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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像是柔曼的柳条,像是流淌的溪水,像是幽静深远的森林,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极渊……
      那绿,绿得荡涤了一切的邪,绿得任何不洁净的、不纯粹的无所遁形,绿得仿佛是鸿蒙初开时就开始煅炼的彩石,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一丝一毫的瑕疵——熔化的岩浆流过天空、流向大地,就这样覆盖了山川河流,覆盖了四方六合,生命就在这绿中,从容诞生。
      那绿犹如水墨,由浅至深、由淡至浓,层层叠叠、缥缥缈缈、从从容容……肉眼凡胎辨不出深浅浓淡的过渡,只是随着那层层渲染开来的色彩,渐渐走入醇厚浓烈的境地——仿佛一匹弥漫天空的云霞,又像夜空长波无声的银河,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气息。
      像是饮了仙家秘酿的琼浆,让人目眩神迷地沉醉下去。先是缓缓地、渐入佳境地走进去,绿像是柔软的羽毛,又像沁凉的翡翠,轻轻在心上流动,缓慢而从容;然后心就被深深地吸引,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越跳越急,呼吸越来越促,仿佛绿是致密而坚韧的纱幔,悄无声息地网住了心脏,温柔地、似乎还在轻声说着甜言蜜语地渐渐收紧。双手充满了欲望,痉挛着要触碰、抓紧眼前虚无缥缈的色彩——然而越伸出手去,那绿便无休无止地向后退去,越向它奔跑,它就离开得越远……
      弥天漫野的绿呵,像是沉默千年的磐石一动不动;又像奔流不息的怒潮汹涌澎湃,狂啸着怒吼着遮蔽了日月遮蔽了山河,遮蔽了前生今生的所有记忆。天风海雨般席卷而来的绿,还带着新鲜的湿气,在莽莽荒野冲撞奔走,烦躁着宁静着,化风化雨疯狂飞舞。
      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如烟如雾的声音不分南北东西地晕散开去,像是一颗石子——不,一枚羽毛投进水里,余音袅袅有如涟漪……缥缈的音节一个一个逸出来,像是五彩缤纷却又模糊不清的泡沫,在虚空里纷飞浮沉,悄无声息地破灭,让沁凉的气息起了微弱的震动,一缕一缕,轻旋迂回。
      黑夜里幕布缓缓拉开,夜的颜色一层一层淡下去——像是褪去层层老皮的蛇,身子犹湿润而滑腻,只是那严丝合缝的鳞片上的颜色,一直淡下去、淡下去……淡到了极致,便明艳起来、活泼起来。天地犹如从黑夜中诞下的银灰碧玺,禁锢了含蓄而澄澈的光亮,只有一抹异样的微芒,恍如昆虫纤弱的触角,颤巍巍地试探着,偶尔伸展,却又踌躇不前。
      伸出手去,挽住摇曳不定的纤细光芒,像是握住一缕轻滑的泉水,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缠绕在腕上。凉意一点一点加深、一点一点渗透,蜿蜒着自腕而上,如无数温柔小蛇,互相亲吻啮咬,嬉戏着缓慢游走。微芒有如深水,平静的底下仿佛有湍急的暗流,不动声色地一日千里。
      不知名的大鸟振翮而起,牵引着没有尽头的水流,微澜荡漾,光芒泼洒如烂银。
      不是。不是。不是。
      不是梅子青。不是松石绿。不是西湖水。
      亦不是粉青葱绿秋葵绿孔雀绿……都不是。
      说不上来。眼睛沉溺其中已近失明,心更是茫然。

      “咣当”一声,黑夜里震天动地。
      随即便是一片“哗啦啦”令人心颤的碎响。
      金绳满头大汗,骤然惊醒,跳下地冲了出去。
      果然。
      窑室里整齐地排列着毛坯,火膛里还有余火未烬。昏暗的灯光下,五颜六色的碎瓷片铺了一地,瓷边露出涩白的胎,润泽的釉面被灯照出刺眼的光来,眼里像是扎了一把钢针。
      青釉描金花镂空云头纹交泰瓶。
      上好的孔雀石、绢云母、叶蛇纹石磨成再细不过的粉末,用铅水熔了,用一百层细纱滤过;蓄木叶烧炼成灰,以白石末澄取细者,用芸香油、乳香油调合均匀——二者相合,可得青釉。
      将金子磨碎,倾入瓷钵,与水混合,淘澄过滤,至水底出现一层均匀金粉为止。溶于胶水、掺入少许铅粉——可得金彩料。用时以大蒜汗调合,金彩永不复脱。
      至于制胎、上釉、素烧、刻花、描画、镂雕、二烧……两个月的时间,并不算长。
      窑边已围了众多工匠,心有默契地不作一声,只是垂首望着片片光亮的碎瓷,似乎哀悼。
      窑头也赶了过来,一见此景,险些昏厥,幸被同行的儿子扶住。然后他也默默地垂首,目光哀切地注视着碎瓷。
      金绳怯生生地走过去,开口叫:“阿爸!”
