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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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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在美国南部某小镇上,除了风声,此刻,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与住在这里的人们一同入眠,只有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二楼房间还亮着灯。
窗台上的电子钟正显示着:2006年2月17日凌晨1点10分。
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睡的亚历山大•伯纳德依奇•切尔雷赫穿着睡袍独自撑额倚在沙发上。一头棕褐色头发略为凌乱,较长的几屡发丝接近发尖处隐约泛着金色,那是曾经染过一头金发所留的最后痕迹。
几小时前,切尔雷赫在看了直播之后又看完了都灵冬奥会花样滑冰项目男单长节目以及颁奖仪式的重播,此刻,他确实相当疲倦,但丝毫没有睡意。眉头淡蹙,嘴唇紧抿,双眼透过指缝凝视着小桌上的那台传真机。
房间里的电视画机面不时闪动,金发女郎挺着丰盈雪白的双乳,手里捧着一支药膏。电视的光斑映射在他的面庞上,但他丝毫不为之所动,好象也懒得去在乎。他的思绪已经走远,那双灰蓝色眼眸看似沉静如水,但平静的水面上已然泛起层层并不明显的涟漪,似乎某种离他已远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复苏。
2月的都灵赛场上,有着太多熟悉和陌生的面孔。看着那一张张面孔,切尔雷赫脑海中总能浮现出自己当年的模样。
一头耀眼的金发、永不屈服输的倔强,即便撞得头破血流,只要听见冰迷的呼声,立刻浑身是劲,抬手抹干净眼泪,又是一条好汉。可能正是靠这这种接近偏执的顽固,他赢过无数场,笑容灿烂;也输过无数次,痛苦流涕,但最终总能走出失败的阴影站起来,相信明天会更好。他身边有太多像他这样的人。他们当中,有的后来声名鹤立,有的一直默默无名;有的早早退役,有的如今依旧在赛场上奋力拼搏。
对于还一直坚持着留在赛场上的那些选手,每当看到他们,切尔雷赫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受。那是种混杂着怀念、羡慕、嫉妒、佩服还有担忧的复杂感情。
少年时期切尔雷赫认识一个相当倔强的女孩,如今她已是SIU世界排名第一的女单选手。二十七岁了,一身伤病。几年前他们一起去喝酒、跳舞时,彼此状态都不太妙,那时他们拥抱对方,说拼了命也要拿出最好的成绩,追求追不完的‘完美’。几年之后,当切尔雷赫得知那女孩不顾“高龄”坚持参加奥运会,只能拍着她的肩膀说:“祝你好运,但别强撑着再挑战高难动作,我们都已经不小了,要为后半辈子留点积蓄。”
只有运动员自己明白,超强度的训练负荷会给你的身体带来些什么……在切尔雷赫认识的人当中,包括他自己在内,没几个人能全身而退。可能在你二十岁时,你的骨头已经磨损到了三、四十岁的状态;当你三十岁时,你的骨龄已经四、五十岁。
直到现在,他还常与一起训练的朋友开玩笑,“如果哪天早上你没有从疼痛中醒来,你很可能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四年前,正是伤病这玩意让当时刚满23岁、却已拥有“三届欧锦赛男单冠军、四届世锦赛男单冠军、盐湖城奥运会男单冠军”这般耀眼战绩、如日中天的切尔雷赫忍痛离开了竞争激烈的业余赛场。为了能延长运动寿命,他开始了职业选手生涯,从此成为了人们口中的“一代冰坛传奇,从4岁开始滑冰直23岁退役……”,听上去仿佛他年纪轻轻就已久别人世。
尽管他宣布退役时说过:“我在这里,除非你们杀了我,我不会停止滑冰。”但切尔雷赫深知,从离开竞争激烈的业余冰坛、开始相对平静的职业生涯那一刻起,一切都成了往事。或许有人会一直记得奥运赛场上,那一头耀眼金发的顽强家伙,可他已不复当时的他,所有战绩均成为历史。
于是,他等待着金色褪尽,好象也不打算再染回去,虽然他一向重视自己的发型、而且他喜欢金发。
随着一声轻叹,切尔雷赫揉了揉眉心,从沙发上起身。他抬手关掉了电视,似乎终于打算回到卧室睡上一觉。然而,就在他忍不住最后瞅一眼在那台传真机上的时候,心中却突然涌上一阵阵烦躁。
“他妈的,我在干什么……”切尔雷赫扭头走了两步,搓揉着脸懊恼自语着。
