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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梅开二度 ...

  •   谢兰仪困顿地斜倚着辎车的车窗,外头风景如何,她已经视若不见,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他们夫妻分别的场境:那日,她哭得扑倒在地,心头焦痛得几乎透不过气,可是里面的人冷漠非常,淡淡对伤恸欲绝的她说:“好了,哭也哭不回来了。你准备上车回建康吧!”

      她两天两夜没有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是恩爱的那个他,她怕自己从美好梦境中醒来,醒来又什么都没有了,只余无穷无尽的痛。她也两天两夜吃不下东西,中书舍人怕她饿毙,拿鸡卵调了热汤,从她嘴里灌了下去。她是陈郡谢氏的娘子,就是父亲被杀的时候,作为彭城王妃的她也没有受牵连,没有遭折辱。而此刻,什么谢氏!什么王妃!被揪着头发,捏着鼻子,汤汁从嘴角溢出来,顺着领子流在身上,遍体狼藉!

      而她终于屈服了,不是因为这些恶行,而是累得一身汗的中书舍人,在她吐出不知第几次灌下的鸡子汤后,喘着气说:“你丈夫不肯自尽,怕堕入六道轮回中的恶道,从此再也无法投作人身,再也无法报往日因缘,无法消往日业报。你这样不吃不喝,与自尽又有何异?莫不是你将来不准备与他在地下相见?”

      谢兰仪大哭一场。丈夫临终的话她是听见的,他是在劝自己不能随意寻了自尽,不能做傻事。她活得艰难痛苦,可为了他们临别时的那些渺茫的期待,谢兰仪决定苟延残喘。

      江州到建康,一路行到夏初。建康的炎热已经开始了,道路两旁的垂柳梧桐,隐天蔽日,绿阴匝地,而阵阵蝉声噪噪不安,令本已烦乱的人心更觉得焦躁。

      谢兰仪被几个婆子摁在驿馆里沐浴更衣,她初始挣扎,后来也不挣扎了,任凭她们粗鲁地把自己一身泥垢搓洗干净。

      一个婆子放下手巾,叉着腰笑叹道:“可累死我了!不过,洗出个这么漂亮的女郎,也不枉费了刚才的辛苦。”又对门外道:“欸!不是说叫了个梳头娘么?这会子来了没?”

      “来了!”外面脆生生地答应。少顷进来两个妇人,拎着梳头簸箩,见谢兰仪那一头乌黑如漆,光洁柔顺的长发,张着嘴惊叹了一阵,又啧啧道:“好家伙!我梳了那么多头,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的长发!”她伸手抬起一绺,半干的头发依次从她手心里滑落下来,阵阵香泽传出来。

      梳头妇人来了兴致,放下东西笑道:“不能糟蹋了这样的好长发,今日一定要梳个好精致的头才行!”

      她一双巧手在谢兰仪头顶盘旋着,谢兰仪的眼睛虽然盯着面前的铜镜,实则什么都没有看进去。

      只等那梳头娘说:“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谢兰仪这才怔怔然看了看镜子,铜黄色的镜面里,映出一个绝色妇人,眉眼虽有些无神,面容虽有些憔悴,可眉宇清润,骨肉停匀,实在是粗服乱头难以掩盖的国色。何况此时,她那头人人称绝的好青丝,被梳成了当时最为时髦的飞天髻,三环乌云,亮若缁缎,蟠曲成云状,缀着珍珠点点。那梳头妇人从篮子里挑拣了半天,又挑出两支像生花钗,绢制的宫花,娇艳得如同真花一般,衬着她的乌发,使她的气色都好了三分。

      谢兰仪被她们赞着,心里有些不耐,起身道:“究竟要做什么?”

      一个婆子道:“要进宫,自然不能蓬头垢面的!”

      谢兰仪的头“嗡嗡”作响,嘴角抽搐,但没有说什么。她这才打量自己的衣衫,一套丝绸的襦衫,带子扎在腋下,虽不华贵,但也不是等闲民妇所能穿着的。她边伸手解衣带,边冷冷地说:“你们搞错了!我是罪人之妇,不管去哪里,都没有穿着绫罗的道理。还请换褐衣给我!”

      那婆子忙拦住她,笑道:“没有听说,罪人之妇被陛下召见进宫的。我看,只会是好事,不会是坏事!你呀,也别别扭了!好好打扮,好好讨陛下欢喜,你后福无量呢!”

      谢兰仪几乎想抽这张老脸一记耳光。可她素来是冷静而克制的人,不过冷冷笑着:“阿婆,你说错了!我是有夫之妇,陛下想要什么样的黄花闺女没有,要做这等没天理、没人伦的事?”两行水珠从她脸上滚落,她却毫无哀色:“陛下想见我,可以!我请他赐死,让我和我郎君到地下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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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那些无知的婆子妇人说那些锋利如刀的话,实在是对牛弹琴。她们只知道按着“上面”的吩咐,“伺候”谢兰仪梳妆,哪管她与刘义隆之间那些搅成乱麻般的一团破事!

