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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凤尾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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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杀一个人。”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
……我们终于如愿以偿。
水滴。风声。琴音。
脚步,停。
钟徽的步子顿在亭子十步开外,亭子里弹琴的身影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敢向先生讨教,鄙人琴音如何?”那人说着,便又五指飞快在琴弦上划过,随即指下带出一串串曼妙的音符。
“乡野之人罢了,哪敢担当‘先生’二字,更遑论指教公子的琴音,公子说笑了。”
那人似是轻笑了一声,并未再言语。
蓑衣上的水“嘀嗒嘀嗒”往下落,消磨着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就在钟徽挑起冲担欲在风雨再次来临之前赶回去之前,亭子里的人动了。
——他动的是手指。
因为在钟徽下一秒看清他的动作之前,那根弦已经到达了他的面门!
他身形一侧,那根泛着寒光的琴弦便“刷——”地一声堪堪擦过耳边!
“先生好俊的功夫。”
那人右手一扬,琴弦便顿时如蛇一般,迅速而又无形地回到他的指尖。
他捻着那根线,看了很久,然后偏了偏头,对着不远处的钟徽说:“先生,我的琴弦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冲他笑,像是一个撒娇的孩子,不可理喻。
钟徽却看着他,失了神——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下山,他跟在他身后,嘟着嘴沉默了很久。直到他终于要离开,他还是一句话不说。
“伯牙,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的。”
“你骗人!说好的不会离开我!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他对他大吼,红着眼眶,似乎他再踏出一步就永远回不来了。
“伯牙,听话,回去跟师父好好学琴,等我办完事回来你再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伯牙“哼”了一声,故意扭过头不理他。
“伯牙,我要走了。”他说。
“子期哥!”
他无奈的拍了拍怀里的那只毛茸茸的脑袋,说:“放心吧,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想听伯牙弹琴,还想陪着伯牙长大,所以不会那么早死在外面的。”
——耳边再次响起利刃穿破空气的声音,他下意识回避,而利刃却似长了眼,如影随形!
“避得开第一次,你以为还有第二次机会吗!”
那声音似乎就在耳边,音色微亮,莫名的就和记忆中那个人重叠。
——“子期哥,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初学剑的人是我。”
——“杀了你,带上你的人头回去,我又可以得到一把好琴。”
“你是——谁?”
再次避过那人的欺身一击,钟徽退开一丈,问。
“那么你呢?”那人停下攻击,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我说了,不过乡野之人。”
“乡野之人?……哈哈哈哈哈哈!”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那人笑得不能自已。“乡野之人?不知那些死在您这位‘乡野之人’手下的无数亡魂听到这番话,该是作怎么样的感想?恩?名镇六国的第一剑客——钟!子!期!”
他的眼里有恨,可他,却看不懂。
“伯牙——”他失神的呢喃,“是你吗……是你……吗?”
——他不会知道那次离开会是诀别。
当他再次回到山上的时候,那里早就成了一片废墟。火烧的痕迹即便是在很久之后还是那么明显。
“伯牙——!伯牙——!!伯牙……伯牙……”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师父和伯牙去了哪里。他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迷,他想知道真相,却再也无从查起。
伯牙死了吗?
不!他绝不相信!!他绝不相信!!!
楚王说,若你愿意臣服我,我便答应帮你找人。你知道,凭你现在的能力,别说找人,即便是踏出这里一步,生死就已未可知,你拿什么去找人?
于是他归顺楚王,成为他麾下最得力的一名剑客。无数次的赫赫战绩之后,他终于名动六国。
可是,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消息。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
琴弦穿过心脏的时候,他听到那个人如是说。
“是吗?”他扬了扬唇角,是一个讥诮的笑,“我一直想杀一个人。”
“你如愿了吗?”那人问。
他瞧见自己的手,细细嫩嫩,又白又长,曾不止一个男人将它牵起放在唇边细吻,赞叹它的美。
他恶心的想要把它剁掉!他想!他很想!可是,他不能……
因为那人说过,还要回来听他弹琴。他说——
“等我办完事回来你再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琴?琴呢?!他猛然醒过来,发了疯似得想找琴,然而指尖尚未触到冰凉的琴弦,一股寒气就将他冻结在了原地。
他早已将你丢下,你又做什么愚蠢的还要想着他?
身上的衣服破碎不堪,肤间隐隐可见深深浅浅的欢.爱.痕.迹,长发散乱的垂在肩头,抱着琴的双手却青筋尽显——
镜子里人……镜子里不堪的那个人……是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举起瑶琴砸向那个尽显一切污.秽的人!
“哐——啷——”一声,镜子应声而碎,落在地上的四分五裂中,依稀可见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公子!”
闻声而来的丫鬟们将门窗拍的“哗哗”响,他扯过凳子砸了过去——
“滚!”
杀钟子期的任务,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晋王手下刺客万千,比他优秀者数不胜数,武力上他没有丝毫的优势。可是若错过了这次机会——
那夜晋王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带着点愤恨,他说:“要去见你相好了就这么兴奋?”
他瞪他,眼里闪着寒光:“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他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晋王叹息:“俞儿,你总是这样口是心非。”
——你如愿了吗?
“是的,我如愿了。”他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像一个出色完成课业的孩子,讨喜般的笑。
王,你看,他终于死在了我手上,我并不是说说而已啊……
他笑,笑着笑着,泪就落了下来。
“那么,你如愿了吗?”他接住他倒下来的身子,蓑衣上的水渍将他白色的袍子染红了一片。
“恩……我……找到他了。”他安心的笑了。
“那就好。”
一滴泪无声地落下来。
钟徽颤抖着抬手,覆上他的脸,“弦断了,不能……再听你弹琴了……”
“我以后都不会再弹琴了。”
“哦……”
……
“因为已不会有人再听。”
他将他眼眸合上,看了这万里山河半响,终于俯尸痛哭。
“子期哥……”
他当年将他带上山学艺,师父说有“剑、琴”两绝,一人只可选一个。
他毅然选择前者。
师父说,既然选择了剑,那就要做好杀人与被杀的准备。
他说,若是我们两人注定要有一人背负杀戮,那么我希望那个人是我。剑既是在我手,我希望能时刻护他安然。
然而他不知道,师父本就是晋王安排在楚国的暗装。他离开的那一年,晋王派人来带他们回去,然后一把火烧了山上的所有。他在晋王宫苟且十年,只不过希望有朝一日他能来将他带走。
等待是那样的绝望,他终于绝望。
他将瑶琴掷于钟子期的坟头,摔碎世间一切山高水长。自此,不再弹琴。
子期已死,琴音亡。
注:
钟子期,名徽,字子期,春秋战国时期楚人。
俞伯牙,字伯牙,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郢都人,晋国上大夫,著名琴师,善谈七弦琴,有“琴仙”之称。
题目取自伯牙在钟子期坟前所做之诗:“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谈!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