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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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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开尽更无花
一、十七岁的讲古人
这故事我该怎么跟你说呢?尽管跟晒谷坪上的小孩们说过,但要跟你说起来又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屁股上还带着青斑头上还掐得出奶来的小破孩,够小了,这故事里头好多地方他们都不懂,那我就得省,把故事省到“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的地步——哎哟!都没啥听头了!就是这样,还是有很多……“那个”的地方都不能跟他们说,说了要带坏小孩子的……
哦?你不知道晒谷坪是干什么的?!罢了,也不同你大惊小怪的,你城人,不懂不懂吧——我给你说!我们这头每到夏天晚上——你看,天气也热,也没啥事情好干,那就男女老少都收拢到一块儿来,来到这晒谷坪——晒谷坪你晓得莫?哦,还出息嘛,晓得是用来晒谷子的地方……
咳!就说这个晒谷坪,收拢了这些大大小小一伙人,干什么呢?开始讲古。基本上分成五六个摊子,我这堆尽是讲给小孩子听的……哈?你说我就是小孩子?莫是莫是!我都十七咧,大人一个……行咧行咧,也不和你争,刚刚讲到哪了?哦……讲古……。我有时也讲讲鬼故事吓吓他们,嘿!吓的那是一个惨!好几个住得远点儿的都不敢望回走,赖在地上哭,非要我把他们送进家才算。咳!其实那有什么?都是假的!编的!可我这个不一样,那是从我祖奶奶那头听来的,莫骗你!骗你叫我变口猪变头驴!我祖奶奶寿得长,这个数——看见我的手指头没——一百零六岁!她可是啥辰光都见过了,不会编花头来骗人的!
我祖奶奶做姑娘时(还未出嫁前)大名叫殷梨花。故事最最起头就是从她名字上来的。我们这地方就适合种桃——哗!一到春天满天满地都是桃花,大红、粉红、嫩红、胭脂红、粉白……那色儿是一个多!所以呢,住在这里的庄户生了姑娘都望“桃”上靠——取个好活好养的意思。后来取的人多了都乱了套了,就要区别,区别来区别去离不开“桃”——什么“碧桃”、“粉桃”、“桃娘”、“红桃”……这么看,这块地活该就是旺“桃”的!桃树连成林,一片一片,到后来都霸道了,除了桃树,什么都给你种死!多少辈儿了。人就慢慢乖了,光种桃树,不再费那个力去种其他的,可我祖奶奶她爹呢,偏偏不信这个邪(外埠上门来的女婿嘛,知道的也不全),挪了棵梨树过来种,谁劝都不听,死倔死倔的脾气。村人看看劝不听,就省省口水,转到一边去等着看笑话。你想想,那么多辈人,那么多次试难道都只是盖盖就算的?!说起来也险得很,那梨树都死死活活活活死死五六趟了还是让我祖奶奶他爹给抖弄回魂喽!到了第二年春上,这树就真的活了,也长叶、也吐芽,可不是活了呗!就是太单薄,细头细脚,细不伶仃,连叶带芽在内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春天里旁边的桃花都开得嚣嚣张张妖妖艳艳,就剩它独一株在春风春雨里光着个身杆——那个可怜!可就不容易了,那可是这地方独一份儿哪!人看见它眼睛都要放光的!
