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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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被黑云掩盖，深重的夜色笼罩着深山腹地的村庄，却又被一把把火舌灼亮黑暗，在小山村内牵出阡陌纵横。
风渐大，吹动浸在黑暗中枝繁叶茂的大树婆挲作响。
知朝坐在窗门紧闭的房间里，眼睛平静的看着稍显黯淡的烛光，窗外的火把映在惨白的窗纸上显现出将眼睛灼伤的红，她有些不知所措的迷惘。
摆在小桌前的铜镜映出一张轮廓模糊的脸，那镜子早已在多年来的摔摔打打中变得凹凸不平，映出的景物总是被扭曲得怪诞不堪，在贫穷的小村子里哪怕是这样一个早已坏掉的物件也舍不得丢弃，久久的摆放着。知朝缓缓的站起身来，她微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后颈，锦缎般的长发滑到身前，她提了提裙裾站好，只是一个起身的动作也如斯优雅，一点都没辜负菊安屋老板娘的教导。
主屋里有人在说话，声音有些大，模模糊糊的传达到她这里，却也是听不清说了什么。
知朝后退了两步，提着裙摆慢慢转了个圈，雪白干净的新衣服，不似粗布麻衣的触感，穿在身上却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手脚沉重着，大脑也一片混乱，瞬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住了。
那茫然得涌上眼眶的情绪并不在知朝的预期中。
‘噔噔’有人轻轻敲了两下门，然后小心的推门而入，清水妈妈一进屋就小心的转身关上门，她眼睛看了一眼知朝后就移开了视线，嘴角牵起讨好的笑，左右在自己的围裙上来回擦了几下才双手端住了手里的木碗。
“累了吧？”她小声的对知朝说话，然后递出手里的木碗“折腾一天了，喝点水吧。”
知朝端正的站着，黯淡的烛火让她一半身体被抹出暖色，一半身体沉在灰暗中，她平和的看着清水妈妈，对方在迎上她的目光后勉强的笑了笑，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好。”知朝这么说着，伸手接过清水妈妈手里的碗，她看见那双不同于她的臃肿手指，被现实磨砺出的厚厚老茧，她想起那双手也曾温柔的抱过她，轻抚过她的脸颊。
“村长已经等在外面了……”催促的话还是没能说话，大抵是知朝此刻的目光带着悲凉的平和，她也突然想到了她养大的这个孩子从小到大就聪明善事，她尴尬的笑，没再多说什么，退了出去。
知朝还站在原地，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制作粗糙的木碗。
杏子以前吃饭的时候总不老实，也拿不稳对她的手来说过大的碗，家里本就不多的瓷碗被摔得七七八八，于是有一天清水爸爸就上山去伐了根木头，用树心木亲自给杏子削出了一个木碗，她看着羡慕，清水爸爸便也给她做了一个，她那天高兴极了。
如今，那碗就呆在她的手里，里面盛着的清澈液体在烛光下微微泛出异色，知朝将碗举到嘴边，轻轻嗅了嗅。
良久，她才笑出声来，笑声仿佛扯动内脏般在胸腔里鼓荡起激烈的情绪，可是那些情绪倏而又平息下来，知朝用指腹轻轻摩擦着木碗外部的纹理，目光凝视了许久，然后微微仰头将水喝下。
一碗水被喝得干净，知朝擦了擦嘴角，反手将她以前最喜欢的木碗扔进了墙角。
窗外黑夜静谧，可火把照耀着窗户，一层层的往外绵延开去，一瞬间就在知朝的荆棘之路上掀起了腥风血雨，大概是夜有些凉了，知朝终于伸手拿起了小桌上的白色披风，反身披在身上。
一身白装的她如同穿上了白无垢，可惜此身枯败，哪比得那身白衣装满了幸福和未来，无未来亦不成活。
知朝拉上兜帽，帽檐宽大又极长，如同在头上蒙了一层白布，遮去了她大半张脸。
房间内一片宁静，知朝踩上木屐，终是朝门口走了过去，推开拉门的一瞬间，有风于走廊灌进来，吹动了知朝的帽檐衣袖，那盏微弱的烛火也在风中晃了晃，最后化成一缕青烟消失于无。
