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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失魂落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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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忠嗣每日都命令船工:划慢些!再慢些!
可一晴几多日,江风鼓帆,只觉乘风划浪,顺水行船,这艘舸舟越漂越远。
将军明白,完全是心理作用。越焦急,船仿似行得越快。
就这样不过三月,终是靠岸登陆,换骑二三日,先行到达东阳。
王忠嗣每日也盼着消息传来,却每每都是失望。德四娘回了京,可岳琳呢?罗五找不到,胡七找不到,吴八……吴八已经很久没有回音。
问题出在哪一目了然,人只怕已不在洛阳。
东阳乃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王忠嗣到时处暑未至,一片嫣红醉绿。城中拱桥四布,处处轻筏细舟,涓涓细流汇聚,奔流入海。
鱼米乡,温柔冢。
心系之人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将军胸口荒凉,旁人敬酒来者不拒,以一种空洞的姿态和人干了一杯又一杯。
胡凤清带着人与东阳府府尹、折冲都尉一并交接,这一趟押解百转千折,总算顺利交差。大家马不停蹄订了一艘华丽的江中画舫,美其名曰接风洗尘。
“王将军,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看,果然比传闻中更加英武不凡,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东阳都尉姓刘,他的态度明显,在座之人对王忠嗣他日回京一事皆深信不疑。
“府邸已是收拾妥当了,一会儿让曹参军领着过去看看,缺了什么王将军可不要客气。”府尹周姓,招待也是殷勤。
这一夜,觥筹交错,初来乍到的陌生疏离似乎伴随着熏天酒气,逐渐消散。
王忠嗣酩酊大醉,却固执得不要任何人搀扶,他跌跌撞撞奔回从未睡过的这张新榻之上,半梦半醒,仿佛岳琳软玉温香还在身旁,
“阿嗣,让我起来给你清洗一下……”
“怎样?现在还生不生我气啦……”
“王忠嗣,你别这样……”
“琳儿!”王忠嗣惊醒过后,一挣而起!却哪里有岳琳的影子,他又习惯性地攒起浓眉,头痛欲裂。
“将军。”小六听到声响,早已候在外间多时。
“进来。”
“京里有新消息。”
王忠嗣接过小六递上的字条,逐行浏览,并不是好消息——丞相萧嵩与韩休御前争执不下,皇帝不愉,双双被贬。
“可知为了何事?”
“只打听到,殿中提及将军,还有李中丞。”
王忠嗣仰天一叹,萧相性子执拗,年纪越大脾气越拧,眼里头容不得沙子。韩休虽说不善,到底还是刚硬正直之人,如今齐齐被贬,李林甫只怕更要做大了。
“我的话带到寿王那里吗?”
“是,一字不差,都禀给王爷了。”
哼!他的人惹来的事!这一趟岳琳即使无恙回来,也不能善罢甘休!
“敏之连同娟儿还没到?”王忠嗣又问。
“在途中,快了。”
“护好她那个丫头,有个闪失,待她回来又不能依,还不知怎么同我闹……”王忠嗣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小六再也听不清,直至他自己都不能说得下去。
王忠嗣朝脸上抹了一把,胡渣满面,他就这么驻肘捂在脸上,呆愣了半饷,再开口越发无力,“你先去吧,有消息立即回我。逮到了吴八,活着给我抓回来。”
“是,将军,”小六俯首答话,语气透着担忧,“将军,待会儿还等您练兵,您……”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王忠嗣从来不知晓,自己也会如此脆弱无助。事情看上去安排得井井有条,丢了人他就去找,拿住了关键所在,他就着人去扑。人前齐齐整整,安之若素,可心口豁出一个大洞,每日都吹着凉风,刮成一望无际的荒垠,这种无法预知归期的等待煎熬,真正耗得人心力交瘁,王忠嗣硬撑着起身,洁面,换裳,牵马,出门。
初升的旭阳怎会刺得人眼睛生疼?他听到小六在后头撵,“将军,府里备了粥,您吃点……”
王忠嗣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打马离开。
东阳的府兵们亲眼见到王忠嗣,爆发一阵欢呼,仰慕已久的镇边重将,从来都是百战不殆。王忠嗣言语不多,日日同他们过招,手下不留情,打到兴起,时不时指点一二,吩咐趴下的那个兵:“回去再练!三日后再来过招!”
如此,士兵们斗志昂扬,人人都使出看家本领,在王忠嗣跟前表现,刘都尉喜笑颜开,“哎呀,王将军果然治兵有方,我东阳府兵这个勤奋势头,真是前所未有啊。”
王忠嗣也只是寡然一笑,明明还有用不完的劲,却为何这般深深无力。
夜里,王忠嗣常常呆坐窗前,窗外的月亮有时阴晴有时缺。
举着剔透的月光石在眼前巧笑嫣然的那个倩影,醒过神来,慌忙四顾,叹息中才敢承认,原来还是没有归来。
王忠嗣失魂落魄地过了一段日子。
这一天,吴八回来了!呵呵,将军冷笑,他还有胆子回来!
王忠嗣拎着马鞭冲过去见人,二话没有,照着吴八脸上就是一鞭,皮开肉绽,吴八动也没动,生受了。
他重重一磕在地,抬起头来,额上顿时见血,吴八满口悔恨,“将军,我该死,是我该死,岳娘子丢了,她被我弄丢了……”
啪!王忠嗣又是一鞭。将军压下心头恐慌,对自己强调,不会丢,他的琳儿不会丢,刀山火海,他也能把人找回来。
王忠嗣一脚揣在吴八心窝,将人踢翻倒地,嘶哑着喉咙开口,“你他妈的把事情交代清楚!快点!”
