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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木秀于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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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宫中就递出消息来。
未时将过,太子通身素衣白冠,冠系牦缨,托银盘满水,御赐宝剑负于水上,疾步往太极殿行去。行至殿下,太子也不寄通传,水盘托起,双腿跪地,至此仍未得陛下恩准,长跪不敢起身。
这个时节,鸿雁不飞,黄耳不驰,弹劾皇甫惟明与韦坚的劾状,却穿越霜雪毫无阻障,一道连一道,送入太极殿中。
皇帝勃然大怒,在正殿中发火,“他皇甫惟明心中还有朕吗?一个两个还把朕放在眼里吗?戴罪之身尚能狂妄至此!好!好得很!朕这就治他的罪!”
千百年来,边将结交近臣,无一不为上位者之大忌。
皇帝这一摊火还未撒完,就见如今位列首宰的李林甫李中书,哼哧哼哧抱了大摞奏疏,一步一阶,循阶而上。
许是奏疏太多,李中书抬得相当吃力,他不堪重负般弯腰佝背,面上却露出甘之如饴的表情,仿佛自己正踏风而行,生怕去得慢了。
奏疏放上龙案,李林甫很是尽责,得了陛下首肯,赶紧动手翻开一折,“陛下,您看这个……”过一会儿,“陛下,您再看看这个……”
一批州府刺史、都尉,少许县令、都督,时至今日,好似才拨云见日般,不约而同陈了韦坚的弹事。欺凌百姓,私吞民脂民膏,往日令陛下展颜的功绩原来全是些瞒上欺下的勾当。
“陛下,不治韦坚不足平民愤哪。”李林甫进言。
皇帝把太子叫到殿前,凭它奏疏或是劾状,一股脑全砸向太子,“亨儿,”皇帝对太子这一声唤,语调没有起伏,唤得很轻,轻得缺乏波澜,皇帝问太子,“亨儿,这些你知不知情?”
话虽如此问,可,不待太子回答,皇帝痛心疾首,句赶句,逐字逐句问到太子脸上,
“我儿想做什么,恩?等不及为朕分忧了吗?”
“韦坚乃你东宫韦氏一母胞兄,朕对他青眼有加,他呢?好大的胆子!你们好大的胆子!”
“你们这一窝人,全是要造反吗?!”
“爹爹……”情急之下,太子掀袍重新跪下,他不敢辩驳,无法承认,不住叩头讨饶。
就这样,太子跪了一整夜。
第二日,皇帝难得开了早朝。
李中书一向为陛下分忧代陛下操劳,鉴于皇甫惟明与韦坚勾结一事,干系甚大,他责无旁贷担起深究细查的责任。
“此事牵连颇广,”李林甫出列禀明陛下,“据臣所知,李尚书与韦坚向来交好,臣翻阅韦坚入朝卷录,原来此人多蒙李尚书推荐啊。”
李适之本就言短,当下立于殿中百官之前,只觉百口莫辩。退朝过后,皇帝收到了李适之主动致仕的请表,陛下没有挽留,李适之宰相之位就此罢免。
然而,这场朝堂动荡并未随着李尚书的被贬而逐步平息。
直谏、陈表、弹书各种形式的奏疏依然源源不断涌到皇帝眼皮底下,皇帝心烦得很,责令李林甫尽快摆平事端,早日盖棺定论。于是,此番争斗很快被李林甫以朋党勾结下了最后结论。
李适之被贬为宜春太守,皇甫惟明被贬为播州太守,韦坚遭流放岭南,户部尚书裴宽被贬为睢阳太守,刑部尚书裴敦复被贬为安陆别驾,京兆尹韩朝宗被贬为高平太守……
太子一派大小官员相继折损,人去了大半。
王忠嗣将军竭力保持着如常面色,散值步入府门。他本不是话多之人,这几天,尤其少了。
两个儿子迎到堂前,候着父亲同用晚膳。
王将军放缓脸色,看向他家大郎,“炼儿近日读书如何?”
