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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番外三 ...

  •   一、
      妈妈离开得很平静。那时候是冬天,又干又冷,却没有下雪。
      葵俯在床边哭到几乎断气,而我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所谓的死亡,我终究是没有感觉到它如岩井俊二所写的那般温暖无私——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把冰冷厚重的镰刀,一刀下来就恶狠狠地斩断了离去之人与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的所有联系。可就在前几天妈妈还生龙活虎地闹着要吃冰淇淋呢,我和葵怎么劝都不听,最后爸爸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大手一挥就打发我出去买。
      那天特别冷,我都有点不想出门了,从落地窗看到萧索街道上光秃秃的一排树木和行色匆匆的路人,每一个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感同身受般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然后迅速穿好大衣并把钱包揣进口袋里,在玄关穿鞋子的时候爸爸叫住我。我回头,他递过来一条围巾,同时问,“知道要买什么口味的吗?”
      “绿色的……”我抓了抓头发,不太确定,“哈密瓜?”
      “抹茶。要抹茶的啊。”
      爸爸竖起一根手指头晃了晃,严肃交代着我的那个表情很像小孩子,我绷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应下来,出了门。
      现在,我还是无法把那时候妈妈还是生气十足的模样用“回光返照”冰冷冷的四个字强硬地一带而过。
      请和尚来做法事那天很多人来吊唁,黑漆漆的衣服像一大片乌鸦的羽毛,附着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妈妈她,终究已经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捧尘,被定格在相框里笑容满面的一张彩色照,更加是我,葵,还有爸爸心口上一道永远抹不掉的疤。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会越来越痛。

      二、
      我三岁的儿子灰羽凉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的问我,“爸爸,奶奶呢?”
      我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告诉他,奶奶走了,去另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奶奶说好要在凉介四岁生日的时候带着凉介去摘樱桃的!”
      “奶奶食言了,她让我跟凉介说对不起。”
      “真是的……不可以不讲信用啊!”凉介人小鬼大地叉着腰,气鼓鼓的,“那下次不能再爽约了啊!”

      三、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没有下次了。
      永远没有了。

      四、
      差不多有半个月爸爸都足不出户,我和葵刻意避开跟他谈论有关于妈妈的话题同时自己也尽量避免不去翻看与妈妈有关的任何事情——回忆太近,一碰就痛。而现在根本就成了一把最凉薄的刀子,能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地让我们的心肝脾肺肾都皮开肉绽。只是没法避免,到处都是妈妈的痕迹——浴室里她用的洗发水还剩了大半,她秋末时种下去的种子费尽周折才总算如她所愿在冬季发了芽,她拿出去在难得的大晴天里晒得胖嘟嘟的棉被还没有来得及睡一次。
      我让葵先回她自己的公寓住着,不然她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时候哪怕扫出一根泛白的栗色长发丝都会触景生情地哭肿眼睛,她可是从爸爸那里一点没少地继承了毫无遮拦的性格,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葵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去时爸爸从房间里走出来,问我和葵要不要出门散步。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一条有些褪了色的墨绿色围巾缠起来。
      他瘦了些,可是精神抖擞,指着围巾冲我们笑。
      “这个是你们的妈妈十八岁那会给我织的哦。怎么样,是不是跟我的眼睛颜色很配?”
      “是是是,帅极了。”
      我和葵笑了,诚恳地应和着,想象中面面相觑的凝重尴尬并没有出现。
      爸爸来了兴致,继续嘟嘟哝哝地给我们说着,“看这里……手艺不佳,到处都是漏出来的线头……啊,这里,针脚还织错了。”他垂着眼角看着围巾出神,碧绿的瞳仁里泛出潮湿的水纹,“你们想她吗?我……很想她呢。”