原来,那一日四娘离去以后,岳琳落单。思来想去,回码头与人汇合才是上策。
岳琳这个思路十分正确。
彼时,王忠嗣虽不得不继续往东前行,娟儿和王敏之仍随船停在原处,等着罗五他们将人找回来。岳琳只要到了码头,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了。大家加速前进,很快就能同前头放慢速度的王忠嗣汇合。
岳琳边走边问,搞得相当谨慎,也十分体贴,知道王忠嗣担心。她并没费多少口舌,也没绕弯路,顺顺当当入了正道,就在离上船的码头还有两个街口的转角,却偏偏碰到了寻她的吴八。
吴八同罗五胡七三人训练有素,有勇有谋,飞身下船后短暂商量过一番,将洛阳除西北角的皇城以外,分成三块,东北、东南、西南,三人各守住一块,边防边找,首先不把人漏出城去,关在城内总有找出来的一天。
吴八负责的恰恰就是东南面。好巧不巧,竟让他独自遇见了自个儿找回来的岳琳。
岳琳当时看见他,欢欣感动溢于言表,对自己露出那般甜美的笑靥,吴八早就魂萦梦牵,只觉她这一笑,满眼满心都是自己,他不敢想象真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于是,一念之差,吴八只愿这个梦做的长一些,久一点,他哄着岳琳说雇了一驾马车恭候多时,将岳琳骗到马车里头,却驾车与来时码头背道而驰。
岳琳好多日不敢安睡,这回找到组织当然是放心地窝在车里呼呼补眠。一觉醒来,才发现,组织出了叛徒,她又一次被人带离了既定航道。
天色暗下来,马车早已驶出洛阳城。
“吴八,这是去哪里?”岳琳若无其事开口。
“东阳。”吴八根本不敢回头看她,他怕一回头,自己的胆怯惶恐全都暴露无遗,怕自己回头稍一犹豫,就会调转马头,将她送回船上去。
“东阳?”
“恩,走陆路。”
岳琳当然不会信他。不管出于何种顾虑,上船前,王忠嗣特意将他和王敏之调了位置,又怎会令自己与他独处?水路不走,择陆路层层通关,岂不是自找麻烦?
岳琳“恩”了一声,呆在马车内纹丝不动,脑子转得飞快,她得想办法。
岳琳完全不知,洛阳去往东阳的陆路如何行走,她当初没有考虑过放弃水路的可能性。
只是,一连过了许州、亳州,到了第三个城镇,吴八始终不敢往官驿落脚,专挑不起眼的小店避人耳目,岳琳觉得,他比胡凤清押解王忠嗣敬业多了,跟防贼似的,生怕自己跑了。事实摆在眼前,无需多辩。
而吴八眼睁睁瞧着岳琳一日比一日冷淡,与当初呆萌萌站在路边,央着自己骑马的那个娇俏娘子,完全判若两人,最初上路不假辞色,直至如今,横眉冷对,没再正眼看过自己一回。
不是不后悔的。
许多人事皆是如此,原本不属于自己,强求得来也依然如水中月指间沙,留也留不住。
索性顺其自然,泰然相对,反而能沾得丝毫常留心尖,这一丝一毫,细细回味,恰恰才是最永久。
终于有一日,岳琳借着解手的机会,从那堆茅草坑里凿了个洞,背向窜了出去,躲进后头一片庄稼地里,放眼望去,满目绿株杂草,想要从里头找人,只怕不太容易。
那一刻,吴八仿似终于松了口气,人最怕的不是自食恶果,而是明明知道要面临最坏的结局,却迟迟不至,终日惶惶不得安宁。
可是,岳琳的安危他不能不顾。
吴八追到地里,对着茫茫四野,黯然开口。那时,岳琳吓得伏在地上,泥巴沾得满身都是,有黏糊糊的软体动物从身上爬过,也强忍不敢吭声。
她听见吴八的声音如丧家之犬,“岳琳,你出来吧。是我错了,我不该贪图与你相处这短短时日。我不会害你,我送你去将军那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吴八平素是个不多开口之人,当下一开口,语带哽咽,岳琳想起他曾救过自己数回,有片刻心软,却终是忍住,没有出声。
“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在吴府,你在吴文秀剑下救过我。岳琳,我绝不会害你,我只是,只是……”吴八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在颤抖,“岳娘子,你真的不能一个人上路,我带你返回洛阳,我们去和五哥七哥汇合,我真的错了,我再不会冒犯你,你出来吧。”
岳琳没有相信他。一次不忠,终生不信。
岳琳悄悄地,悄悄地,终于逃脱了吴八的挟制,前路漫漫,却不知如何是好。
情迷心窍的吴八此时方清醒过来,他用将军府特有的联络方式迅速通知了还在洛阳守株待兔的罗五胡七。而自己在,只会适得其反。吴八没有一丝犹豫,快马加鞭回到王忠嗣面前,自知罪孽深重,长跪不起,只欲谢罪。
王忠嗣的心疼得发抖。
这个觊觎岳琳的畜生!万死难辞其咎!王忠嗣扛出军刀,当场就要废了他!
小六却跪在将军面前,为他求情,“将军,吴八曾经救过岳娘子,您手下留情,饶了他这回……”
“好!好!你救过她!”王忠嗣怒指着吴八,“我现在不废你!等她回来你自己交代!”
王忠嗣缓和一阵,重又冷静下令,“继续往前和返回洛阳两头的路,全都给我堵死了!此刻起,两个时辰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