“儿子已初学做赋,西席夸儿子领悟得快,前两日曾试作一篇,外祖听了也说儿子做得不差。”
将军几分骄傲又几分无奈,笑说,“爹爹幼时也跟你外祖学诗作赋,只悟性不够,想来大郎能得你外祖真传,我儿多听外祖的话,日后学识品行总不会差。”
王震的性子大胆外放,听他父亲问完了哥哥,连忙缠上前去,“爹爹,爹爹,膳后再指点震儿几招,师保昨日传了一套漆枪,不少关节儿子还未相通,爹爹与我比划比划可好?”
王忠嗣在二郎脑后抚了几把,点头应允,“甚好。所谓年刀月棍久练枪,爹爹不在家时,亦不可一日荒废,震儿学有所成,日后方能护你母亲,护着大郎。”
岳琳笑着与父子三人一同落座,端上的菜食还没动几口筷子,罗五极快进了后院,“将军,德三公公宣旨来了。”
岳琳一口佳肴含在嘴中,随着罗五一句话,个中滋味仿佛也消散殆尽。她杵着银箸愣了半饷,放下筷子与王忠嗣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起身。
“炼儿,震儿,与爹爹同去接旨。”王将军对他两个儿子说。
王炼王震同声应道,“是,父亲。”
德三公公甚为庄重,捏着龙腾黄卷,嘴巴开开合合:“惟王建国,厚礼被於元勋;惟帝念功,茂赏隆於延世。灵州并太原都督充朔方、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志怀强正,便蕃左右,风鉴宏远,功参帐幕,今再授凉州、鄯州都督,充陇右、河西节度使之位,望其四镇应援……”
尚未听到完全,岳琳已目瞪口呆,她不可思议抬首,望向公公手中一卷明黄,旨上的每一个字,德公公皆字正腔圆宣得清楚,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岳琳一时间仿佛怎样也想不明白。
“四镇应援……”
“再授……充陇右、河西节度……”
这些句子在她脑中一遍一遍自动重播,震得她耳畔嗡嗡作响,心跳隆隆,仓惶声不得停歇:怎会这样?这个时候,太子一边全都笼在愁云惨雾之中,皇帝不是不知晓王忠嗣与太子的亲厚关系,可是,仍把边境重镇四大节度使之位加在了王忠嗣的身上。
自此,王忠嗣将军执掌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四镇帅印,万里江山、千里国境、百十万雄兵,尽在他一人之手。
德公公的嗓音还在继续,“……节表屯夷,经文纬武,忠勤恳至,并封御史大夫,其禄赐及清源县公,并同职事。”
授御史大夫之职,封清源县公,自大唐开国以来,从没有一个人,得此隆封。
乌烟瘴气的情势之下,王忠嗣终于权倾朝野,百官无人能出其右。
盛世荣宠一股脑砸了下来,岳琳仿似被砸晕了脑袋。她迷茫地转头,望向身旁听旨的王忠嗣。
王将军一贯沉毅的面庞,没有半缕波动,若似旨中圣宠加身的人不是他一般。
朦胧之中,岳琳仿佛见他隐隐皱了一下眉峰,定睛再看,将军双眉依旧那般浓烈,不起一道褶痕;她仿佛又见将军几不可现,抿了一下嘴角,回神再瞧,将军双唇仍然那般敦实,没有丝毫破裂。
岳琳试着蜷起指尖,想在被这道圣旨击垮过后,回复一些气力,旨宣完了,她该起身了。
可她忽然发现,此刻连紧握双手都那般困难,全身上下,聚不齐些微力量,由里而外,软弱得不像话。
岳琳想要起身,可她摔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手背“咚”地一声垂落顿地,她却全然察觉不到红肿疼痛,思绪来来回回,岳琳不住问自己,“要来了吗?终于还是躲不过吗?就是这一次了吗?这次宣旨过后,踏出家门的王忠嗣再也回不来了吗?”
岳琳很清楚,今时今日,王忠嗣已来到他人生的巅峰,轰轰烈烈名利功业,不过是拖垮他的负累,陨落只是时间问题。
岳琳真的恨自己,恨自己从前那般不上心,恨如今探不到一点线索,遍寻不出一丝生机。
接旨的王将军还在与德三叙话,“公公,太子现下如何?”