清水妈妈还在外面等着她，见知朝出来，也没有多问什么，她似乎试图穿过雪白的帽檐去看知朝的眼睛，却又放弃了，转身时带上了悲悯的神情，清水妈妈哭着投进了清水爸爸的怀抱，她转头看知朝，不忍又痛苦的神情看不出真假，她发出呜咽声，让村长也不忍心的安抚了一声。
“杏子，走吧。”村长看向知朝“这也都是为了村子。”
知朝安静的踏出步伐，随着他走出门外。
杏子一贯都是跳脱活泼的，此刻如此安分还是让村长讶异了一下，不过想想清水一家前几天就让杏子寸步不离的呆在家里，想必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他回头看了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清水妈妈和一脸隐忍的抱着自己妻子的清水爸爸，还是不做多想的举步离开。
“杏子！别走，我的杏子！”清水妈妈在后面踉踉跄跄的追赶着，直到被村子里其他人拦下来。
由清水家通往简陋神社的道路上已聚满了村民，两边由持着火把的村民将这条路照耀成赤色，犹如踏着干涸的血，火舌跳动在每个人眼里，而等在道路外的老幼妇孺则都沉默着，他们静默的看着知朝出来，就算是孩子也没有发出声音。
知朝一步步跟着村长的脚步，木屐踏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她低着头，帽檐便几乎整个遮去她的脸，眼睛所能视的仅留脚下这一方土地，被火把映得通红，她看不见一身白色和服的自己也被映得绯红，仿佛抹满了霞光，只待坠落的一刻。
村子是沉寂的，一切都很静默，仿佛是这个村子的无声铭记。
有悲恸的哭声渐近，知朝辨认出了那声音，是清水妈妈，她也来了。
抬步踏上碎石铺就的阶梯，知朝一步步走得很稳，她知道有很多人看着她，跟着她，直到她被献祭于山神，以血肉之躯换那茫茫不得的丰收之季。
就算该遭受这一切的，本不该是她。
夜深露重，绕指成霜。本是春期，却比冬夜还要冷些，呼吸间尽是稀薄的白气。知朝已经穿过了有些褪色的红色鸟居，踏上了神社所在之地。
所谓神社，也不过是简陋的木梁支起一个矮屋，里面放着不知多久以前就开始供奉的山神雕像，还不到知朝膝盖高，两边各立着作为神使的狐狸像，据说山神曾显灵于世，得村里诸多长辈信奉，但有厥风蜇雨、连年大旱，神社前总不缺人请愿侍奉。
如今神社上已经装点了红色细带，连同雕像上也披了一块红布，在神社前不远处有一个已经挖好的大坑，那便是知朝今日的归处。
“山神大人，今献上七岁幼童，以息神怒，请山神大人护佑我们，以保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村长开始虔诚的说祭词，祈愿风调雨顺，祈求谷米丰登，他虔敬的在山神雕像前祈祷，不惜以七岁幼童为代价，以祈求心中神明的垂怜，祷词说完，他轻声唤了知朝一声“清水杏？”
全场寂静，只剩火舌吐着信子发出轻微的嘶叫。
“清水杏？”村长沉声又叫知朝，示意知朝回答他，可是知朝不能出声，也无法出声，被识破是其次，她喉咙声带早被药性片片凌迟，她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咳出血来。
知朝注意到清水妈妈断断续续的哭声停了下来。
村长转过身看向知朝，女孩还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双手也乖巧的交握在身前，可是越仔细看，他就越觉得不对，这身影，比起清水杏，倒更像是那早已被卖出的姐姐清水知朝。
猛然察觉到这个可能性，村长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他朝知朝走过去，开口试探“杏子？”
村长的视线停在知朝的手上，那隐于袖中的双手修长好看，莹如白玉，比起农家女更像是哪个大家族养出的小姐，他不记得杏子有这么干净的一双手，整个村子里有这种手的，只有那个在农家长大却一点不像农家女的清水知朝。
村长沉了脸色，然后挥手掀开知朝脸上的兜帽。
