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柬（上部）》叶归尘

4、第 4 章

　　跨过溪流上的木桥，林云的手心已微沁出汗，皮鞋踩在四五寸长的青草上，有些虚空的感觉。
　　一直端坐的男子，早已听到林云他们的脚步悉索声，却仍顾自埋首书间，直到距离三四米之远时，才缓缓抬首。
　　林云的脚步愣生生收了回来，太逼人的眼神，只是这么随意一抬头，一瞥眼，双眸中的光芒已让她有些眩目。
　　已不敢再仔细端详面前的人，林云微微垂首，看着脚下的草地。
　　不适合，这个男子，不适合穿白色，不适合坐在这碧草柳荫下，他该出现的地方，当是黑色大理石会议桌前，深色西服，才是他该穿的服装。只一眼，林云已被他目光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人，该做的，是在百万精英面前振臂高呼的帝王之姿，而不是似这般羽化成仙的闲散安逸。

　　“少爷，我把林云小姐带来了！”
　　他将手上的书搁在石桌上，将手伸向林云：“林小姐，幸会，我是沈渊海！”
　　林云慌忙将手往衣襟上轻拭了两下，伸手握住他：“沈先生，您好，我是林云！”
　　不敢与他对视，林云将视线放在他额头以上的部位，可是，依然没能消除排山倒海似的压迫感。
　　“林小姐，请坐！”他手往右一挥，又迅速收了回去。
　　林云说了声谢谢，却没有依言坐下。
　　他也不甚在意，转向一旁站立的沈佐廷：“廷叔，您又自作主张了！”
　　沈佐廷沉声回道：“少爷，快没有时间了！”
　　他微微窒了窒，继而轻道：“廷叔，这是最后一次！”
　　沈佐廷登时微笑：“少爷，当然是最后一次了！”
　　“叫人给林小姐送些茶点过来！”
　　一直在旁观察的林云听到这句话，连忙出声拦道：“沈先生，不用了，我会跟着沈老先生过来，不过是想弄清楚一件事，就是你们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说完，我就会离开。”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好奇心太盛，不是一件好事？”他低声沉吟。
　　林云看向一旁摇曳的柳枝：“是你们引起我的好奇心，若非过来亲眼见识一番，我怕日后没办法安睡！”

　　他忽然沉默了。
　　林云顿时有些无措，很自然的跟着屏声静气。
　　瞥见他白色的衣角，忍不住又在心底暗叹：世间最能掩盖一切的白色都无法隐藏他的半分气度，不知是哪一号人物？
　　“坐吧!”他忽又出声说道。
　　林云看了他一眼，自他低首对着地面之后，方才一切的逼人气势登时消失与无形，原来这便是所谓睥睨一切的傲然之气。在心中转了无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在他右首边坐了下来。
　　他将手放在书的封皮上，轻轻的摩娑着，手指很是修长，很干净，骨节宽大，指甲饱满富有光泽，是林云一直想象中艺术家的双手。想及，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他白色的上衣。
　　似乎明了她的心思，他忽然问了一句：“最喜欢什么颜色？”
　　林云有些愣了。
　　“是米色吧，常见你穿米色的衣服！”他顾自轻声说着，“你的肩略宽，颧骨又较一般人突出，米色，其实也不适合你！”
　　这个男人，心思实在细腻，林云登时笑了：“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米色，只不过恰巧去的那家服装店，每次打折的服装都只剩下米色而已！”
　　穿了太久的米色服装，弄得周围朋友都以为自己最喜欢米色，其实，林云最喜欢的，还是白色，可惜，白色不耐脏，且比米色还能突显自己身材的缺陷。
　　他挑了挑眉，凝神看她。
　　林云被看的有些心慌，只得将目光移向远处飘飞的杏花。

　　“你已收到如意柬，有什么想要实现的？”
　　林云微微一怔，深深吸了口气后，转头，定神，直盯着他：“我可供交换的东西实在不多！”
　　他略略有些愕然：“对我而言，自然是物有所值！”
　　“可是我想留给自己！”觉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尖锐，林云忙将手放在胸口，舒缓一下情绪。这才发现对方的视线并未放置在自己身上，而是一直飘向自己背后。下意识的略微转头，远处，似乎是一片夹竹桃林，隐约可见白色房子的一角。
　　他的嘴角忽然隐现一丝笑意，只是一瞬间，立又消失。
　　“始终是要交出去的！”他将桌上的书收起，“距离自私这两个字，你还太远！”

　　林云心一沉，盯着他侧面，淡然的表情，眼神亦是一片平静，莫明的，有些不安起来。
　　沈佐廷忽又再出现，端了几款小点上来。
　　“林小姐，这是我们的胡师傅特地给您做的！”
　　林云看了一眼，四色点心，一为豆绿，一为雪青，一为葱白，最后一款，是成对的茶色双糕，俱都精致无比。
　　沈渊海眉眼一抬，旁边的沈佐廷便随意取了一块，先行食啖。
　　林云有些失笑了，如此阵仗！于是准备起身，轻声道谢：“谢谢沈先生您的款待，我想我应该走了！”
　　他头也未抬，只是轻声说道：“胡师傅是江南一带有名的点心师傅，不尝一块？”
　　林云已半直起的双腿，顿了顿，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既然以后都没有机会尝到，还是算了，免得念念不忘。”
　　身后的沈佐廷偷笑了声，林云回头，正见他对她眨了眨眼。

