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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强项君子 ...

  •   河西风貌,苍原莽莽,祁连山的雪顶在晴日下遥遥可见,淡薄的雾气笼罩在清晨的草场上,其间散布着飞珠泻玉的河流,把无际的草原分割成一片一片圆转错落的绿色图画。突然,群兽惊走,扬起一阵尘沙。天边一鹘敛着翅膀,直直落下,如一枚石头砸向地面。但,它只是取这样降落的速度,很快又一掠翅,一只肥大的灰黄色野兔,已经落入了它的利爪之中。

      马群奔过来,马上矫健男儿们声声呼喝,气势熏天,给静谧的草原清晨带来了火热的力度。羽箭一支支射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线,走兽们无法抵御,哀鸣倒地,旋被健卒绳捆索绑,献与骑在最高一头黑色骏马上的君主——拓跋焘。

      拓跋焘面露得色,点头道:“点一点吧。”

      手下人兴奋地唱着数,俄而道:“禀陛下,今日射猎一个时辰,已经收获了一百四十只兔子,三十九头麋鹿,还有一只老虎!”

      拓跋焘峻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扭头对随侍在一边的沮渠牧犍道:“秋日群兽肥壮,但朕的马匹亦肥壮,今日算是收获一般吧。”

      牧犍赶紧赞了一连串的话,直到看见拓跋焘撇过头去不想再听的样子,才停下口道:“陛下英武,可惜下臣驽钝,今日射猎的战功,实在叫陛下见笑了。”他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过了那山,就是姑臧了。”

      姑臧其时是北凉的国都,在河西地区是要塞之地。虽然北凉地处险要,但是毕竟在北魏的笼罩下,只是区区小国,拓跋焘不屑地望了望远处,笑道:“听说,你那个当太子的阿兄死了?”

      “是。”牧犍屈了屈背,“家父正是伤心又犯愁呢。”他若有深意地望了望拓跋焘,拓跋焘却像没看见一般,突然夹了夹马腹,对身边其他从人道:“快看!前面不是麋鹿群?朕要几只活的,做鹿血酒!”

      他一声呼喝,下面齐声应答,而皇帝一支鸣镝射出,立刻是千万支羽箭随之而出,密密麻麻如在天空覆盖了一层青灰色的云翳,一阵弦响之后,狩猎的大军齐刷刷跟随着拓跋焘的黑马,追到山丘上的灌木丛中去了。

      这一天的秋狝,收获极丰,猎到的麋鹿几乎是堆积成山。晚上,营地里燃起篝火,一色的男人们饮酒吃肉,划拳猜枚,玩得不亦乐乎。拓跋焘豪饮一通,觉得浑身燥热,出帐吹风,抬头便见天似穹窿,而碎沙似的银河横贯其上,他带着三分醉意,轻声吟唱着:“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而心里所念的,是另一人曾在他耳边带着笑意的低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陛下,风大,当心着凉!”

      一领斗篷贴心地披在他的肩头,拓跋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惊愕回头去看,才自失一笑:“牧犍啊,原来是你。”

      “是。”沮渠牧犍此刻已经是十八岁的壮实少年,在拓跋焘面前恭恭敬敬,“陛下是万乘之君,需为国人保重,亦是为社稷保重。”

      拓跋焘看着面前正在最好年华的牧建,带着些欣慰,也带着些遗憾,点点头:“朕也有你这样的少年时啊,那时候胆气大,轻敌冒进,倒也立了些战果,不过现在想来……”

      他似若无意地拂了拂身上假想中的征尘,带着些回忆的憧憬:他曾深入大漠,追击柔然,竟然把不可一世的柔然打得丢盔弃甲;他曾带着三万军队,攻打铁桶一般的统万城,把六万守军一举歼灭;他曾不顾劝谏,进入尚未平定的统万皇宫,俘获了赫连皇后;他曾孤身与赫连昌在山中射猎,不怕同样高大雄健的赫连昌生叛逆之心……他还曾扮作小兵潜入长江之南,仔细观察荆州、彭城等要塞的地形,不意无心插柳,如今竟得一片绿荫。

      他回头看看身边毕恭毕敬的少年郎,闲闲问道:“论序齿,你只是老三,你二兄若继承你阿父的位置,你当如何?”

      牧犍自在地轻声笑道:“我原来就没有做他想。只是……”他停了停,偷眼望了望拓跋焘的脸色:“只是怕自己没出息,没脸娶媳妇。”

      再没出息,也没听说当皇子的会娶不到媳妇。拓跋焘却知道他言下之意,想想觉得好笑,“呵呵”数声,拍了拍牧犍的肩膀,也不多言,更不给他任何承诺,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皇帝的校猎终于结束了。这次收获极丰,仅仅麋鹿就有数千头之多。拓跋焘先行到了台城,叫随扈的大臣古弼:“你发诏,发五百乘牛车为朕运送猎获。还有,即日还都,挑些好马来。”

      古弼挂着一张脸,似乎要说话。拓跋焘一挥手:“笔头!领诏就是,不必多言!”