      她知道,工匠们哀悼的,不是那件高大辉煌的瓷瓶,而是自己的性命——她的性命,也在内。
      窑头没有理会,干红的脸上一阵阵抽搐,被火燎过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混浊的眼珠。
      倒是儿子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按在金绳枯黄的头发上,粗重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金绳哽着喉咙,想叫一声“哥”,话在舌尖上打了一个转儿,又咽了下去。
      灯火憧憧,照得每个人脸上清一色的晦暗,呆滞的目光下面,饱含着悲哀与恐惧。
      膛里不知谁添了一把柴,火光摇摇晃晃,舔上干柴,“噼啪”作响。火苗渐渐地高壮起来,渐渐充满了整个火膛。
      “金头儿”,有人低低唤道。见窑主没有答应,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稍稍提高了声音,“金头儿……还烧吗?”
      柴火“噼里啪啦”地裂开,火光映上人的脸——都是些黑红脸膛的汉子,长时间守在瓷窑里,脸上积了厚厚的粉尘——肺腑里的,只怕更多。有的人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平时是灰白的,在火里却泛出嫩红,仿佛新鲜得要淌下血来。大热天,又守在窑边,许多人只胡乱披了件破褂子,衣襟习惯性地敞开,露出粗壮亦或干瘦的胸膛。又因为夜里惊醒,更多人的连上衣也没来得及穿,赤膊就赶到窑上。
      “还烧吗?”又有人问道。从一开始的震惊与哀痛中缓过来,匠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窑头。
      还烧吗?——瘦骨嶙峋的老人呼吸声粗重,像是有人用刀刮着肠肚——刮、刮、刮,汗刮没了、血刮没了,连肠子里那点浊气,也快消散殆尽。
      拼命地咳起来,沉重的咳嗽声压得脊梁弯了下去,透过破旧的布褂,脊梁上的骨节清晰可见。
      “阿爸!”儿子用力扶住颤颤的身躯,目光却看向熊熊燃烧的窑火。
      不敢问。怕一问,这如枯枝一般的身体就要折断。
      衣襟忽被扯住,满是汗渍灰尘的褂子上泛起波纹。儿子扭过头去,看见一双灰黑的瞳孔——长年被烟火熏烤,眼角微红,淌着泛黄的眼泪——记得她生下来的时候,瞳孔像是纯黑的炭,眼球是瓷土一般的雪白。儿子嘴角挤出一丝苦笑,看看父亲,又看看妹子,“阿爸,歇一歇罢。”
      重重地咳了几下,吐出一口浓痰。倒是振作了一些精神,倚着儿子的手臂站直了,哑声吩咐:“柱啊——”
      “嗳!”儿子连忙答应。
      父亲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尘与土灰的空气,咳了两声——这次却是清嗓。接着,匠人们就听到老窑头以惯有的声音喊道:“开——窑——”
      “开——窑——!”应和声此起彼伏,寂静的夜里骤然热闹起来。
      烧瓷的窑称为“龙窑”,窑身前低后高,分窑头、窑室、窑尾,头在前、尾在后,如一条向下俯冲的火龙。窑头有半圆形的火膛,底部用砖筑成通风道。前墙中部开长方形火门,作为投柴的洞口。
      一件瓷器的烧成,包括练泥、拉坯、印坯,刻花、施釉、烧窑……各种斗彩、素彩、五彩、青花加彩……每一种的烧制方法,都不尽相同。还有各式各样繁复的装饰手段——刻花、印花、捏塑、镂雕……像那样高达三尺三的青釉描金花镂空云头纹交泰瓶,整个窑厂的匠人宵衣旰食目不交睫,能在两个月内完成,已算是异数了。
      即使老天开恩,再赐予两个月的时间,也未必能烧出这样一件精美绝伦的煌煌大器来。
      然而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皇帝八旬万寿节。
      圣上八旬,普天同庆。朝廷下旨御窑厂,烧制八百八十八件飞龙翔凤吉祥瓷器,包括盘、碗、碟、瓶、洗、壶……在这八百八十八件之外,还须创制出一件“开天辟地未曾有”的“旷世大器”来——旨意里,白纸黑字清晰无疑。
      如今那八百八十八件瓷器已然烧制完毕,只剩这最后的压轴大戏——没有纸样、没有画样、没有木样,全凭着工匠的巧思妙想,呕心沥血不分昼夜地赶制完工,正待金碧辉煌地呈到天子脚下去。
      分明端端正正、安安稳稳地放在窑室里,等候翌日督陶官验看,若合适,这件差事便可交割完毕——却不知是老天为难,还是撞了邪,居然平白无故地,就碎了!
      窑室外面露宿着几名工匠,并没有旁人出入——干系着身家性命,谁会自绝生路?然而碎瓷片片,清清楚楚地摊在地上,容不得人不信——纵然这样的意外,实在是匪夷所思!
