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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十四 鸿蒙之种(3) ...


  •   宁子鄢没有想到,自己在斜阳岛一住就是半年。这几乎是一个让时间停止的地方,没有物随事移这一说法,一切都在这里停驻、不再前行。
      烛绽很少出现,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在岛上行走,去海边看日出日落。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是午后,一轮红日从山的那一头缓缓升起,照亮了整个岛屿。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死,直到隔壁邻居送来了几碟小菜。他似乎也是怕打扰她,只是把食盒挂在门口,便悄悄离去。她吃到了熟悉的味道,以为已经流干的眼泪,再次淌了下来。
      宁子鄢去向颜玉证实了,那人确实是方堑,从虚空之境回来,从肉身变成了土身。
      她不敢再靠近他,只默默看着他,一点点学会走路,学会奔跑。他对空间结界的能力,运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自创破碎虚空功法,能在瞬间转移到自己所熟悉的任何一个地方,简直闻所未闻。
      他不再是个凡人了,即便没有她在,也无人能欺负他了。
      海边静悄悄的,每次都只是她一个人。但是今天,当宁子鄢从坐着的那块巨石上下来,拍拍衣角上的灰尘,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
      正是方堑。他没有注意到宁子鄢,也是孤身一人坐在海边,望着辽阔的天际,望着红日落下后,渐渐布满夜空的星光,始终也没有转动过目光。
      就在此时,宁子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向那海边的少年奔跑而去。
      鹿蜀。
      它比以前瘦了许多,也健壮了,奔跑起来不再是肉滚滚的可爱模样,而是散发着兽族傲气凛然的雄姿。
      宁子鄢正欲转身之际,看到鹿蜀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不敢相认,择路而逃。
      鹿蜀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堑朝宁子鄢走的方向看去,对鹿蜀道:“你看错了,不会是她。”
      鹿蜀有些固执,同样在海边坐下,但是把屁股对着方堑,表示自己的抗议。
      方堑叹了口气,喃喃道:“你想她了,是不是?”
      鹿蜀低低叫了两声。
      “我又何尝不想……”轻轻的声音,在风中低徊缠绕。
      大半年的时间过去,方堑依旧清晰地记得,当日宁子鄢决绝的面容、染血的衣裳。他问心无愧,她人言可畏。启用溯灵禁咒的那一刻,她必然是下定了无可悔改的决心,要与他同死的。
      太阳落下了,几个时辰之后,它还是会升起来。
      她走远了,可千千万万的时辰过去,她都不会回来了。
      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方堑时常会想,也许上苍给了每一个人平等的机会,去透悟天地。当一个人失去一切的时候,终究会有心如止水的那一天,皆时便可摆脱所有的浮躁与诱惑,与天地精神往来。
      鹿蜀似乎看出了主人的心思,对此表示不屑一顾,具体表现在,它的屁股依旧没有转过去。

      魔族依然蠢蠢欲动,随着瀛洲又一个岛屿的失踪,烛绽和柳色青组织带领修士们,彻底搜查整片海域。
      方堑想一起加入海底搜查队伍,去隔壁找烛绽,见屋内没人,哑婆婆也不在。他正要离开,却看到角落里的架子上,放着一枚六合山的掌门音信。
      “子鄢!”方堑心中骤然升腾起一股热浪,他抓起那枚印信,发了疯一般,朝着海边狂奔而去。
      海边刚刚发船,那苍老年迈的身影,就站在甲板上,海风吹拂,白纱晃动。
      方堑不管不顾地冲进海里,拉住船只跳了上去,一把摘掉了哑婆婆面上的纱笠。
      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眼底透出难以言传的神情。世事辗转递变,造化悠悠,他伤了身,她白了头,一切恍然如梦。
      他们上一次分别的时候那么惨烈决绝,但这一次相见,仿佛已经忘了之前的恩恩怨怨,什么六合山,什么魔军结界,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方堑心中大恸,将宁子鄢紧紧抱住。原来这么长时间来,她离自己这么近,但他一直不知道。就连鹿蜀,都先一步认出了她。
      他张了张口,牙关紧咬,艰难地问道:“明明都认出我了,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又把我丢下?”