那一瞬间，知朝听见了很多种声音，人群里的惊叹，随后响起的窃窃私语，充斥着抱怨，斥责，麻木，可在知朝看来他们都在说着同一句话，都在说着你为什么不是清水杏？！
兜帽下那张脸平静无波的直视着村长，画眉绛唇一片淡然，可是知朝有多平淡，村长心中汹涌的怒气就有多滔天“好啊你们！”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指向知朝，又猛然想起什么样指向了外围的清水夫妇“把清水一家捆起来！”
他大声的命令，又急忙叫了旁边一个掌火把的青年“快去清水家把清水杏带过来！”
知朝被人用力按住肩膀推在地上，白净的和服惹上了尘埃，清水夫妇很快被捆着丢在她身边，大概是看知朝还是个孩子，没有人去捆她。
“你们竟然敢欺骗神明！”村长恼怒的将手中的长杖一把驻在地上“你们是想害死这个村子吗？！”
周围的喧嚣越发大声，眼前没了遮蔽物的知朝也终于能看清周围，那些往日里她十分熟悉的村名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被火把照耀出的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另一个世界里的怪物在对她露出爪牙。
清水妈妈就躺在她身边，那个女人愣怔着，计划失败了却还是一副无辜的模样。
知朝想发出声音，想叫叫那个女人，可是有谁拿着玻璃在她声带上使劲划着，她怕自己出声，声带就真的烂掉了。
拿着火把的青年很快跑了回来，他神情惊惧，仿佛大难将要临头，他说没有找到清水杏。
没有找到啊。
知朝已经了然。
她的妹妹已经被先送走藏起来了，所有苦难与那孩子无关。
“我们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清水妈妈低声哭泣着“知朝和杏子的感情很好，我、我们也不知道她们竟然敢互换，没想到知朝为了保护她妹妹会做这种事。”
她哭泣着，一如之前的无辜。
一盆脏水从知朝头上临头泼下，她也明白了清水妈妈所表演的无辜，也明白了为何她会给自己喝哑药。
从头到尾，她就不想知朝说一个字，若是她没被识破，杏子安全，若是她被识破了，也是她顾全妹妹自愿做出牺牲，她无法辩驳甚至解释一个字，杏子也安全。
好计策啊……那些温柔，那个木碗，她轻而易举的用知朝割舍不下的感情让知朝自愿跳下陷阱，那些感情也都成了道具，难为她想出这样一个计策，就为了她的血亲女儿。
真是个好妈妈啊。
“简直胡闹！”村长狠狠的将长杖拄在地上，恨恨的瞪着知朝“神明会降罚的啊！”
人群因为村长的话而骚动起来，无望的表情在人们脸上蔓延并扩散，伴随着那‘那今年的收成……’这之类的低语，他们前所未有的团结着用一种怨憎的目光看着知朝，就好像她是什么令人嫌恶的污点。
知朝不是不知道村子里有多绝望，她知道村民们为了每年的税已经交出了家里的底粮，也知道天天都有人在忍饥挨饿，青壮、妇女、幼童……围在神社外围的大家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带着疲于生活的麻木，她也因此才会被卖走。
可是现在的村民们，他们最后一丝寄托于神的希望被知朝夺走了，他们看着知朝犹如要生食其血肉的豺狼。狼狈跌坐在地上的知朝无可狡辩，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僵冷下来，冷得彻骨。
“神明啊，请饶恕我们的罪过。”村长深深的朝神社躬身，樱花祭已经没有了唯一的祭品，唯一的希望也被毁掉了，他有些浑浊的眼睛虔诚的看着山神像，没有转身，老迈的声音发下一道指令“杖毙清水知朝，以息神怒！”
知朝怔怔的看着村长的背影，那个瞬间变得格外漫长，所有的声音都离知朝远去，直到她的后背猛地落下一棍，身体如断线风筝一样落于地上，如雨点般接连而来的棍责毫不留情的落在女孩瘦弱的背部，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背部飞快的见了红。