我祖奶奶就在梨树活了的那个春天落了地,她爹不含糊,取了个独份子的名字,就叫“梨花”。从那时起,街市面上叫声“梨花”,回头的就只有我祖奶奶一个!你说神气不神气?她爹好疼她的——家里就她一棵独苗哪,不疼她疼谁去?你说怪?不怪不怪,她娘生完她后就不能生了,她爹也不计较,说不行就像咱这样,还招个上门的,不碍什么事儿。爹疼娘宠的好命孩儿!要不怎么说我祖奶奶福厚呢,一百零六岁,啧啧!……
咳,看我,走题走远了……刚才说到哪儿啦?哦,她爹娘疼她,她要什么就应承什么,连私塾先生都给她请,还专门盖个书房给她装书,都是些希奇古怪的,要不说她怎么这么会讲古呢!这故事就是她写的,你要不要……我藏在我家地窖里了。放心!没被虫子蛀过,我隔天就去搬出来晒晒,好着呢!你到底要是不要?!啥?!还要考虑?!不要你早说呀!费我这么多口水!哎呀!同你说吧,买了不吃亏!这个数……怎样?还要低些?那你说多少?三?太少了,高升点儿吧啊……行行行!!遇着你算我倒霉!我领你去,看着合适了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行。那走吧。
喏,你看看,这么厚一本呢!都是讲古的!怎么看都是你得了便宜!行啦行啦!不会诳你的啦,从头到尾都是字,我虽不认得,可也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祖奶奶说了,里头有八十几个古呢!哈?你问哪个是真的?祖奶奶说第十七个是啦!嗯嗯,没错,就叫〈梨花开尽更无花〉。
二、越乌台记
越乌台是我爹给我修的书房。因比周围地势高出那么一小撮来,就附庸风雅的叫它做“台”了。越乌这俩字么,是从〈太平广记〉上看的,觉着好听,就搬来用用。我自小就喜欢听人讲古,听着听着觉得不过瘾,想自己来上一手,就写了。一共八十三部。受了〈聊斋〉影响,多是些才子佳人鬼狐精怪的故事。又多是编的。只有这第十七部是我亲眼所见。所言非虚。
你要来过我们这里你就该知道,我们这儿树多。尤其是桃树。我呢,生来就和桃树有缘。生在桃树节那天,喝着桃花蜜长大的,连住的地方边上都是桃树妖(我们这儿把上了百年的桃树叫桃树妖)。一到春天这些桃树妖就把花开成一簇簇的,很甜很香。整个村子都让花淹了。花太多就拿来做桃花糕,酿桃花酒,制桃花蜜,还有插到窗边上驱邪。
和“桃”的缘分够深了,可我的名字却不象其他女崽一样,有“桃”。爹给我起了个偏名儿,叫“梨花”。全是因为我家那株梨树。很瘦很单薄的一株,不健康的长着,长在一群健康得不得了的桃树妖旁边,弱得叫人心疼。从我能记事起,我就为那树担心,每每怕它活不过明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站到它旁边,摸摸它,看它还活着才安心。一年一年春夏秋冬,到我九岁了都不见它开一次花。我啊,我只要它活着就好了,哪里舍得它花掉大半性命去开花结果。
没曾想,在我十四那年春天,它竟艰难的顶出几个花苞来!那天我刚从姥姥家回来,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望后院钻,老远的便闻见一股清甜的香,和桃花的味儿不同,正奇怪着呢,就见着它身上顶出来的花苞了,我的眼眶又酸又热,站那儿都不敢动了。隔空数了数——整十个花苞,像是把熬了十几年的骨血都逼了出来。它还极羞,似乎对自己花了十几年只带出这十朵花愧到肠子里去了——每朵梨花花苞尖子上都有一小晕红。
我对这树极为爱护,总是怕它未开先夭,整日里魂不守舍的晃在它周围。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树妖——这树明明那么小,竟然还会有树妖?!不可思议是不是?
可我亲眼见着了这东西化做人形,偷偷的,偷偷的越过我家篱笆,蹑手蹑脚,蹑手蹑脚,接近我家厨房……
去……
去……偷米……
可怜它连形都凝得不太齐,半透明的,着一身白中带红的衣衫,落魄无比的捧着十几粒漏在锅边的米饭,慌慌张张的偷跑回去……
树妖也要吃饭的么?!
