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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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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回到了那间无限宽广的病房。
白色的地板一直在他脚底下延伸,仿佛几条没有尽头的直线,不知疲倦地驶向黑暗的远方;而这时,他看见,除了脚下的地板,他头顶上的灯光也在不停远离,逐渐地、逐渐地缩成一点微弱的光源,到最后完全熄灭。
然而他却没有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会这样一般,侧开头,不动声色地搜寻着什么。
他搜寻得很快,几秒后,在不远处瞥见了一张病床。
相较于这间一直延展的病房,那张病床显得十分的寒酸,甚至有些脏乱,棉被上残留着难以洗净的黄色污渍。他顿了顿,走到病床前。
当他看到上面躺的是什么人时,沉默比先前更为凝重,隔了十几秒才慢慢开口:
“……老师。”
“嗬——嗬……嗬!”
床上的人发现了他,显得十分激动,抖抖索索地撑开嘴唇,想要颤出几个字词跟他说话,却只能挤出嘶哑难闻的气声。
他低下身,眼里没有同情与怜悯,也没有感伤和悲哀:“您说吧,我能听懂。”
“嗬——嗬——”
他说:“我知道,请您放心。”
“嗬嗬嗬!嗬……”
他点了点头,再次说:“请您放心。”
床上的人激动极了,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床单:“嗬!嗬……啊……啊!”
他目光凝重,弓着身体听了半天,仿佛真的领悟到她的意思似的,不厌其烦地、再次点了点头:“请您放心。”
“啊嗬……哈哈!”
床上的人激动得发出了第三个音,“哈”。
而他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第四次说:“请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这时,床上的人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巨担,张着嘴,一边“嗬嗬哈哈”,一边不堪疲惫地松懈了支柱,闭上了眼,猛地歪过头,陷入长睡。
旁边监测生命特征的仪器发出尖锐长响。
他站在床边,面含微笑地聆听了一会儿,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那间无限宽广的病房骤然坍塌,所有石块与钢板飞速向他坠落。他停下离开的脚步,平静地目睹一块钢筋朝他霍然砸下。
——轰!
钢筋倒插入他的颅骨,难以想象的剧痛在他头皮炸开。
与此同时,他睁开了双眼。
剧痛立刻消散开来,只有那种颅骨被强迫撑开的可怕感觉,仍停留在神经末梢。他闭了闭眼,竭力平稳下呼吸:“完了吗?”
“完了。”
“那我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可以。”
他摇摇晃晃地支起身,朝门外走去。
“不过今天是个例外,”那人突然补充,“你得先答完几个问题才能走。”
“法律规定,我有权保持沉默。”
“那是针对特殊人才的临时法律,早就被取消了,博士,”那人笑着说,“现在的法律规定,你必须回答行刑人,也就是我提出的问题。”
“……”
“来嘛,坐下,就当是卖我个面子,听听我要问些什么。”
他闭着眼睛,凭借感觉倒了回来,揉捏眉心:“你问。”
“你是哪一年入狱的?”
“2209年。”
“罪名是什么?”
他沉默。
行刑人也不急,慢悠悠地说:“博士,现在已经不是特殊时期啦,‘保持沉默’那一套是违法的。”
“你不用一再提醒。”他说,然后有些困难地吐出了那个罪名,“侵犯知识产权罪。”
“那是挺严重的哦,”行刑人仿佛深有感触,“亚盟的第一任领导人曾说过,‘知识就是力量’,特殊时期是人类文明发展得最为艰难的时期,在那个时代一切科学与文艺理论都受到最严密的保护,而你竟然侵犯了它们的权利。”
“首先,‘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并不是亚盟第一任领导人说的,它是英国哲学家培根的名言。”他淡淡地说道,“其次,特殊时期也不是人类文明发展得最为艰难的时期,她只用了一个世纪不到的时间,就从信息时代步入了智能社会,相较于石器时代跟青铜时代的距离,她的进程已可算作奇迹。”
“随你怎么说,我知道说不过你,毕竟你可是博士,还是特殊时期的博士。”行刑人似乎对“特殊时期”有一种特殊情结,反复提着这个词,“你也不用跟我掉书袋,扯什么石器时代啊青铜时代——我压根儿不懂。”
行刑人说完,得意地咂了咂嘴,好像在回味话中两个充满古意的词语——“掉书袋”与“压根儿”,内心生出一种班门弄斧的快感。
他愣了一下:“什么?”