      宁子鄢怆然道:“我死期已至,活不过这两三天了,你来送送我也好。”
      “不……”方堑仿佛被扼住了气息,“不会的,我来想办法。”
      宁子鄢说道:“人皆有老去死去的一天,只是我的这一天,来得比较快罢了。”
      方堑一把抓住宁子鄢的手腕,道:“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宁子鄢道:“没有办法了,堑儿,后面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吧。”
      “我不会放手的,你休想再让我放手!”方堑眼眶发热,不由分说地将宁子鄢一把抱起,跳下了船。
      两人回到住处,方堑将宁子鄢往藤椅上一放,就蹲在她身边,一头枕着她的膝盖,半晌都不说话。
      宁子鄢摸摸方堑的脑袋,道:“我想吃馄饨。”
      “这就去做!”方堑立即就跳了起来。
      他蹲久了双腿发麻,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但手上动作却极为麻利,很快就做出了口味不一的馄饨,荠菜、茴香、萝卜、南瓜……
      宁子鄢静静看着他,心中又起了小小的涟漪,她想起以前与他玩笑,要吃九十九种不同味道的馄饨,这样,每一口咬下去,都会充满期待。
      一大碗馄饨下锅,不多久就煮好了,香飘四溢的。两人同吃一碗,汤都喝得不剩。
      收拾好碗筷,已经入夜,宁子鄢觉得屋里有些闷,想出去透透气,方堑便又将她抱起,往海边走去。
      宁子鄢道:“我自己能走。”
      方堑道:“我知道。”

      夜色笼罩,雾气茫茫。今夜有风,海风呼啸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咸涩的味道。
      方堑抱着宁子鄢,坐在海边,患得患失地握着她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就不见了。
      “一定会有办法的。”方堑郑重地说了一句,像是给自己的暗示。
      宁子鄢道:“不用想什么办法了,临死前还能这样与你坐在一起看海,我什么都不求了。”
      方堑看着前方,漆黑的夜空下,海面泛起了第一缕霞光。
      太阳又要升起来了。
      宁子鄢虚弱地倒在方堑怀里,像是要睡着了。
      “你别睡,我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方堑紧紧搂着宁子鄢,生怕她一睡不醒,“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当过一阵子乞丐呢。”
      “哦?”宁子鄢轻声回应。
      “被风卷云骗光钱之后,我跟着一伙江湖人混吃混喝,溜须拍马,日子倒也过得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不知从哪里偷来一个小女孩,说要将她的双腿打断去要饭。那女孩比我小一些,天真地问我:‘哥哥,腿断了,还能活吗?’”
      “我心中一软,承诺会送她回家。看着小女孩崇拜的目光,我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当晚,我就在那伙人的茶水里下了点蒙汗药,趁着他们呼呼大睡的时候,将小女孩带了出去,一直送到她家门口。”
      “小女孩拉着我的手让我留下,但我才不要给她做童养夫呢,当晚就出了城,成了一个小乞丐。”
      宁子鄢笑起来,道:“你编的故事,好无趣。”
      方堑讪讪而笑,“故事是假的,但我就想说啊,谢谢你子鄢,谢谢你把我交给了方家。我爹娘虽然不识字,但一直教育我:不要作恶。所以,你看,我没有变成一个坏人,这其实也都是你的功劳。”
      方堑说完这些的时候,那一轮红日已经升至空中,天亮了。
      宁子鄢靠在方堑肩头,道:“听烛绽说,你要一起去海底查看魔气,安心去忙吧,我答应你,不走了。”
      方堑道:“我又怕你骗我。”
      宁子鄢道:“不会了,之前骗你,你那么伤心,我也难受得很,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据说海底是一个魔族的巢穴。”方堑看着平静的海面,“绰衣被你打回原形后,就是在那巢穴里重生的,明日,我带你一同下海。”
      宁子鄢眸子中波光微动,低声道:“那是魔族之物,你不可接近……”
      方堑目光坚定,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尝试。”
      “不!我不答应!”宁子鄢激动地站起来,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眼前晕眩,如一棵没有了根的树木,在方堑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
      “子鄢!”方堑大叫一声,忙去扶她,方堑下意识去摸她的手腕,但手刚放上去,又缩了回来。
      他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方堑六神无主,眼眶酸涩,将宁子鄢抱回床上,给她盖好被子后,急忙跑去颜玉的住所,大叫道:“颜岛主师父!”
      颜玉打开门,见方堑这副三魂七魄不全的模样,便已经心知肚明。
      方堑匆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想借助巢穴的力量,帮宁子鄢来抵御溯灵诀的反噬之力。
      颜玉听罢,震惊不已,道:“你可知,颜靳筑那巢穴,最终的用途是什么?”
      “什么?”