他告诉自己他该去睡觉而不是在这里发愣。上午10点,他还要提着他的旅行箱蹬上飞往圣彼得堡的航班。岁月洗去了少年时的“野心勃勃”,那时他总想飞得更远,大千世界里,似乎有寻找不完的新鲜与好奇。最近他却开始疲惫,厌倦了常年在各国巡回表演的旅居生活。尽管他目前的工作重心依然离不开冰面,可他过够了这样的日子,试图改变以下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在美国居住和训练了7年,这里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的家始终在俄罗斯,只有在那里、与亲人在一起,他才能感觉到真正的安定。正巧有国内一个名叫“冰上明星”娱乐节目向他发出了邀请,这个节目会找一些花样滑冰运动员与影视明星搭档成临时表演组合,然后进行比赛,半年前他已经与对方达成了约定,这半年里,他将参加演出,同时还担任一些主持工作……
该死!
他妈的!或许他真的堕落了,竟然想参加那种娱乐性质的游戏……
不过,不论如何,他不得不考虑,在安心睡觉之前,是不是该先给那台该死的传真机一拳。
不久前,透过电视音箱传入他耳朵里的那个淡漠却刺耳的声音、配合着屏幕上那混蛋平静舒坦地笑容,此刻正在切尔雷赫脑子里不停回荡着。声音在无限放大,画面亦无限放大!
昨天刚产生的都灵冬奥会花样滑冰男单冠军、他曾经相处五年的同门师弟、势不两立的死对头、盐湖城奥运会的亚军、当今冰坛一枝独秀的叶甫盖尼•阿德瑞安洛维奇•瓦西卡若夫身披俄罗斯国旗,面对记者提问,淡然一笑,肩膀耸得极其自然。
“切尔雷赫?嗯,是的……已经离开了将近四年的人,如果你不提起,我几乎要忘了。”
切尔雷赫握紧了拳头,他敢用自己宝贵的下半辈子打赌,那混蛋绝对还挂记着。
如果那家伙是想气气他、告诉他“你安心当你的职业选手,这边有我,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以此为当年盐湖城落败报一箭之仇,很显然,那混蛋完全成功了。
不过,那人如果是混蛋,他切尔雷赫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蛋。
因为他一直守在电视机旁看着直播全程,虽然他认为瓦西卡若夫获得冠军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九,这场比赛根本没有悬念,但他还是看了。愚蠢的仔细分析着每个选手的状态和表现。当最后的名次出来,他立刻给俄罗斯代表队发去贺电,他等待着,哪怕仅是公事化的回电,那至少能代表一种态度……然而,直到现在,没有任何回复。那些人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他。最可笑的是,他一边生气,还一边不死心的等待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于对当年的冤家表示友好,更不清楚为什么会期待着答复,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那简直是段孽缘!
那时候他们俩虽然是队友,却疯狂的争夺着花样滑冰各大赛事男单项目的金牌,并且那种竞争从场上延伸到场下。他们的教练之间有过节,他们曾相互指责,而他们的粉丝似乎也势不两立。
但盐湖城一战后,切尔雷赫选择了退役。失去了唯一的强敌,19岁的瓦西卡诺夫从此独霸冰坛。直到今天,那该死的家伙好象依旧不打算退役,如同一堵高墙,死死的挡在金牌前面,不留余地也不打算给后来人半点机会,那态度令人愤恨得咬牙,仿佛只要有他瓦西卡诺夫一天,后面的人拼死拼活却永远只能为银牌展开争夺。
切尔雷赫记得那家伙说过,如果有一天,他选择退役,他不会去当职业选手更不会去当教练。那种决绝的态度让对于切尔雷赫而言如同最尖锐的嘲讽。
他仿佛看得到那混蛋淡笑着对他说:“对手?你是我的对手?不是。我拼掉这身骨头依然站在风口浪尖,每天接受着不同的挑战。但你已经归隐山林。即便人们始终喜欢将我们相提并论,但记者们只会问你‘您对瓦西卡若夫这赛季的表现感觉如何’,而不会问我‘您对切尔雷赫在职业表演中的新节目有什么感想’。”
想到这儿,切尔雷赫更加懊恼,他两步走过去,当真想砸碎那狗屁的传真机。
是的,是的!他在乎这个!他承认他们之间有说不完的恩怨纠葛,从赛场上到赛场下……但,对手也好、冤家也罢,再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那都是过去的事情,至少他们不是阶级斗争的敌人。即便观念不同,选择了各自不同的未来,所幸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这几年混得都还不错。如今大概是时候一起喝一杯。可那混蛋从来就不打算让他称心片刻,似乎闲来无事不刺激刺激他就会掉毛!
