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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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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风,深冬,大雪。多么喧闹又多么安静啊!
沈夜听见那些雪花砸向地面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意识,以不可违逆地姿态将他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天色微明,他已经睡了一晚上了。
铺设在沈夜寝宫地下地偃甲炉管道里,正流淌而出的热气让这个房间比原来暖和得多,而他的怀中却是空空如也,梦里那个刚刚被他捂热的小徒弟不见了。
沈夜揉揉眉心,第一次觉得若是再晚醒一阵子就好了。
本来他以为,谢衣其人自己已经是许久不曾见到,理所应当的应该印象模糊才对,可在刚刚的梦里那人的脸却是如此清晰,无论是轻抿时也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密而微曲的睫毛,甚至是浅色瞳仁里细小漂亮的沟壑,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能忘掉。
沈夜平躺着望着床顶的帷幔想着,自己许是疯了。
时隔这么久,他对于那人的思念才终于爆发了,因为那个荒诞无比的梦,因为梦里自己小徒弟那句轻声的问句,让沈夜不可遏制的开始回想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谢衣的眼睛亮晶晶地望向自己,带着醉意地轻声说:“弟子…一直都倾慕师尊。”
是疯了。
沈夜掀开被子赤脚下床,地板上并不太冷,他突然想起,若是谢衣在,有了偃甲炉后就算是他再趴在地板上鼓捣那些偃甲,兴许也不会着凉了。
可他转念又一想,那人已经下界了,他那么怕冷,大概永远也不会在极北的地方定居,而他所在之处……那里应是个很好的地方。
沈夜穿好衣袍走入寒风里,他拾阶而下,穿过大半个流月城去找瞳。
七杀祭祀对于沈夜的到来还是有些惊讶的,因为前者的职责需要,他的住所和工作的地方都被安排在流月城最低的平台上,他自己都不愿意走,因此有什么事都是傀儡代替他去传达,亦或是干脆派一只传音鸟了事,而沈夜就更是不常动弹,他更喜欢干的事是站在通往寂静之间的台阶上俯瞰流月城的屋顶,八成是在发呆。
沈夜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告知自己已经来了,便不客气地向瞳所在的房间里走。
后者也没什么可避讳的,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便等到了不速之客。
沈夜走到瞳身边,他面前的台子上正固定着一只新的傀儡——不,说傀儡还不太妥贴这只是一具将死未死的尸体,从锁骨正中央到肚脐上方两寸出被整个剖开,露出胸骨和一颗正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这是第几个了?”沈夜问。
“第六。”瞳开口道,“染了魔气的城民大概有九成可以完全适应,剩下的一成里,大半都逐渐魔化,小半只是稍稍延缓了寿命。”
“这是那一小半?”
“是,可并不是所有都可以做成傀儡。”
沈夜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了,按你的想法去做便可。”
瞳点点头,“六完成后,我需要在无厌伽蓝呆上一阵子。”
“魔化的人已经转移完毕了?”
“还没有,不过也就是近几个月的事。”
沈夜伸手摸了摸台上人遮住半张脸的护额,问道,“谢衣…有消息吗?”
瞳抬眼看了看他,他可能是流月城里唯一一个敢用“你在和我开玩笑?”的眼神望着沈夜的人,他说,“时隔这么多年,你…”
“本座只是问问。”沈夜快速打断他,甩甩袖子抬脚离开,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补充道,“若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完,还没等瞳答话便飞快地走了。
七杀祭祀大人瞪着门口看了一会儿,便继续抄起镊子去梳理六心脏周围的血管。
理着理着他还是觉得不甚明白,于是拿起刀割开了它的心房,瞳用法力凝成心脏原来的样子以防血崩四溅,一边继续用镊子在里面小心翼翼的寻找。
没有,还是没有,除了血和肉之外,心里面没有多余的东西。
七杀祭祀大人是个正经严肃的唯物主义者,没有用眼睛看到,没有被他感知到的东西,都应是不存在的。
他唤出凤凰蛊闭合了六心脏上的缺口。
而不存在的东西便是不能掌控的。他们这些人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把能握在手心的事物紧紧攥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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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转凉了,门前的大树根被自己掉下的树叶覆满的时候,叶海找上门了。
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形貌,隔着篱笆和坐在院子里的谢衣打招呼,“哈,吾友,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老样子!”