      “孕育新的魔君。”颜玉的目光落在方堑身上,“你身为魔君后人,贸然进入,后果不堪设想。”
      方堑道:“我愿意承受!”
      颜玉道:“你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承受吗?稍有不慎,魔君便可借你的身体复生,侵吞你的神识!魔君再生后,必然又有新一轮的生灵涂炭,以你一人之力可以阻挡吗?”
      方堑愣了愣,“就是说,我的父亲,会将我吞噬后重生?”
      “没错。”颜玉凝神思索着,“这么做,能不能救回子鄢,尚且不是定数,但这之后,你还是不是你,就不得而知了。”
      方堑飞快地思考着,快速做出了决定,“我要尝试!”
      一道鞭子自门外飞来,柳色青冷冷的声音劈头盖脸地骂上来:“臭小子,我看你是要成魔了!想去巢穴,先过我这一关!”
      方堑已许久不见柳色青,他松开手中的鞭子,跪下向她磕了个头,一双眸子澄澈如水,看着柳色青道:“柳姨,你也曾有放不下的人。”
      柳色青一怔。
      方堑道:“我不希望我放不下的人,最终也变成我等不来的人。十方世界,仙魔地狱,为了她,我都愿意闯。”
      方堑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说服他们,谁也不可能任由他去做这样风险的尝试,但他要的就是他们这一刻的失神。
      他催动破碎虚空,转瞬便在他们眼前消失,回到了宁子鄢睡着的小屋。他将宁子鄢抱起,义无反顾地,奔向了黑水岛的海底。
      阴冷的海底,那个黑色的巢穴一点点靠近。
      方堑孤注一掷,抱着宁子鄢,冲进了黑雾弥漫的巢穴。
      魔气一遇生人之体,疯狂躁动起来,涌向方堑和宁子鄢。
      方堑感觉一道冰冷的寒气自头顶灌入,阴柔,但也强悍,他禁不住浑身一颤,以自己的身体为引,将那源源不断的力量,灌注入宁子鄢的体内。
      当寒气慢慢往身体里流淌的时候,方堑的脚底忽然生起一团火热,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当初脚底的红莲被业火烧尽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同的是,那时候身体里并无这股阴冷至极的寒气。
      方堑的五脏六腑一一被寒气浸染,冻得眉毛上都结出了霜花,可正在他牙齿打颤的时候,肺腑之间的火热蒸腾而上,他的脸颊顿时被烧成红色,眉上霜花化成了水滴。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方堑也能感觉到,那一抹极淡极淡的、来自于父亲的气息。魔气至阴,而业火至阳,这两者将方堑的身体当做了一个角斗场,不死不休地纠缠着。方堑尝试着用内息去调和,可才一动,身体越发不受控制。
      宁子鄢逐渐转醒,见方堑低吼一声,跌坐在地上,惊道:“堑儿!”
      方堑想回她一句,但连嘴都张不开,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宁子鄢看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出现了一道道红色的线条。这些线条交会缠绕,逐渐显现出一些纹路,那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莲。红莲渐渐在空中结成一个红色的半透明结界,将宁子鄢包裹在其中。宁子鄢觉得周身的血液快速流动,放佛散发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将她的身体一点点修复。感觉到法力逐渐回升,而散落在肩膀的头发也变成了乌黑的颜色。
      她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受伤的手也已经恢复原状,忙走到方堑身边,将他抱在怀中,“堑儿,你做了什么?”
      方堑安静了下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仿佛失去知觉。
      “这里是魔族巢穴?”宁子鄢脸色发白,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又不知其所以然,“你到底做了什么?”
      方堑完全脱力,他看了看宁子鄢,说不出一个字来,随即将眼睛慢慢闭上了。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碰撞,只那么一瞬,千言万语没来及说上一句。
      宁子鄢眼眶湿润,语声也哽咽了,“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她觉得这个事情太荒唐、也太冒险,如果万域复生,天下岂不是又要大乱?如果为此失去了他,她又情何以堪?但此刻,看着生死未卜的方堑,她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是为了自己才走上这一条路的,即便后面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他们也应当一起承担。
      宁子鄢俯下身,用衣袖擦去了方堑额头的汗水,道:“不管你醒来之后变成谁,我都会陪着的!”
      方堑迷迷糊糊中听到宁子鄢的声音,但无力回答,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幻觉。
      他见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场大战,魔君战败,被镇压之际,一团黑气将他拉入地缝……这是谁的记忆,为何如此汹涌而至?
      方堑捂着脑袋,痛苦地发问: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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