正当切尔雷赫举起那该死的玩意,打算就此砸下,一泄心中抑郁,电话突然响了,阻止了一桩毫无意义的损失。
切尔赫雷一愣,被浇了盆冷水,有些无奈地“恍然大悟”。他摇头放下那台可怜的传真机,自嘲地嘀咕:“该死的,冲动是魔鬼!”接着,叹了口气拿起话筒惯性开口:“你好,这里是切尔雷赫……”
切尔雷赫话音未落,那头已经迫不及待的打断他。
“我是沙萨。”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因而那话音听起来宗气十足。
“萨沙?”切尔雷赫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他少年时期训练班里的朋友亚历山大•阿尔伯雷特。自从上次一个职业表演之后,他们至少有大半年没见过面也没有过电话联络……未等切尔雷赫思索着再度开口,那人顿了半秒,立刻接上了上一句:“听我说沙夏,娜塔沙刚从都灵打电话来说热尼亚在意大利出了车祸,怎么办?”
整整30秒,切尔雷赫的脑子一片空白。久未联络的旧友突然来电这已经足够让他惊诧,可……
怎么办?
这是个好问题。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在他面前如此称呼那家伙,而他也记不起,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如此称呼过那家伙,正如他几乎记不起那家伙是不是曾经管他叫沙夏。切尔雷赫努力去适应这种熟悉的陌生,然后他试图去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
热尼亚?瓦西卡若夫?
深吸一口气,他抿了抿嘴唇,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然后条件反射地摇头。
“沙萨,我确定我醒着,而你能确定你不是在梦游?”他顿了顿,又笑着摇了摇头,“朋友,我们的冠军在都灵!昨晚上的庆功宴必然会持续到后半夜,现在都灵应该是上午11点,他们该呆在酒店房间里睡觉!”
大约是切尔雷赫的反应吓到了对方,沙萨半晌才再次出声。
“我也希望是我睡迷糊了,可娜塔沙清清楚楚告诉我,这两天那边的天气糟透了,不仅风大、雾也非常大。但即便这样,热尼亚和弗拉基米尔教练只在都灵睡了一晚,今天一早天还没亮他们就起身赶往玛尔彭萨机场,准备搭上午10点的飞机回圣彼德堡,因为最近热尼亚的母亲身体状况不太妙。结果都灵到米兰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严重的连环追尾事故……怎么办?”
沙萨滔滔不绝地叙述了整个事故过程,仿佛要证明他确实清醒,而他所陈述的一切都是事实。
“够了!够了!”切尔雷赫吼了起来,思维极度混乱,半晌,他才将混乱的思维整理出一些头绪。
“别问我怎么办!亲爱的冷静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该死……在我回答你怎么办之前……你至少要让我知道,我该发传真慰问、打电话询问情况、还是飞过去探望……或者……”
或者准备好黑色西装?!