谢衣揉了揉眉心,摘下单片眼镜有些无奈的将对方迎进门,“今日的秋风倒是为谢某送来一位‘贵’客——”
叶海常年在外,满世界奔波,虽说谢衣暂时定居的住址早就告知了他,却连一只传音鸟也鲜少见他派过几只。
“哈!不说那些客气话,今日我确有要事与你相商,不过…咳…这…恰好到了饭点,我呢…在来的路上顺便烤了只鹅,不如咱们……”叶海拍了拍腰包,冲谢衣挤挤眼睛。
谢衣点头,“甚好。”
“只是独独吃鹅实在乏味得紧,不知…”叶海搓了搓手,笑得不怀好意,“你我上次见面时喝的那酒…可还在?”
谢衣眨眨眼,“不在。”
叶海:“QAQ”
谢衣:“不过新酿的几坛倒是更加浓醇…”
“……好好好!”
于是半刻钟后,谢衣那高雅的只飘得出酒香和草木香的小院子里,弥漫着一股幽深的烤肉味道。
叶海常年四处瞎逛,稀奇古怪的本领自然是掌握了不少,烤肉的技术自然是出神入化,(叶海:地瓜我也会烤!皮焦芯嫩保证甜!)此时那只表皮金黄酥脆的肥鹅被一刀切成两半,两人手里都拿着一只鹅翅,啃得嘎吱嘎吱。
“也就是说…我想找的东西…很可能线索就在巫山?”谢衣咽下一口肉。
“我也说不清,出现异象之后我也到那看过,只有些微的不知名灵力,大量散布在巫山各处,我试图寻找某些灵力来源…咕嘟咕嘟…却…毫无所得。”
谢衣颔首,“不管如何,还是应当要去一次的…”手头的偃甲也也差不多完善妥当了。
“叶兄。”谢衣抬头望着对面的人。
“唔?”
“你现在在吃的是我的鹅腿。”
“啊啊?哈…嘿…嘿嘿…哎呀吾友,别…别这么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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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把酒品鹅,用谢衣从山下买的小菜下酒,一直自日上三竿喝到满天星斗,到了后来也不知怎么,两个人都不吃菜了,专心致志地斗起酒来。
要说起来,谢衣与叶海的酒量谁更加强一分…还真不好说,这次谢衣搬出了酒窖中为数不多的七八坛极烈的酒,打算与好友拼个高下。
无奈酒过三巡,两人一个也没有倒,只是谢衣看着一个个空坛子着实犯了愁,“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古人诚不欺我也!”
叶海已有七分醉意,他晃了晃坛中的余酒,力气使得有些大,有一捧直接泼了他满脸,叶海也不擦,只是甩了甩脑袋,笑道:“哈!你先醉了,咱俩拼酒怎么和用兵扯到一起去了?”
“非也非也…”谢衣端起坛子为自己倒了一碗,酒液沿碗边晃了一晃,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他稳稳执起来喝了一口,呼了一口气接着说:“常言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叶兄,你连拿坛的手都在抖,怎么不能说是‘屈’?而我胜了你,‘酒’便自然是兵!”
