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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归去来兮渺然矣 ...

  •   无咎月色中下了华山,信步而行,竟误入农家麦田中。心中只觉得憋了一口气,但觉疾行则抑郁稍轻,不知不觉中展开轻功,而心中积郁,不吐不快,邃长啸作歌,奔行十数里,渐如御风而行,无休无止,心中畅快难言。只是忽然脚下一软,竟被一个土埂绊倒。
      无咎坐起身来,摸摸身畔的麦子,微微苦笑。从正午激战至黄昏,应对当世几大高手,终究还是内力精神俱耗。
      “儿须成名酒须醉。”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几天之内就会传颂于天下。
      关中五月的夜,晴空无云,旷野之中,清风流动,天幕干净得像水洗过的蓝琉璃,天幕上一轮弯月如眉,他看着月亮笑起来。
      “你看,我成名了你知道么?我以前告诉你我的名字会天下知闻,我今天半日就做到了,你知道么?”
      “你还真是说对了。有些东西,我应付不了。”
      “我知道盛名不是你会在乎的东西。”
      “猜想你最清楚何谓为盛名所累。”
      “你是不是那个不得善终的天下第一铸剑师的女儿?是不是?!”
      月光淡淡,而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即便他斥天问地,又有谁来回答?
      那么孤单。可是剑客的生命本来也就如此,除了剑一无所有。
      陪他的只有他的剑。
      月光下剑柄上忽然有荧光,细看去竟然是字。无缘。
      翻出包裹中的青剑来,也是两个字。无情。
      欧家的每一柄剑都会篆刻剑名在剑柄上。原来如此。
      无情。无缘。
      淡淡荧光照亮方寸间。
      忽然想起他们在树林中散步、看萤火虫的日子。
      荧光照亮过她淡漠笑颜。
      古人说腐草化萤,千年寒冰化为水精。而在洪荒之初,环宇一无所有,只是一片混沌,没有天地,没有山川,没有草木,没有鱼虫,没有男子和女子。
      如果万事都有一个来源和开始的话,那么他的开始,和她的开始,都可以向同一个人求问吧。

      黄昏时分,洞庭湖上晚霞绚烂灿若锦绮,层波万顷如熔金,白鸟群飞,云垂天外,暮霭苍茫,气象万千。
      这个傍晚,无咎回到了洞庭湖。

      渡他入湖的船家,桨橹轻摇,这等景致虽是想来日日可见,也是神色怡然,无咎远望湖天,不觉如醉。
      昔年和师父修炼的地方,是洞庭湖上一个无人荒岛上的山中。山上盖了小屋,在一片竹林旁边,那就是他和师父住的地方。
      少年时,师父好似不管他,又好似管得很严。他不能下山,但是他可以偷偷下水,当然不能游远,他可以在山上光明正大地玩泥巴,挖笋,爬树,甚至拔树,满山追逐猴子和山鸡。他偷懒不练功,师父似乎不怎么管,但发现了就会好好罚他。
      屋边有一个石洞。那时候他师父常常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把他和一只狼,或者一只豹子同时关进石洞里。
      那时候,开始他能做的,往往只是抱着洞顶的石柱不下来,等着野兽睡了,偷偷砸一石块过去。这法子有时候能成,砸伤砸死了狼或者豹子,有时候却不成,几天几夜地抱着洞顶的石柱苦捱,怎么哀求师父都不开门,后来就学会了一声不出,师父问话也不答,装死来骗师父开门。再后来师父学聪明了,他慢慢地只能凭真功夫打死那些野兽了。
      现在弃舟登岸,走在上山的路上,脚底的泥土沙沙地响,路边的草虫嘤嘤地鸣,回忆起这些逝去的往事,仿佛昔日重来,他只觉得心里温暖宁静。

      然而小屋已经破败不堪。
      石洞的门紧紧封闭着。
      石门上刻着两行字。字迹那样熟悉,只是下笔颇显无力,笔致浮软。
      “车慕华葬于此。老而不死谓之贼,故余宜应时而死。恐腐骨骇偶至之有缘人,至期自闭龛门,亦不必期吾弟子之归。”
      他忘记自己离去有多么久,师父过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的名字都不是父亲取的,还是你师父取的呢。”那天清晨,她站在下谷河边的木筏上,河上晨雾迷离,她对他说。
      尔后,长杆轻轻一点,木筏离岸而去。
      她走了,师父也走了。

      他开洞葬了师父的骨殖,做一块简单的墓碑。然后长久地坐在师父的墓前。
      晚上他在墓前睡着了。靠着师父的墓碑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雪,有青松,有小红炉烧着木炭,温酒。
      有一个少年喝醉了,靠在树下,迷迷糊糊地嘟囔:“就这样……就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说……现在很好……”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么?”
      少年迷迷糊糊地道:“会……我的武功没有修炼好前……一直都会……”
      梦中的那个声音缥缈无依,而它的主人,他怎样也看不清她的面目。
      清晨他倚着墓碑醒来,和曦晨光照临荒岛,地上竹影婆娑。青石做的墓碑上,有冷冷的露珠,似泪。
      原来,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抱着剑,看着那个瓶底有了一道裂痕的碧陶瓶。他们初见面时,她给他的东西。她给他这个瓶子,只是因为他喜欢;她离开,只是因为他不喜欢。
      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
      陶与剑,都经过了烈焰焚烧、千锤百炼,才成就了自己。她是一个做陶、铸剑的女子,不说的话,都塑在了陶里、铸在了剑里。
      “无情?谁无情?无缘,谁无缘?”

      少年的时候,他一心要的是练成一门绝世武功,名震天下。如今他已经做到。
      可是忽而忆起那张素颜如洗、明净淡漠的笑颜,他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
      “每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一些东西的。”她安静地道,“有的人要钱,有的人要名,有的人要权。有的人糊里糊涂,一生不曾想过自己活在世上究竟想要什么,在终了的那一刻,也不会想想究竟得到了什么。而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她曾经问他。
      如今盛名于我何用?
      “原来我如此之傻,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轻轻绕过了他。竹叶沙沙地响。
      我听见他的那一句话。
      人生不过是一场负重的奔跑,可是很多时候我们不知道我们所负何物,要去何处。我们只是惯性地,充满狂热地奔向我们自以为的目的地。如果等我们千辛万苦到达的时候,才发现它并非我们所想所愿,那我们要怎样面对?

      史载,新月既升,车无咎剑胜刘廷任,归朝阳峰。若有所思,罢战,去。
      无人敢拦。
      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此入云中。
      史载,拭锋会毕,剑圣刘廷任,次年封剑;陈启夏,就武林盟主位三十一年,寻病重,门下大弟子俞立节,众所素重,推之就其位。陈旭之终成一代剑道宗师。
      车无咎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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