知朝费力的抬起头，头脑迟钝的转动着，她听见长棍落于她背部发出沉闷的声响，她听见她的内脏发出被震颤到的声音，她听见她的脊骨发出尖细的嘶鸣，可是她叫不出声来，声带火辣的痛感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知朝！！”清水妈妈惊惧的尖叫声突然夹杂在那一声声连续不断的闷响中响起，她吃力的转过头，就看见清水妈妈满脸泪水的朝她伸出手，又被别的村民拦下，不让她靠近，知朝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和痛苦的表情，也听见了她撕心裂肺般的叫喊。
……这也是在演戏吗？
知朝慢吞吞的转动眼珠，看着清水妈妈的眼睛，仿佛想看进那个女人的心里。
如果这是在演戏，她除了低叹一声好演技便也无其他了。若这不是在演戏……那为什么在亲手做了这一切后，还要感到痛苦呢？
知朝忽然笑出来，笑容清浅又苦涩。身体内部一阵反涌，一口鲜血便被知朝咳了出来。
那颗挂在她脖子上的红石从衣领滑出来，浸在知朝的鲜血中，霎那褪却了黯淡无奇，似有红光闪过。
火舌照亮的半坡神社笼罩在阴影之中，村长一抬头就能对上山神像诡秘的笑容，身后棍棒击打的声音停了下来，以为已结束，村长缓声吩咐“埋了吧。”
没有人回应他。
村长皱了皱眉头，转身往后看去，围观的村民们皆是惊诧又畏惧的模样，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正责令杖弊知朝的人们还站在那里，他们或而高举手中棍棒，或而已用力挥下手里器具，姿态神情各异的执行着他的吩咐，却都如时间停滞住了一般僵在了那里。
知朝正在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她身形摇晃着无法站稳，刚起身就费力急咳吐出几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她黑发凌乱，浑身鲜血，在夜风中长发纷飞，一双眼睛绯红如夕落，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你…你……”村长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惊惧的看着知朝的眼睛“妖物！妖物！”
刚说完妖物的村长突然一滞，他还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双目大睁着看着知朝，就如那些停滞住时间的村民一般，他也停了下来。
“啊——！！！”有声音传来……不，应该说有很多种声音，它们混合成同一种惊恐的叫声，变调的扭曲着，人群开始四散奔逃，女人的尖叫声和儿童的哭声混合在一起，知朝转过身，就看见了奔逃的人群，他们如大难临头的鸟，连火把都不顾的仍在了地上，疯狂的逃跑着。
然后知朝看向了清水妈妈，那个女人还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知朝，那双眼睛充满了畏惧和惊恐，好像她的乖巧听话的女儿一瞬间变成了什么可怕的怪兽。
“……妈妈。”知朝发出的声音晦涩难听，沙哑得几乎要磨断声带。
清水妈妈被这声唤回了神智，她恐惧的往后连滚带爬的退了几步，双唇无法抑制的颤抖着。
知朝在清水妈妈身前跪了下来，清水妈妈被知朝的动作吓得一个瑟缩。
“今原想以贱命偿还您十年养育之恩，未想知朝不死。”她声音嘶哑到了极致，却还不顾剧痛的发出声音来，神情却低敛眉眼十分平和“可你我母女情分已尽……知朝在此拜别，今后恩断义绝，再不相欠。”
她朝清水妈妈一拜，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知朝再不看清水妈妈，她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目不斜视的路过那些凝固住的村民，脚步蹒跚的朝神社出口走去。
作者有话说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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