“来得时候圣上恩准了,殿下在跟前认错,怪责自己平日心软,太过纵容韦氏,才至韦坚做出忤逆之事。”
“陛下怎么说?”
“陛下总还是体谅殿下的,只叫太子断了韦氏一门的念想,太子妃断然保不住了。”
听了这话,将军便不再作声。
他向岳琳看了一眼,岳琳连忙上前,“公公既然来了,不妨去瞧瞧四娘子,只怕四娘心中也挂念公公。”
德公公答,“有劳夫人。”
岳琳勉力笑说,“来,我亲自领公公过去。”
如今四娘人到了将军府中,岳琳再想与德三搭话,容易许多。
两人出了院子,岳琳找话问,“公公可知太子妃将如何处置?”
“只说太子夫妇情义不睦,恐要送去佛寺。”德三回她。
无论如何,命,总算保住了。
想来讽刺,太子幕僚没日没夜想破了脑子,最后,舍弃一个无辜的女人,挽救了一圈子弄权的男人。
“公公,”岳琳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忠嗣与太子自小亲厚,陛下比谁都清楚,现今为何……?”
“夫人,这些年王将军虽不在陛下跟前,但将我大唐安危系于一人能教陛下安心的,放眼天下,恐怕惟有王将军一人。”
德三公公肯留这一席话,岳琳颇感意外,她转头看向德公公。
她的眼神德三瞧得分明,他也压低声音补了几句,“夫人,木秀于林,行高于人,虽说旁人暂且无可奈何,日后只怕更要谨慎稳妥才好。”
岳琳听后连忙称谢,直将德三公公送去四娘的房门口。
岳琳回到后厢屋内,孩子们不在屋中。
只见将军独自坐在窗前,面朝窗外,神情并不似前堂那般淡然自若,两条刚劲的臂膀搁在案上,十指并起,眼中有一抹恍然。
岳琳走上前,搂住将军的颈项,唤了一声,“阿嗣。”
王忠嗣转头。
见她皱着眉,白着脸,圆眼珠子紧紧将自己盯着,一副焦态。
将军安然一笑,问她,“怎么了?这样惶恐?”
“阿嗣,你能不能,能不能……”岳琳的话没有问完。
王将军拦腰将她放在腿上,又是一笑,“不能,傻瓜,这是圣旨。”
“我刚才有些没有听清,那上头说,几时,几时又要出门?”
“年后,上元过后,还能陪你瞅瞅花灯。”
“阿嗣,”岳琳将王忠嗣一掌攥在手中,“可以带我去吗?不是有安置的随军家眷吗?这次也带我去,行吗?”
将军瞧着她,摇头,“琳儿,圣上不会许。”
“为何?为何不……许……”
岳琳问着,声音几不可闻。为何不许?他二人都明白,圣上为何不许。
岳琳吸一口气,与他头挨着头,“李尚书起程了吗?”
“恩,已经上路了。”
“这次又是胡凤清?”
将军笑,“呵,打点过了,这回押解并不是他。”
“沦落至此,只怕尚书走的时候甚是炎凉……”岳琳叹息。
王忠嗣轻吻了一下她的鬓角,没有接腔。
岳琳不由想起李白离京的场景。
那时暑气渐歇,当日细雨飘飞。李白歇在一个短亭里,悠然自得,根本不急赶路的模样。
自己驱马赶去的时候,李白甚至端起一杯腾着热气的清茶。他眉目恣意张扬,姿态洒脱逸荡。
如今想来,李白得天独厚,真真幸运了许多。
他赋天资才学,将生来平淡活成非凡;他凭倔强秉性,将人间坎坷化为平坦。
他微微一笑,已过尽千帆;他略略回首,不见落幕悲欢。
天晴了,李白亦歇够了。他不再停留,岳琳目送李白在落日余晖中渐行渐远的时候,终于体味了这首上口律诗的真正意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岳琳是被娟儿奔来后院慌张的呼喊声,唤回的神,“娘子,四娘她……她……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