      来不及追究什么。御窑厂的工匠都是全国里万里挑一的制瓷能手,听得窑头一声吩咐,各就其位,抡开膀子干起活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照理来说,烧出同样一件形制、质地、花色上好的交泰瓶,几乎不可能。然而除了拼命赶工,再也没有其它办法。
      窑室里越来越热,窑头狠狠咳了两声,一时气滞。金柱忙为父亲轻轻捶着,一面担忧地望着劳作的匠人。
      “柱啊——”窑头声音嘶哑,几乎喘不上气,“扶我回屋……咳、咳咳……”
      听父亲这么吩咐,金柱朝妹子使个眼色,教她跟着来,一面扶了父亲往屋里去。
      地上碎瓷已经打扫干净,金绳却还站在那里不动,怔怔地瞪着原先放交泰瓶的地方看——地上稳稳地固定了一个底座,以便安放高大的瓷瓶,底座周围的土地仿佛被水渍过,颜色稍稍发深。
      父亲又咳了起来,金柱仿佛看到妹子的目光朝这边瞟了一眼,却又倏忽收回,飘忽着不知看向哪里。
      金柱看看窑室里的工匠,又看看妹子,不得已叫了一声“绳儿!”见妹子睬也不睬,父亲又咳得厉害,只好先扶了父亲回去。
      汗流浃背的工匠中间,只金绳一个女孩子,然而穿着打扮和男孩儿无异,只把衣带系得严紧。金绳慢慢蹲下来,伸出满布老茧的手,忽然被烫着似地又缩了回去,抬起头来张望四周——众人忙着赶工,没人向这边看一眼。炉火熊熊,柴草不经烧,顷刻燃烧殆尽,须得不间断地往窑炉里投干柴——不能用煤,怕污了瓷胎、变了釉色。那边有人不停地劈着柴火,地面仿佛都在震动似的。金绳放了心,伸出手来,偷偷地按在地面上——水渍过的土地,散发着与四周不一样的潮湿气息,手贴上去,清凉而舒爽。仿佛是一颗柔韧的种子,慢慢悠悠地从手心一直向上生长,一点儿也不着急地长着,缓慢而快乐。
      在手心的温度下,凉意渐渐褪却。金绳的指甲越来越深地抠入土地,然而微弱的凉意,已被四周炽热的空气驱散。龙窑里工匠紧张有序地工作着,炉火旺盛,映照着无数张木讷的脸——在木讷之外,仿佛还笼着一层薄薄的哀凉。金绳意兴阑珊地站起来,拍拍粗布衣上的尘土。
      “绳儿!”哥哥从屋里出来,站在树下面叫她。
      懒懒地应了一声,金绳拖着步子慢慢地走过去。
      “做啥呢?”哥哥不满,朝窑头那儿看了一眼。
      “没做什么。”金绳垂着头,从哥哥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屋里去了。
      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金绳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哥哥快步走上前去,斟了满满一碗药汁,送到父亲床前,回头叫妹子拿帕子来。
      听得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金绳心头便一阵腻烦,瞥见外头檐下晾着几条手帕,便过去扯了一条下来。哥哥正扶着父亲,看他一口一口喝药。几声咳嗽,药汁便从嘴角溢出来。金绳忙走过去,将手帕递给父亲。
      “烧窑的事您就别担心了,阿爸。”金柱拿过手帕,笨拙地替父亲擦拭着下巴上的药汁,“老格叔、三十六叔他们跟了您多年,知道厉害……孩子们也都是千里挑一的好手,不会误事的……”
      一时再找不着话说,见父亲咳嗽渐渐平息,碗里的药汁已经见底,露出浓黑的药渣来。金柱腾出手,接过碗去,递给身边的妹子。
      金绳浑然不觉,心不在焉地望着门外。
      金柱从鼻孔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用手肘碰了碰妹子。金绳一惊,见哥哥不满地看着自己,忙讪讪地收回目光,捧了瓷碗出去洗。
      “阿爸,歇一会儿罢。”拭干净了嘴角的药汁,金柱扶父亲躺下。
      掖了掖被角,正准备离开,手腕忽被父亲捉住,金柱诧异地回头,“什么事阿爸?”
      窑头半闭着眼,费力地张开眼睛,方松手,喘了几口粗气,“瓶碎的事……”
      “我去查——”金柱忙道,吸了口气,“如果是人捣乱,一定把那人揪出来,报给唐大人狠狠惩治!”
      “来不及了……”窑头微微摇头。
      “知道——我让老格叔督促工匠们,一定赶在期限内完成。瓶碎的事……不急,咱们慢慢查。”
      “不是这个意思……”窑头道,“瓶碎的事,不要查……千万不要查……”
      “为什么?”金柱诧异道。
      窑头闭上眼,仿佛睡过去了,金柱望着父亲干皱的脸,大惑不解。然而没敢再问,只得轻轻走出去,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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