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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时光机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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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灯里之后,哥哥从仙台打来电话问候:“萤,你还好吗?”
我沉默地抓着听筒,冰凉的手心覆上额头。
还好。对我来说,最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
那一天,我从自己的科室匆匆赶到直木医生那儿,捏着灯里的诊断书靠在墙壁上,浑身筛糠一样抖着,没有勇气多看一眼上头与灯里母亲同样的病症名。
直木医生还说了什么我都浑然听不进耳朵,满脑袋嗡嗡作响的全是热恋时灯里娇嗔的话语。
那个时候她问我:“月月,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我也像妈妈那样……”
当时年少轻狂的我理所当然地把这话当成情侣间爱意的试探,满不在乎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皱眉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可是未来的医生啊,立志攻克所有疑难杂症的准医生。”她愣了愣,扬起满怀信赖的笑容靠在我的臂弯。
然而,办公室的白板上、我立誓攻克的病症里,她的那一种,一直是一道高悬的黑色波浪线,迟迟无法用红笔划掉。
那天我攥着诊断书回到办公室,接过浅野小姐递来的“无国界医生”的申请书,毫不犹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在为可能如期而至的死别做准备,如果真到那一天,我就放任自流。
当时的我,就是抱着这样自私懦弱的想法,选择了最彻底的逃避方式,并将其作为秘密藏匿于心,对着日复一日顽强对抗病魔的灯里强颜欢笑。
电话那头,哥哥继续问道:“什么时候启程去瑞士?”
我犹豫了一下:“一周后。”
哥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口道:“那么过几天我来接冬晴和夏树吧,小瞳念叨很久了。我们会帮你们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的。”
我沉默着,卧室里断续传来欢悦的嬉闹声。孩子们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放下电话,我开始考虑要带的行李装备。冬晴就在这个时候趿着灯里买给她的兔耳棉拖跑出来:“月岛萤,妈妈去哪里了?”
她一向直呼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应该,是灯里?
我蹲下身,揉了揉她那细软的金发,看进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妈妈去了很远的……”
她不耐烦地大声打断了我:“别骗我了!我和夏树那个脑回路异常智商掉线的家伙可不一样!”顿了顿,“我可是长姐!”
我哑然失笑,这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真有几分我当年的影子。
基因实在是太神奇。姐姐冬晴和我一样是金发金眸,弟弟夏树则一头漆黑的发,眼睛也像灯里一样亮如星辰。而哥哥家的那对双胞胎姐妹春华和秋实则糅合了他和瞳两个人的特质,蜜色的发和眼,精致得像一对洋娃娃。
我沉默了片刻,不知道如何开口对冬晴解释。她盯视我许久,扭头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冬晴闹了好几天的别扭,对我不理不睬。这让我油然想起小时候与哥哥闹别扭的自己,也是像她这样吧,心里明明很多的疑问却不愿意说出来,逞强般承受着孤独长大的滋味。而夏树就与冬晴不同,一个劲地问我妈妈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也只有给他能做的最合适的回答。
夏树茫然无知的懵懂模样与冬晴的心事重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晚饭时,看着他无忧无虑的脸庞,我不由得想起那次与灯里之间最激烈的争吵。
夏树很喜欢奶奶给他买的一件牛仔小外套,但常常爬高下低的他把它穿得脏兮兮皱巴巴。有一次我回到家,望向泥猴一般的他,忍无可忍地拜托家里的阿姨拿件新外套给他。
夏树好奇地问我:“为什么要把奶奶送我的牛仔换掉?”
我忍住恼火,尽量耐心地解释:“衣服脏了,破了,就要换新的。”
“喔……”夏树歪了歪脑袋,“那妈妈既没有脏也没有破,为什么要换新妈妈呢?”
我愣在玄关处足足有十分钟,慢慢地蹭掉鞋子,这才觉得从脚底升起的寒意汹涌地侵向四肢百骸。我几乎是几步就冲到了灯里的卧室,里头,冬晴已经替我骂出了心里的话。
她僵直着矮小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病床上的人:“月岛灯里,你是笨蛋吗?什么叫以后有了新妈妈我们也要一样的听话?我的妈妈只有……”
“孩子们的妈妈只有你一个。”我打断了冬晴的话,让阿姨把她抱走。
卧室里静得针落有声。灯里试图扯出一丝笑痕,但是失败了。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干嘛摆出那么严肃的表情嘛……”
“星原灯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的,不带一丝起伏。我毫无温度地唤着她的旧姓,从齿缝间迸出的音节令我浑身发颤。
“谁允许你擅自替我做决定?还把这样的话告诉孩子们?”
“我只是提前做打算……万一我走得突然没有办法做交待……”
“我不接受这个‘万一’!”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朝她吼叫:“你有什么权利在自己缺席的情况下替我规划未来?!”
灯里默不作声地别过脸,静静地等我发泄完毕,
“月月,”她许久没有这样唤我,眼中含泪,颤声道,“你不可能一直活在过去。我不希望将来的你像曾经的爸爸那样。”
我颓然垂下脸,默默攥紧了拳头,咬了咬唇:“真心话?希望我将来和别的女人重新组建家庭是你的真心话?”
“嗯。”她再次别过脸去。
我转身摔上了房门,丢下她独自在房间里哭得昏天黑地。我倚在门口,听到她哽咽的声音断续传来。
她说:“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么美好的世界。可我希望自己不在了以后,这个世界对你们而言依然美好。”
她的这番话让我忆起热恋之时。那时候情话怎样都不嫌多,有一次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死亡上头。
她满不在乎地晃着脑袋对我说:“我比你大,当然是我先死啦。”我有些生气她话语里自作主张又不以为然的态度,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大概从我难看的脸色意识到了什么,回到家后她主动蹭了过来,笑嘻嘻地枕在我的肩头安慰道:“好啦,我就比你早死一天好不好?”
彼时我凝视着她霞光点点的瞳孔,以为我们真的可以就这样相守相望直到白发苍苍,然后一前一后相继离开,完美得宛如童话。
我闭上眼,苦涩地笑了起来。
星原灯里,你忘了曾许诺过我的话吗?
你说我永远不会失去你。
……
临行前两天,交办完医院里的工作,我终于开始着手收拾行装。
冬晴已经五天没和我说话,我觉得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大人,应该主动和七岁的女儿和解。
我叫来在卧室里埋头画画的她,她一直闷闷不乐地低头踢动着沙发的一条腿。我思忖了很久,开口道:“冬晴,并不是每一句‘去了远方’都像电视剧里那样代表死亡。妈妈确实去了很远的地方,爸爸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并且两天后我所要去的,也是灯里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