      五、
      一路上爸爸说了很多很多,还手舞足蹈的,似乎把憋了半个月的话一次性全部说完似的。
      我原本以为自我懂事后他们俩不经意间说出来或做出来的那些琐碎日常已经能够算成是秒杀单身狗的秀恩爱,其实,还有更多的事情被藏起来了——惊心动魄比如爸爸在别人的婚礼上抢了新娘的捧花然后向妈妈求婚,芝麻绿豆又比如妈妈说她最喜欢帮爸爸系领带和整理衬衫的领口——“她刚开始学着帮我系领带的时候,每次都差点把我勒死哦……”爸爸心有余悸地隔着围巾摸了摸自己的颈脖,我跟葵在一旁笑得前仰后翻。
      我们才知道,爸爸和妈妈高一就认识了。
      高一?那会应该只有十五岁吧——在那个鲜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年纪,他们就相遇了。
      那时候的妈妈一点都不听话,叛逆得像个张牙舞爪的刺猬。爸爸说他一直等着她,等她迈过青春期的荆棘,等她放下原本心底藏着的男生,等她愿意向自己伸出手,用了好久的时间才终于把倔强的妈妈等到。
      “咦?原来妈妈的初恋……不是爸爸啊。”
      “那有什么关系!”爸爸不满地撇撇嘴,随即笑得得意洋洋,“反正乔乔她的初吻初夜全是我的!”
      “……爸爸!”
      我面红耳赤地打断他,可结果还是没绷住,还是跟葵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去便利店买了热乎乎的肉包,并肩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一路走一路吃。爸爸跟妈妈的故事很长很长,这条街道也很长很长,悬在头顶的路灯恍恍惚惚地照亮越发浓重的夜,是温暖的橘色,像妈妈每年冬天都买回来的很甜的蜜柑。我们说话间呼出大团白花花的雾气,偶尔响起的笑声弥漫在空荡荡的暮色里也不知道最后会飘到哪里去。
      心脏有条不紊地跳动着,那个流着血的伤疤似乎在慢慢凝结成疤,被爸爸妈妈的那段温暖柔软的过往覆盖——他们高中时期的别扭青涩,大学时期的漂洋过海,毕业之后的并肩而立,成家之后的不离不弃。
      死亡这个礼物其实并不美好……可是,我们经历过的每件事,都有它的价值所在不是吗?
      肉包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凉飕飕的,葵在一旁开心地欢呼起来,抬手接住了越来越密集的白色绒球,“呐呐!下雪了!”
      我和爸爸仰起头,看着雪花无声地落到地面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今年的雪来迟了,而妈妈就这样错过了。
      所有喧嚣似乎都在一瞬间被白花花的雪不动声色地淹没掉,气氛猛地安静下来。
      爸爸将肉包子几口吃光,毫不在意地将剩下的包装揉得哗啦啦地响。他走到我和葵身边,一抬手就大喇喇勾住我们的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对不住啊,从今往后,只有你们陪我看雪啦。”

      六、
      我忽然就哭了起来。
      涌出的眼泪瑟瑟地滑过脸颊,哭鼻子的狼狈样被葵指着鼻子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她也红了眼眶。
      爸爸掏出手帕递过来,像小时候那样摸着我们的发顶轻声哄着,依旧有些手忙脚乱,“哟西哟西……不哭了哦……要吃糖吗?我去买。光喜欢薄荷味的,葵喜欢柠檬味的,我没记错吧?”
      葵想强颜欢笑一下,可那个笑容撑死不过三秒眼泪变得更汹涌了。
      其实自从妈妈去世后我一直没有哭过。我觉得我不能哭,因为我是长子,我必须顶住一切压力藏起一切悲痛操办丧事,我得井井有条不慌不乱,把伤痛的影响压到最低才不至于让家里风雨飘摇的气氛更加凝重。
      我从来都认为我是最隐忍的那个,其实不是,爸爸才是最痛心的人——他们俩携手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把彼此都融成了心尖上最滚烫的血液,他记得她所有爱吃和忌口的饭菜而她记得他每条领带每件衬衣放在什么地方,每日朝夕相处都成了最骨肉至亲的人,我现在才发现爸爸的伤口比我和葵要深得多得多。
      可是他在笑。他跟我说,哭出来就好。
      我总算明白爸爸为什么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触碰着我和葵一直小心翼翼回避的有关妈妈的痕迹——因为妈妈从来都在他的记忆里有血有肉地活着,一颦一笑都鲜活如初温暖如斯。
      ——回忆是伤人的可遗忘是有罪的,时间是治愈的而生活终归是要继续的。

      七、
      “妈妈在看着吧,这场雪?”
      “啊,当然了。”
      爸爸拍拍我和葵的胸口。
      “她在这儿,跟我们一起看着呢。”