若是要吃,那十几粒米怎么够?!第二天我就藏下一只烧鹅腿,两条小银鱼,一小碟豆芽,加上满尖的一碗饭,放在灶台上。看它吃不吃。天黑下来了,我吃过晚饭就猫在一棵桃树妖的后面等。爹在屋里抽水烟,娘在纳鞋底,好得很,除了我,不会有人过厨房这头来的。
来了来了……
不过天太朦了看不清楚。
然后我听见一阵狗吠……完了完了!!忘了还有阿黄!寿头!吠得那么起劲做甚!看不把它吓死!我本想出去牵狗,又怕它晓得了以后都不来了!还在想着该怎么办呢,一个影子跌跌撞撞的一头栽进厨房里,还是拈了十几粒掉在灶台上的米就跑了……
它到底看见我放的东西没有?真是的,白费了我一天心思偷藏东西,又不好叫爹娘知道,只好便宜了阿黄。算了,明天再说吧。
这回我学乖了,先把阿黄锁得远远的,然后把东西摆好等它过来。
它不吃。它真的不吃。那么规矩,只敢拿灶台上的米……
连着三天都是这样。我藏了东西本来想养它的,结果把阿黄养了个油光水滑。第四天大早我猛然想起:树妖不吃荤的呀!于是赶忙把东西换了,清蒸茄子、素炒豆芽菜,还有青菜汤,再加上满尖的一碗饭。还是猫在桃树妖的后面等。谁知它还是不吃!哎!我就奇了怪了啊!怎么回事这是!荤的你不吃,素的你也不吃,那你单单拈了这十几粒米做什么?
这下我可长了心眼儿了——别说,那时候胆子还真大!就敢偷偷跟在它后边看它要干什么去。
结果——你猜它在干什么?
它在钓虾子!手上拈了跟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渔线,垂在水里头的那端悬着一粒米,就在村西头那口水塘边上蹲着。嘿!你是不知道,村西头那口塘可是个宝贝地方,从最西边流过来的泉水化做一条溪,流啊流啊,刚好到了村西头那块有这么个凹地,汇成一口塘,水还是活的,溪水透过这塘边上的孔还能接着往东流。在风水上,这叫龙口。地气灵得很,鱼呀虾呀都生得又大又肥又甜,偏还有些傻气,好捉,这不,不一会儿工夫它就钓上了两三尾。钓了它又没地方兜,只得钓上一尾就兜一尾在衣摆上,钓到第五尾的时候前面那几只就闹得它手忙脚乱的。它没办法,等第五尾上来,搂紧衣摆,噼里啪啦一阵乱跑,冲更西头跑,一路上碰落了无数正在盛期的桃花,落了它一身。
夜黑了,我是跟着它的香气过去的。挺好认,就这么一种跟桃花的味儿不一样,清甜清甜,闻着就想上去咬一口。
更西头就快出村了,那儿的桃树更密更浓。
我本没指望看到前头有光的——这带向来荒凉,人都不兴在这儿安家。我追过去,近了才发现——是一豆小灯。灯下立着一个人。老头儿。再近些就看清楚了。是我老叔。哎,不过,他走了都有四年了——细想想,他的坟头就在这附近哪!
点灯的敢情是我老叔变的鬼了?!
那我可不怕!老叔在生时就是个老好人,整天笑呵呵,爱喝几口桃花酒——躲着我老婶喝。喝多了就倒在他那棵树妖下呼噜噜地睡。我那时才五六岁,最爱干的事情除了爬树就是揪他的白胡子,或者是扯根野草捅他鼻子里,在他喷嚏打的一塌糊涂之前我就先找个地方躲好,免得他抓着我后拿我的脸像搓面粉似的揉。他找不见我,于是只好叹气:梨花丫头哇!女娃子可不兴做男娃那套的,不乖乖的,当心长大了没人要你个野丫头……
我暗地里朝他做鬼脸,转过身就去疯。
等惹上祸爹要揍我的时候,又是他挡在我爹前面,阴沉沉的教训我爹:她干什么了?!不就是扯了别人家的几棵桃树吗?!啊?!还是砸了人家的酒缸啊?!好好说不成啊!非要操根木棍打她?!
处处护着我的老好人老叔四年前有次偷喝桃花酒,喝着喝着就睡着了,睡着了就过去了,怎么看怎么糊涂,村人都说老叔让天上神仙接走了,做喜丧办,大大庆贺了一番,把老叔埋在了村西头。今天才看到:原来我那老好人老叔并未升仙,而是……而是赖在桃树林里不走,时不时偷偷小酒喝顺道骗骗小孩儿……
咳!看看!把那小树妖唬的一愣一愣的!