切尔雷赫发现自己就要疯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而是受不了此刻沙萨说话不抓重点。那家伙结婚后将他老婆的罗嗦劲学了全套,也可能是带孩子带晕了头……总之,相当妙……简直妙极……
一段对话的空白,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但一想到种种的可能性,他突然感到恐惧。他不希望有人告诉他,曾经教了他5年多的教练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丧生、成了植物人或缺了胳膊少了腿。而对于他那要命的死对头……是的,他曾经说过,如果这世上没有那人,一切或许会好一点。甚至,他深知,如果上帝真的想让一个人在他人生中最光辉的时刻突然消失,也许没有比那更适合热尼亚的决绝……而对于任何结果,他只能听从,无力挽回。即便如此,在听到沙萨吐出最后一句时,他腿一软,竟然一屁股倒在了沙发上。
“他们已经上飞机了。”恶作剧成功的家伙得意地笑起来,“据说弗拉基米尔扭伤了肩膀,不过并不严重;而热尼亚撞到了前坐的椅子上,撞肿了鼻子。好在他们赶上了飞机。你不是也要回国吗,那么带我问候他们,顺带拍张热尼亚鼻子的照片,老实说,我很好奇,他那大鼻子被撞肿之后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该死,万恶的游戏!”切尔雷赫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对方的套,他愤恨地吐出一连串诅咒。却也无法抑制地跟着大笑起来。他本以为那家伙已经被老婆、孩子带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境界,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大叔,因而忽视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问题。
笑过之后,切尔雷赫似乎想起了什么,蹙了蹙眉,摇头道:“免了吧,以我这种尴尬身份,如果没有发生太严重的问题,电话问候都没有必要。或许你乐意想象我拿着相机敲开奥运冠军家的大门,然后微笑着说‘早上好朋友,我受沙萨嘱托特地来为您的鼻子拍套写真集’?该死的,去他妈狗屎,那家伙一定会以为亚历山大•切尔雷赫受了刺激神经错乱!”
“不错的主意……你可以试试……”那人笑得岔气地回答道,顿了顿,似乎安静了下来,又道:“回去试着联系联系,都灵之后,他也该撤了,前段时间我们有过联络。热尼亚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这么干下去,大家年纪都不小了,有的事或许也是时候改善一下。”
听沙萨这么一说,切尔雷赫所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没忘记这沙萨大概是他们唯一共同的朋友。也许在那一刻他也确实考虑着去接受他朋友的提议,但再往下一想,这提议立刻遭到了否决。
“你知道,我从没恨过那家伙,至少从没主动攻击过。这是运动,只是运动。但紧抓着不放的人是谁?算了……没有特地做什么的必要,一切顺其自然。”
放下电话,切尔雷赫觉得疲惫不堪,但经这么一捣乱,仅存的一丝睡意也离他而去。他仰首靠在沙发上。嘴角微扬,带出几屡疲惫的笑纹。
人生真是一场有意思的游戏,而对他而言,至少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他的全部生活似乎都围绕着冰和冰刀,直到现在,他依旧无法走出这个圈子。这个圈子束缚了他,同时也带给他太多,让他无法割舍,也无力割舍。
这世上有三种重要的“情”,亲情、友情、爱情,在那里,他都感受过。
他忘不了,当初他对弗拉基米尔教练那种掺杂着崇拜、敬佩、信任、叛逆和依赖的复杂感情,那种情感简直像儿子对父亲,或许还要多;他也忘不了,那些伙伴、朋友,从最初的花样滑冰教室到后来的训练班、还有选手集训以及各大比赛,太多的名字,太多的感受;而他的暗恋、初恋以及被暗恋似乎也全丢在了冰场上。尽管后来他与各种各样的女人来往过,可真正付出感情的,竟然全是花滑运动员。大概正是这让他耿耿于怀,始终无法以结婚为前提与女人交往,总觉得自己接触的圈子太狭窄,或许以后会遇上更多不同的人。
还有……
想起那家伙,切尔雷赫无意识地沉下眉。
是的,还有他那要命的冤家,热尼亚。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的故事当中,那家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客,至少目前为止还不是。大概是上帝过于眷顾,担心他亚历山大•切尔雷赫的生人还不够刺激,让他年纪轻轻就遇上那家伙。那时候,他好象才……才13岁。
水龙头没扭紧,意识朦胧中,切尔雷赫听见水滴的声音,它们正慢慢将水池中的玻璃杯填满。沉睡的记忆残片零星漂浮着,逐渐拼凑起残缺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