      八、
      来年春末,距离妈妈去世已经有小半年。
      我一个人去扫墓,带了她爱吃的抹茶小团子。
      还没走进的时候看到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高个儿站在妈妈的墓碑前,他转过脸来时我搜索了一下记忆,发现并不认识他。
      我悄悄打量着这个跟爸爸差不多年纪的男人,礼貌地朝向他问好,然后蹲下来打扫着墓碑四周。
      “……你的母亲,走得这么早吗?”
      “嗯。五十八岁。”
      我抬手摸了摸照片,手指顿了一下,忽然就想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了。
      我望着他,而他也似乎有话想说,可浅金色的眸子闪闪烁烁,最后喉头滚动了一下,还是偏开视线抿紧了唇。
      我笑开来。
      “妈妈她,一直过得很好呢。”
      一目了然的吧?我重新把目光挪到嵌在碑上的照片,妈妈的笑很是安静恬淡。
      男人垂着眼睛扫了一眼照片,睫毛轻颤了一会,并没有多说什么,轻轻点头说了声告辞就双手抄兜离开了。
      那天的晚饭并没有在家吃,我让妻子不用做我的饭,跟爸爸还有葵约到一个饭店里。直到用过餐后我才漫不经心地松了松领带,随口跟爸爸汇报了一下今天的小新闻,当然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我今天见到了爸爸的情敌。”
      “什么?情敌?谁!”
      “妈妈的初恋呀……那什么……月岛君?”
      “……臭小子!”
      我偶尔喜欢这样逗他,要知道爸爸可是吃醋技能点满的天蝎男,我们看他沉不住气又搬出跟妈妈相爱的陈年旧事出来,一边愤懑地碎碎念跟我们分享着一边陷入回忆里笑得满脸心安,我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茶水的清香里氤氲着泛黄模糊的记忆,像是午后三点不温不火的阳光。
      他果然再次翻出那些往事来说,从小说到老,一点一滴都不落,都可以写一本关于妈妈的编年史了。我实在是太佩服他,记忆力怎么好得那么变态,每次说都不带重样的,比黄金八点档的肥皂剧还精彩。
      说到后来,爸爸脸上的表情就软化了,不久之前还是像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猫咪而现在就成了顺毛顺得十分惬意的大白狮。
      我们从饭店里走出来,迎着一路灯红酒绿散步,爸爸指着一个学校说这是以前他跟妈妈的高中。我和葵摸了摸围墙,翻新了好几次的墙壁已经让人看不出它的陈旧历史。
      “这儿!”他兴高采烈地比划着,“这里以前有一堵很高的墙,墙后面是宿舍。乔乔她啊……爬墙最笨了,每次都把我的校衫踩得乱七八糟的……坐在墙头快摔下来的时候还总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真是……可爱得要命。”
      他的指尖扫过粗糙的墙壁,眼神里落满了被岁月斑驳了的温柔。
      忽然朝着空虚举起双手,翁合着嘴唇,不知道在说什么——我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是他的目光灼灼而热烈,我有种时间在飞速后退的错觉。爸爸他是不是看到了当年十五岁的妈妈呢?她穿着校衫和短裙正束手无策地骑在墙头摇摇欲坠,脸颊被当时盛开的樱花染成绯色,十五岁的爸爸挽起袖口露出结实的小臂,像个金灿灿的小太阳一样站在墙边张开臂膀信誓旦旦地要接住她。
      然后,我看到爸爸哭了。
      ——那是自妈妈过世后,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九、
      灰羽列夫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记得。
      他忘不了林乔住院时用米色的书签卡在了那本书的第七十七页,忘不了林乔最近一次做红菜汤时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放少了盐而找借口说着“虽然淡了些但不要吃那么多盐才好”,忘不了林乔翻着琴谱拉动大提琴的模样,忘不了林乔给向日葵修剪枝叶时不小心被剪子戳了手,忘不了林乔在大儿子灰羽光的婚礼上悄悄转头抹掉眼角的眼泪,忘不了林乔在小女儿灰羽葵一意孤行地放弃读大学而去做模特儿时那场天崩地裂的争吵,忘不了孩子们出生时林乔满脸的喜上眉梢,也忘不了她知道自己怀孕时的喜极而泣,更忘不了当年她提着裙摆扑进他怀里说我要马上嫁给你的羞涩娇俏。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住她的第一次——她的后脑勺沾到枕头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睡衣的一溜纽扣快被他解开了,她才手忙脚乱地害羞起来,抵挡着他的胸口错开羞赧的视线,舌头打结地转移到一个拙劣话题——她红着脸说,“……窗帘……窗帘,还没有拉好……”
      林乔曾经笑着告诉灰羽说,自己被男生称作白开水。可时间流逝,清水也酿成了醇厚的美酒。她被他埋在温热的心头,微醺的酒香就这么让他醉了一辈子。
      灰羽列夫想念林乔,十分十分想念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举手投足。她的灵魂,她的身体。
      灰羽并不认为回忆起这样的事情是一种羞耻——如果没有那档子事,光和葵怎么会出生呢?
      而两个孩子也一定不知道,林乔的体质并不容易受孕,结婚很早却是费尽周折地在二十八岁才生下了大儿子,八年后又再次有了小女儿。
      生育过后她的身体并没有马上恢复,好在吃药调养了一段时间,总算是没有留下后遗症。
      于是他就真的以为长命百岁这样的美好词语如同一个万毒不侵的金钟罩牢牢地把他们两个人保护住,大半辈子无疾无患,也没有什么危险的意外,可再美的童话也有结束的一天,“骑士救出了公主,从此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脍炙人口的故事都只是在最美好的岁月就画上句号到此为止。然而实际上,他们藏在书本里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相伴相随,再然后,不可抗拒地垂垂老去奄奄一息。
      可没想到林乔要比灰羽先一步闭上眼睛。
      她躺在床上笑眯眯摸了摸灰羽的脸,灰羽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
      “……我在呢,你睡吧。”
      林乔一闭上眼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十、
      没有生老病死的十五岁。没有皱纹横生的十五岁。没有岁月侵蚀的十五岁。叛逆的十五岁。迷茫的十五岁。灰羽列夫遇见林乔的十五岁。
      “乔乔,别担心啊,我在呢!
      “我会牢牢接住你!绝不松手哦!”
      可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两幅景象却是无法再一一重叠了。
      但是。乔乔。
      我在……我在。无论你在不在,我都站在原地不会离开。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番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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