　　“廷叔，带林小姐四处走一走吧！”
　　林云正要拒绝，沈佐廷已拉着她往一旁走去。
　　十米开外时，林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落园的主人依然端坐不动，背脊挺立，颇有些孤拔的意味。
　　“沈老先生……”
　　“如果林云小姐不嫌弃的话，叫老头子一声廷叔如何？”沈佐廷笑道。
　　“那您也叫我林云吧！”
　　“那怎么可以！”他连连摆手，“规矩不能破的！”
　　林云有些不解了，偏首看他，却见他只是指着左首：“往这边走吧！”

　　依然是弯弯曲曲的小径，在碧绿的青草地之间蜿蜒萦绕。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草坪，去岁新近落成的中心广场那一片草坪已让人觉得有些过于浪费，而此处，简直是让人大受刺激。
　　溪水的泠泠声一路相伴，林木掩映间，出现了几片天蓝色。
　　拂开枝条，站在这几所房子面前，林云差点忘记如何呼吸。之前的那片花海已让她心神撼动，而这一刻，她已彻底沉沦。
　　很久以后，林云每每想要和人说起这一幕时，都不知该如何组织文字，不是碧瓦红墙的华丽，不是雕梁画栋的精巧，不是五彩琉璃的眩目，不是原色古木的雅致……脑中的一切言辞都显得如此的苍白，她只记得，将此一生，她都不会再见到比之更美的居所了。
　　是啊，好美！
　　林云在心底长叹了一声，如果此刻有人告知此地并非凡尘，只怕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点头附和。
　　曾跟好友描绘过最理想的家园，当时以为那已是人间珍品，可是与之相比，已太过寻常。
　　只是最简单的蓝白色墙面，没有别致的图案，从外也看不出有多考究的装潢，可就是如此简单，却足以动人心魄。
　　终于明白儿时外公说的那句话，美到极致，就只有简单，人面如此，事物亦如此。

　　“这是少爷的琴房，林云小姐要不要进去看一下？”沈佐廷连问了三次，才将林云的心神拉回现实。
　　“不用了。”林云摇了摇头，“我想我该走了。”
　　再看下去，怕是不止依依不舍。
　　沈佐廷愣了一下，旋即了然，后退了两步，将路让给林云。

　　沿着原路返回，经过方才的金丝垂柳时，石桌边已没有了沈渊海的身影，林云暗松了口气，却又有些怅然。
　　人的情绪真的是一种太过奇怪的东西，林云笑了笑，虽不太愿再见到主人的面容，可是真要见不着了，却又心有所失。
　　沈佐廷一路微笑，陪着林云走到了大门外。
　　那辆黑色的林肯车已停在一旁。
　　“林小姐，少爷让我跟您说一声，若是喜欢这里，随时都可以过来玩！”沈佐廷在门边停了脚步，笑着说道，“再过几日，后山的雪片莲就会开花了，到时希望您能来！”
　　林云只得微笑以对。
　　“我让小孙送您回去吧！”他笑着将林云引向车旁，打开车门。
　　林云正要推辞，看见他的神情，便也不再多言。
　　沈佐廷趋身关上车门，笑着招手：“林小姐，再会！”

　　林云抿了抿双唇，再会，这个地方，美则美矣，只怕自己始终不适合再出现。
　　车子缓缓前行，林云向后靠了靠，转头看向窗外，却见不是之前那条青石路，忍不住问道：“怎么不是刚才那条路么？”
　　司机笑着答道：“是啊，从这边去您家要近一些！”
　　听到此话，林云难掩一脸的失望，还以为可以多看一眼之前的桃花林呢。
　　“林小姐，要不要我转回头……”
　　“不用了，谢谢！”林云微闭上眼，努力将涌上心头的一些念头抽离出去。
　　林间小路快到尽头时，光线突然明亮起来，林云睁开眼，看见不远处闪着亮光的水泥马路，下意识的往车后看了一眼，郁郁苍苍的林木，绿的有些晃眼。
　　春山如笑！
　　笑得也都不止是让人心醉！

　　林云住处的小巷车子无法进入，司机只得在路口停了车，很有礼貌的道别。
　　“请问……”林云终于隐忍不住，轻声问他，“沈渊海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沈渊海？”他有些困惑的抬了抬眉头，低低念着这三个字，须臾，恍然，“哦，您说的是三少爷啊！”
　　林云点头，笑着等他的下文，却见他有些尴尬的拍拍脑后：“这个，以后他一定会告诉您的！”说完，又忍不住补了一句，“总之，三少爷他……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不待林云再次发问，就急急的发动车子走了。
　　看着瞬间失去踪影的小车，林云耸了耸肩头，也转身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小路两边三三两两的行人，几家小店也是门可罗雀，一家小吃店的服务生见林云往内扫了一眼，热情的招呼：“小姐，要吃饭么？”
　　林云赶紧摇头，往前快走了两步。
　　恍若一场美梦般，醒来，总是免不了的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