“博士,你这是在装傻。”
“没有,我是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距离你获罪入狱已经过去了五十年,难道你就没发现你的行刑人每年都在更换吗?”
他怔住:“发现了,但工作调换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扯淡。”行刑人又拽了一个十分古典的词语,“2210年修订的人权法规定,每一名罪犯都是迷途的羔羊,他们需要一名专门的放牧人,全心全意地引导他们重归正途,因此除却世界公敌与战争狂,每一个犯罪的人都变成了可怜的小羊。”
“你可以不用修辞手法吗?”
“……”行刑人道,“好吧,我以为你会喜欢。简单的说就是,从你们入狱的那一刻,你们的行刑人从始至终只能有一个,由他来负责你们的思想工作,将你们带向希望的彼岸。”
他有些疑惑:“那我的行刑人……”
行刑人接着说:“疯了两个,死了一个,剩下的因为来年的职评没及格,被调去了其他岗位。”
他若有所思。
“你好像并不惊讶。”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他回答。
而行刑人突然激动了起来:“就是因为思考!你这……你这……”行刑人再次用了一个非常古典的词语,“险恶的人!”
指责突如其来,他不禁有些发懵,但很快就冷静地应答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行刑人大喊,猛地站起身,双眼紧紧地盯着他,语气急而又促,“——你一直想越狱,我知道的!”
“你冷静一下。”他轻声安抚说,“你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我是绝对无法越狱的——我的身体被困在百米深的地底,只能用三维影像技术与你对话,就连行刑,也是通过全息技术间接刺激脑电波,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虚拟的我。”
“虚拟?去你妈的,”行刑人彻底失控,绞尽脑汁地想拧巴出一些论点丰满的脏话,然而拧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挤出来,只好外强中干地又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他摇了摇头,无奈说:“你冷静一下。”
行刑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冷静……冷静……冷静个屁!”话音未落,又莫名地出离愤怒了,“你简直是个险恶的人!直到现在还想引诱我思考!想让我精神崩溃趁机越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些弯弯绕绕!”
“我的弯弯绕绕?”他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叫弯弯绕绕?你的词汇总是很有趣。”
“别跟我套近乎!”
他微笑着:“什么叫套近乎?”
……
行刑人几乎要被思考的海浪拍晕了:长期快捷而智能的生活将他的大脑压缩成一张薄饼,他只能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像这样充满辩证关系的深刻提问,他根本招架不住。
“你千万不要对他产生好奇,”这时,行刑人突然想起他的同事——也就是“他”的前一任行刑人,临走前说的话,“也千万不要试图进入刑场,去看他到底在受怎样的精神折磨。”
行刑人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你放心,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这事太费脑子,而且需要思考。”
“但愿如此。”同事叹息一声,转身进入了智能列车。
此刻,行刑人近乎惊恐地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开始思考了,而在此之前,他也确实犯了“好奇”这一戒,进入了刑场,看见了“他”受刑的过程。
“他”受刑的过程很奇怪,从头到尾都很奇怪——会自动延伸的地板、不停升高的天空、只会嗬嗬哈哈的病人,以及一直在说“请您放心”的“他”……
无数的疑点编织成一张巨大的思维网络,将行刑人牢牢困在了里面,此时的行刑人觉得自己就如一只被砍断翅膀、陷入绝境的飞鸟,只能坐以待毙地看着猎人缓步走到面前。
“你在流汗,身体紧张得发抖,”猎人面含微笑,“我认为你可能需要休息。”
……
行刑人猛然抬起头,只见他面色温和,很明显,刚才那一句可怕的提议,就是他说出的。
“你想引诱我思考。”好半晌,行刑人紧咬着牙关,费力地一字一顿。
“你想多了,”他回答,“思考是一种抽象的行为,我怎么可能引诱你去思考,目前人类社会还没有达到能思维交流的境界。”
行刑人简直要疯了,自己又不受控制地思考起来:为什么思考会是一种抽象的行为?为什么他不能引诱自己去思考?为什么人类还没有达到能思维交流的境界?为什么他用的是“还”字?
行刑人窒息说:“你闭嘴!”
“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的义务。”他叹息一声。
“义务?”行刑人崩溃地冷笑起来,“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我问你,在思维刑场里,你的老师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又是怎么听懂的?还有,那里的天花板为什么会不停升高,地板为什么会一直延伸?”