叶海被绕晕了,七分的醉意被直直说成了九分:“这…说得似乎有理…”
此时的谢衣大脑亦是一片混沌,流月城人体质本就与凡人不同,五谷之类能被身体吸收的本就鲜少,再加上他自己酿酒,酒量自然也是练了出来,可谁让对手是个容量不明的酒罐子,饶是谢衣酒量再好也顶不住对方移山填海的一阵猛灌。
其实他先叶海一步就醉了。
只是别人醉酒大概是发傻卖蠢,而谢衣发酒疯的当时就比较乖巧,又是一名手极稳的偃师,所以看起来只是思绪搭错线而已,还好叶海也已经是迷迷糊糊,不然也不会看不出谢衣引错典故,又曲解词意了。
两个醉鬼又在温和的月色下瞎扯了一会儿,便撩衣角准备进房睡觉,叶海率先站起来,向谢衣打了个招呼“吾友稍待…我…去…去趟茅厕。”
后者点点头抬手随意一指回了句“请便”,就继续坐在院子里捧着碗抬头望着天上,思绪依旧一团乱麻。
月亮好大…储起来应该能吃很久…
他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他高天孤月的师尊来,想起以前同他无数次地举杯月下,把酒言欢……谢衣此时便品不清自己心中现在是酸楚还是甜蜜。
来到下界后,谢衣更加喜欢在月下饮酒。或许与师尊他无法见面,亦是无法同处一片土地,但每每想到自己头顶的是曾经一起赏过的月,想起那日月下的一吻以及——
谢衣觉得脸颊喉咙一阵火烧,他连忙低下头拿冰凉的酒罐子去凉自己的脸颊。
哎呀,真的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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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酒后的一觉足足睡了一整天,等到谢衣将自己收拾妥当去客房把叶海从被窝里揪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叶兄……”谢衣揉着眉心看着对方慢慢腾腾地套上衣裤,有些无奈的说,“昨日饭食油腻,今天就吃得清淡点吧,院子里种的菜大多都被鸟啄了,我从山下采买了些新鲜的蔬菜,今日就请叶兄勉强尝尝我的手艺吧。”
“唔唔…好好好…”叶海打了个哈欠,“那我就坐等晚饭了…!”
夕阳落山,余霞散尽,谢衣点起灯,将叶海从偃甲房拖了出来,考虑到对方饭量着实不小,谢衣做的菜量很大,四菜一汤,甚是丰盛。
“呀!看不出!吾友还有这等功夫啊!”叶海满口夸赞,捏起筷子就准备开动,可还没等他碰到盘子,就被谢衣拿筷子
夹开了。
“叶兄,咱们酒也喝了旧也叙了,叶兄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巫山之事我还要谢谢你,今日叶兄拜托我的事情,只要能做的来,便绝不拒绝。”
叶海嘿嘿一笑,“哎呀吾友,说得哪里话,我将巫山一事通知于你乃是咱俩多年的兄弟义气,怎么能说我有所图呢?”
他顿了顿,补充到,“不过确有一事相求……吾友……”
谢衣看着对方狗腿的笑容扶额,“说吧,何事?”
叶海支吾了一阵,“我的马戏团班子就快组好了,只是成员甚多,行路多有不便……所以吾友可否帮我造艘可上天下海的偃甲船?”
谢衣想了一会儿,说道:“其他材料都好说,只是若想要能上天下海……这大概只有鲲鹏可以做到。”
“鲲鹏?”
“对,不需许多,只要几根位于翅膀尖的羽毛便可——只是这鲲鹏稀有难寻………”
叶海有些兴奋,“再稀有也是能寻到的,包在我身上!”
“那好,若叶兄在我拜访巫山回来后寻得鲲鹏羽毛,我便即使开工。”谢衣答道。
叶海点头,继续抄起筷子开始夹菜,“既然正事说完那便开吃吧!”他夹起一筷子青菜说道:“我来看看味道如何——”
他嚼了几下,眉毛皱成一团:“吾…吾友,你有没有觉得…这菜…似乎有点咸了…?”
“闲…?”谢衣尝了一口后有点纳闷,“有吗?我还觉得有些淡。”
叶海没说话,将剩下的菜色都尝了一遍,其中辛酸苦辣难以言说,他拎起手边酒坛仰头喝了个干净。
谢衣看了看叶海,一句话没说,只是低头兀自吃着菜。
叶海擦了擦嘴边的残酒,问道:“……有多久了?”
“不知。”
“可还有其他病症?”
谢衣想了一会儿,“嗅觉…已大不如前。”
叶海看着谢衣的脸,这人和自己初见时一模一样,眉如弯月目如星,岁月总是会偏爱一些人,年岁并不在他们身上留下一点刀劈斧凿,可是命运,又总会捉弄一些人,世事总是无常。
“你可曾想过…”叶海顿了顿,“是否有什么办法…”
谢衣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抬起头望向远方天空新升起的一轮圆月。
“未曾停止,绝不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