那家伙钓来的五只虾子都葬进了他肚里,桃花酒也让他喝光了一坛!真个了不得了哟!
我就靠近去,去听他究竟说些什么,怎么就把那小树妖给灌得三迷五道的了?!
“哎呀!说起你祖爷爷我啊!没的说——这方圆百里养桃花的,我认第二,他没人敢认第一!所以说,这事儿你求到我头上来,算你个好狗运的!”
“那……那就求祖爷爷您给指条路吧……”
小树妖急急的捧上一坛酒,直送到我老叔的鼻子底下。
“香啊!它怎么就那么香呢!!千杯不够啊!啧啧!”
“祖……祖爷爷……您……”
唉……可怜孩子……给我老叔耍了都不晓得。
“急——什么!!”老叔一巴掌拍上它背,把它拍得歪去一边肩膀。
“算啦算啦!说你知吧!要想那桃树恢复元气,须到天楠山上寻一种草,等下我画给你看看,拿回来后混上草木灰,沤上三天,然后敷他根上,要勤整土,等个把两个月的就差不多了……”
“谢谢祖爷爷!”
小树妖转身就要走。老叔一把拽住他:哎!我还没画给你呢,哪儿去?!
我在那儿站到不能再站了,叹口气,往回走。再晚回爹娘该急了。心上还惦着那小树妖,也不知它信还是不信。到底去不去那天楠山。要知道那可是我们这儿最高的山,还邪,传说里头有好多吃人的怪物,什么眼睛像灯笼那么大的蛇妖啦,喝人血吃人肉的芭蕉精啦……怪怕人的……
三、入山
看我这标题你就晓得了,那小树妖上天楠山去喽!
这家伙胆子其实挺小,一只突然窜出的野猫就把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加上这山树多,把天日都遮了,越望里走越黑,它牵了盏灯抖抖缩缩半摸半爬的,好容易让它寻着那草,高兴死了,赶忙把灯放一旁,专心致志的挖。丝毫没注意后面的响动。
一开始它只是闻着一股腥膻气,没怎么上心,后来……后边有了响动……
它么,祖爷爷讲的关于这山的古听多了,平日里没什么,这会子,什么蛇妖啦、芭蕉精啦……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翻上来,自己先把自己吓了个半死!再忍不住一回头……
啊!!!!
胆子差点没叫它嚎破!
它后边,一只胳膊远的距离,立着一条大蛇!
那蛇伸长了个大脑袋,马上就要贴它身上了!
多吓人!它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的窜到旁边,腿肚子给吓软了怎么都不听使唤,它紧攥着药草想发一发力用用障眼法什么的缓一阵,可你想啊,它连形都还没凝齐呢,哪来的法力?!
就这么半会子工夫,那蛇滑过来作势要缠它,它也是给吓傻了,抓着手边的东西就扔出去!
扔出去的那东西是把刀子。割禾用的,挺锋利,然后——它瞪大了眼睛看那蛇的尾巴“汩汩”的冒血。看那蛇痛得翻滚着把自己的大脑袋卷过去吐着信子想要把血舔干净。不知怎么的恐惧突然就变做内疚。它使劲把害怕忍下去,把身上的衣衫扯下一幅,再揪一把长在旁边的金盏草嚼碎了,绑在那蛇的尾巴上。血不流了。它松下来,把怕忘到天边去。
谁想那蛇居然又生龙活虎的过来缠它。
把它吓得直哭。
边哭边说:你……你先别吃我……我……我朋友等着我回去救命呢……
蛇把大脑袋撂它肩上,信子在它脖子上舔来舔去。它哪听得懂这小树妖在说什么啊?!就是觉着这人身上好香,想多闻闻。
闻着闻着,有些醉了,连眼都快眯上喽。舒服得直想睡。
不知不觉就把缠它的劲道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