问题脱口的那一瞬间,行刑人仿佛自绝境之中重生,在心中喜极而泣地想:“问出来了,终于问出来了,你不是说‘回答问题是你的义务’吗?那你就回答我啊,等我弄明白了,就会从思考的困境中抽身而出,到时候我又可以变成以前那个不会思考的我了。”
这么一想,行刑人近乎咄咄逼人地死盯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突然开口:“你知道,我是以侵犯知识产权罪入狱的,那你知道我是怎么侵犯知识产权的吗?”
行刑人下意识地思索起来,但很快就醒过神,警觉地说:“别给我下套!险恶的人。”
他没有理行刑人的草木皆兵,只接着说:“——我偷了老师的藏书。”
“……”
“老师不是特殊时期的人,她出生的时候正是第三次文艺复兴时期,那是整个人类文明最为灿烂的一个阶段,无数巨著与大师就像是二十一世纪初的河流小溪一样毫不值钱地往外涌,可繁盛的代价是衰亡,复兴之后紧接着就是败落,短短三十几年间,人类文明从鼎盛步向寒冬,等我出生以后,老师那一柜藏书早已跟远古画家毕加索的画一样珍贵。”
行刑人说:“你不要引经据典,我听不懂。”
“在别人眼中,我是幸运的,一出生就被举世闻名、独一无二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收养,可只有我知道,那种滋味是多么的难受——身处甘泉之中,却始终无法品尝一口。”
“你老师就不该收养你,”行刑人恶毒地评价,“像你这么忘恩负义、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白眼狼一生下来就该掐死……还有,你老师的家是水做的吗?怎么会出现‘身处甘泉之中’这样的情况?”
“后来,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杀了老师,偷了藏书,一个人买了去北极的舰票,准备在一个纯净的世界看完这些纯净的书。”
行刑人继续挖苦:“但现实是,你只来得及看完了其中最短的一本科幻小说,就在检票口被逮捕了。”
“是。”
“我认为你该庆幸,因为最新修订的法案规定知识分子窃书不算偷,否则你早就被强制冬眠,送去未来做苦工了——而不是在‘享受’了最先进的全息行刑技术之后,优哉游哉地跟我顶嘴。”
他微微一笑,只回应了前半句:“未来苦工不一定‘苦’。”
行刑人嘲讽:“你哪来的信心?”
“因为按照历史的发展规律,未来二十年内必然会出现第四次文艺复兴,到时候人类又能恢复思考、阅读的能力,一个能思考与阅读的时代绝对不会苦,哪怕是做苦工。”
行刑人死死盯着他。
他平静回望。
这时,行刑人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我又要陷入思考然后痛苦得要死要死?去死吧你!我刚刚收到外面送来的一个‘限思器’,可以帮助我隔绝思考,以免中了你的诡计、陷入深度思考而休克。”
他:“……”
行刑人说:“还有,都说了不要引经据典,你刚说的那些,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余的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一个字都没。”
他哑然。
“最后,未来二十年内会不会出现第四次文艺复兴我不知道,我也不感兴趣,但人类绝对不会恢复思考能力——科学研究证明,古人类之所以只有一百年的寿命,‘思考’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站起了身。
行刑人还在叽叽呱呱:“现在的时代多好啊,光脑代替了思维,它的处理速度远比人脑的处理速度要快,而且没有思考的世界代表着和平、安定等一切稳定的因素,人类文明在稳固地发展着,有什么不好?多好的时代啊……”
他走出了门外,脱离三维影像技术的范围,回到了百米深的地下。
在这个黑暗而狭窄的空间内,他的思维却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无限宽广的病房。
他站在病床边,看着气息奄奄的、将他养育成人的老师,如濒死的活鱼一样,竭力张着嘴,试图用古怪的“嗬嗬”声与他对话。
可他奇迹般地听懂了。
老师在说:“别看!别看……看了没用……”
“没用……啊!别看……”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哈……这些没用,都没用……”
“没用的,哈哈……”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我知道,请您放心。”
“请您放心。”
“请您放心。”
“请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
一年后,当行刑人戴着“限思器”信心满满地出现在“他”的前面,准备重拾当年舌战胜利的辉煌时,却发现“他”已在地下自尽。
这是人类步入智能时代后第十例自杀案件,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无数人都在追问着同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自杀?
联合国同样对此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专门小组研究讨论,当上百名小组成员戴着“助思器”看完他的资料录像,却陷入了跟无数人一样的疑问之中——
他为什么自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