      谢兰仪还是被带到了刘义隆日常燕居的玉烛殿,如今帝后不和,皇后长期居住在显阳殿教养虚龄六岁的小太子刘劭,而刘义隆独居一宫,需要时,招幸嫔妃或到各妃嫔的宫里去,都是极为自由惬意的。

      谢兰仪心里恨意浓浓烈烈,在见到带着通天冠,而穿着黄帛衣裳的刘义隆之后,她呼吸紧得几乎要窒息,可是,一切已经于事无补。谢兰仪强自镇定心神,静观其变。她悠然拜倒,向刘义隆请了万福。

      刘义隆似是叹了一声,抬抬手道:“免礼吧。”

      谢兰仪冷冷地低着头:“妾罪当诛,不敢僭礼!”

      刘义隆任她跪叩了半天,才说:“朕本来想饶过义康四弟的,但他意欲叛逃到北魏,大约是想与你投奔谢兰修吧?这是朕不可忍耐的事。朝中一切,四弟曾经都经手过,我国的布防、军力、山川形势、百姓生活,无一不在他脑中,若是到了北魏,和拓跋焘做了好连襟,我们这里,就曝露在敌国眼前,再无一丝秘密可言了。”

      他停了停,似乎又叹了叹气,才又说:“妻贤夫祸少,你作为他的妻子,作为陈郡谢氏的女郎,竟然不劝解他,反而以自己妹妹在魏宫为妃,劝他投奔!四弟身死,你说你是不是罪莫大焉?”

      谢兰仪一脸冷笑,抬起头,恰恰看见刘义隆脸上没有拭去的泪痕,但也分明看到他脸上冷冽的笑意,带着欲望般上下打量着自己。谢兰仪心里“咯噔”一响,一股恶心感窜上喉咙,她强力压制下这种感觉,低垂了眼睑说:“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妾作恶多端,请陛下赐死便了。”

      刘义隆冷笑道:“死多容易,活着多难!你妹妹谢兰修曾在宫掖为奴,那时,倒是朕对不住她。如今想到兰修,朕也不忍心杀你。既然义康已经殁了,你就留在这里吧。”

      谢兰仪带着泪光冷笑道:“陛下说笑了!妾既然是庶人刘义康篡逆背后的始作俑者,岂敢苟活?陛下但请赐死便了。陛下若是觉得不够解恨,妾愿领一切酷刑。至于陛下的恩典,妾心里奇怪,只听说,汉代时匈奴那等夷狄地方有兄死而弟娶嫂氏的习惯,我们堂堂华夏,读孔孟知人伦的地方,哪有把弟媳没入宫掖的恶俗?”

      刘义隆冷冷淡淡地望着她,最后在唇角扯出一弯笑意:“你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刺朕的心,如今想要赎罪,不过就是遵旨罢了。”

      谢兰仪似觉得好笑一般“呵呵”一笑,笑声脆若银铃:“陛下!妾虽卑贱歹毒,但为丈夫守贞,还是做得到的,也是必须做的!陛下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她是有意在激怒刘义隆,但刘义隆根本不为所动,他修长而冷冽的凤目微微眯着,见面前女子确实有赴死决绝之意,少不得动用他的“杀手锏”:“庶人刘义康,十恶不赦,朕不得不挥泪杀他,以免他与北魏勾结,丧我国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妻妾儿女,概莫能免。——你不从朕,诏书就这么写,刘玉秀就没命!”

      想到可怜的小女儿,谢兰仪猛地瞪圆了眼睛,无数詈骂的话却出不了口——她是母亲,刘义隆一语攻心!“你……你……拿一个无知的小女儿家来威胁我?……”

      刘义隆冷淡笑道:“所以,你何必逆着朕呢?或是玉碎,或是两全。你自己选吧!”

      玉秀一直是刘义康的心头肉,他临死的时候都舍不得她,谢兰仪心中的高墙轰然倒地,对丈夫的愧悔无以言表,难受得泪水直流,可是,她还是含泪道:“妾……遵旨……那玉秀……”

      刘义隆笑道:“自然不便于你带进宫来——等玉秀懂事了,她阿母算是什么模样?放心,朕会令五弟刘义恭收养她,将来也封郡主县主,不亏待她便是了。”

      谢兰仪泪如零雨,女儿从没有离开自己身边,如今却没有选择了,能保她一条命,已经是做母亲的做了最大牺牲换来的。她闭目俯首,向刘义隆行了最重的礼节,而实际,却是想将头面埋下,在地面尘灰的燥气中掩藏自己将不贞于丈夫的痛楚与愧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梅开二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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