      古弼长一个尖脑袋,偏偏头发又秃,拓跋焘酷爱给人取外号,人前人后都这么着叫古弼,弄得“笔公”干脆成了古弼的大号,人人都这么叫。古弼摇了摇头,从黄门那里接过诏书叹着气走了。

      拓跋焘等他走了,那脸上才露了一点孩子气的笑容,转脸对宗爱道:“你觉得笔头会乖乖奉诏么?”

      宗爱哪敢猜这些事,陪着笑装着傻:“笔公是陛下的臣子,应当要奉诏吧?”

      拓跋焘笑道:“估摸着是你猜错了!咱们赌一赌,要是你猜对了,朕就加封你为黄门宦官总管;要是猜错了,就赏你二十杖,如何?”

      宗爱苦着脸道:“陛下,这么苦的赌,奴可不敢打!要是奴猜错了,陛下罚别的倒还能赌一赌。”拓跋焘笑道:“好吧。若是你猜错,原来答应赏你的二十只麋鹿就归他人了。”

      宗爱这才谄笑道:“陛下圣明!这是让奴慷陛下之慨了。”

      拓跋焘沐浴更衣,然后进膳完毕,觉得许是年纪不如当年了,乘马打猎,竟然闹得浑身酸痛,睡了一小觉起来,趋上来服侍他穿衣服的宗爱一脸笑。拓跋焘好奇问道:“遇到什么好事了?”

      宗爱笑道:“奴听闻笔公已经奉诏,将回程的马匹和送猎物的牛车都送过来了。——奴的赌,打赢了!”拓跋焘挑眉笑道:“怎么会叫你赢了?朕要去看看!”他好奇得连外头长袍都没有穿,一身羊皮裤褶就出去了。可是,见到那些供御用的马匹,拓跋焘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冷冷对旁边人道:“笔头可在行辕?传他滚过来见朕!”

      宗爱连赏都不敢再讨,小步疾走传唤古弼去了。

      古弼到时,拓跋焘拎着他的皮鞭子随意甩着,高高地坐在胡床上,盯视了他半天才说:“笔头,你可知罪!”

      古弼稽首为礼,却把头越发仰了起来:“臣有罪!如今秋谷悬黄,麻菽布野,鸟雁侵费,都是朝廷钱粮!陛下却欲动用牛马,运送无关之物,臣不能劝谏,不能效死,就是臣的过错!请陛下退回牛车,以待运送粮草;退回马匹,给边境骑勇。”

      拓跋焘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呵呵,你胆子大到包了天!”他拿马鞭指了指旁边供给御用的马匹:“这么些瘦弱东西,给朕乘用?给朕的亲卫乘用?我巍巍之国的国君,倒不怕人笑话?尖头奴,敢裁量朕的用度!你不想活了?!”

      古弼脑袋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陛下日日听那些奸柔汉人的软话,如今难道都不知是非臧否了么?!臣事君畋猎不勤,罪责小;若是用肥马给君,而弱马给边将,万一北边蠕蠕进犯,或是南边龟鳖刘宋乘隙偷袭,臣罪过就大了!陛下是明主,要杀臣,臣也没有话说,只要是使国家有利的,臣不怕一死!”

      拓跋焘瞪了他半天,突然弛然一笑:“好家伙!顶得朕好!”他转脸看看宗爱,宗爱不知他是怒极反笑呢,还是真心高兴呢?他身子一矮,眼观鼻而鼻观心。却听拓跋焘低声对他道:“狗才,算你赌赢了!”然后才回首温语说道:“国家有你这样的臣子,真是如有一宝啊!”下令颁赐古弼。

      古弼却昂首道:“臣不要陛下厚赐,但求陛下少偏信汉臣——奸柔汉人,其心必异!如今太子都交给汉人教导,臣不知以后臣等侍奉的到底是我鲜卑之主,还是汉人之主!”

      拓跋焘被他这话说得愣了愣,忖了忖才说:“朕会慢慢看,你也不必猜忌,汉人也好,匈奴人也好,鲜卑人也好,只要对朕忠心,并有才学,便能为朕所用。”他凝了凝神,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笑融融对左右道:“这是朕的社稷之臣,赏赐一件皮裘,两匹骏马,十头麋鹿。将今日朕与笔公的这些言谈,记于起居书简中,诏后世子孙晓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强项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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