊在窗棂上,它们进不来。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
赵步光穿好鞋,她弯腰时有一丝恍惚,想起在这间屋子里,赵乾德总是蹲在那里,给她穿好鞋。吧嗒一声,水珠落在鞋面上,迅速没了踪迹。赵步光直起腰,手搭在自己额头上,模糊地想,好像有点发烧,这屋子果然不能睡觉。
推开门,天空就像喝醉了,闹着大红脸,瑰丽的金红色铺得满院都是,赵步光眨了眨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她猛然才意识到。
赵乾德可以不来见她,他不来见她,就什么都说明白了,哪里还用当面说明呢?闻人欢宣布闻人皎定亲前,他也老久不再进宫,那时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而赵乾德,赵乾德和他不一样啊,赵乾永告诉她时,前一日,她才和赵乾德出过门,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呢?
赵步光一边蹒跚地往外走,一边在脑子里将去朱塔寺那一天每一件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赵乾德怕她紧张,带她在朱塔寺闲遛,她怕赵乾德紧张,他们上山途中,一直都牵着手。静云师太认可了她,虽然离开的时候,赵乾德显得太平静,但任凭谁也不能轻易接受好不容易团圆的母亲当日就离开。赵步光觉得,他需要时间去平复,可才没过几天,他好像什么心情都收拾好了,上书请赵乾永准他去北狄和亲。
那些赵乾德承诺过的话,一阵一阵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声音时大时小。
走到石桌边,赵步光走不动了,坐在冰冷潮湿的石凳上,视线茫然地落在冰面上。她转眼看到院子里有一根扫帚,陡然起身,差点站不稳,稳住身之后,她走去拿起扫帚,用扫帚的柄用力凿开冰面。
天色迟暮,霞光与青色诡谲的夜色绞缠在一起。
她把那个洞凿得大一点,至少能容下两个人。丢开了扫帚,赵步光弯着腰,水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天越来越黑,赵步光中了邪似的看着那个洞,其实她神智很是清明,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跳进去。赵乾德没有来,她跳下去,也不会再有一个人随着她跳,陪她沉到水底。赵步光脚下一滑,嘎吱嘎吱的破碎声传来,她蓦然睁大眼,发觉冰面有些开裂,连忙手足并用,趴在冰上,小心挪到岸边,直至上了岸,擂鼓一样剧烈的心跳声才击打着她的耳膜。
风送来树叶被吹动的声音,赵步光什么也听不见,她好像跌得太痛了起不来身,抱着膝盖,把头脸都缩在膝头,缩在手臂里。
滚烫的泪珠烫伤了她的脸,赵步光心里大叫:不许哭了,屁大点事儿呀!谭小真!失恋算个屁啊!别像个娘们儿那样!
然而那泪水怎么都止不住,她只能听之任之,最后气恼地狠狠捶了自己两把,她连自己都控制不了,怎么能担保另一个人的心永恒不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