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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十八章 望月雪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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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没有反应,尚烟突然意识到,自己太失控了。她自小经历了诸多动荡,比寻常人更深刻明白,何为“一时失足千古恨”。而大部分的“失足”,几乎都源自于冲动行事。这一刻,她异常清楚,她对紫恒有怜悯之意,但是,她爱的人是紫修。那么,她便不能强迫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用自己的不安全感绑架他。
她放开了手,然后,深呼吸两次,柔声道:“紫修哥哥,你很累,对不对?”
紫修眉头紧锁,不说话。
“我知道,你有苦衷。可能是因为功业负担太重、太多人死去,让你觉得很心累,导致你现下不想谈儿女情长。我理解的。我在拼学业之时,都会无暇顾及他人感受,更别说你为了报仇、夺回王位,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紫修闭上了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尚烟道:“你和紫恒藏的这些秘密,都是为了躲避东皇炎湃的追杀。你们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因为,如果我也是知道秘密的人,我也会被卷入其中,对不对?所以,我从未怪过你们一点点。那个你是否爱我的问题,你不想回答,便不要答了。我会回神界等你,待到你心情好些了,再来找我。”
紫修没说话。
“不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跟紫修哥哥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很珍惜。等待你这件事本身,已足够令我感到幸福。”尚烟微笑起来,情绪稳定了很多,“那,我先不打扰你了。我回神界啦。”
其实,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可能会说:“我爱过你,但已不爱了。”
或是:“我没爱过你。”
亦或是:“我没兴趣回答。”
但在她即将离去之际,他给出回答,比她设想的,可怕得多。
可以说是致命一击。
只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烟烟,你真是个孩子。跟孤这样的男人,谈什么爱或不爱。”
她怔了一下:“什……什么意思?”
“但是,你若真的想跟孤谈情说爱,也可以。”他转过身来,伸手揽过她的腰,几乎将她带入他的怀里,眼中满是柔情蜜意,“待孤立了王后,可以考虑收一些神族御妾。”
他的手指微凉,靠近他,她的心脏依然会失序狂跳。但消化他这番话,耗费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她的脑中是空白的:“你说什么?”
“孤听说,东皇炎湃见了你,回去一直在念:‘只晓昭华多丽色,不觉世事久凄寥。’跟中了蛊似的。可惜他败了,被孤剁了,丽色却只会向赢家投怀送抱。”紫修轻轻笑了两声,“江山也好,美人也好,终究还是归孤一人所有了。”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下不仅是身体在发抖,尚烟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得得发颤。
“啊,孤想起来了。我们烟烟不止有倾国之色。你是昭华氏,父亲又是佛陀耶刺史,当然不能只是御妾。嫔、妃,或许都是行得通的。”紫修伸出食指关节,微微抬起她的下巴,“当然,你可能觉得,这些封号不能享荣华富贵之乐,呼风唤雨之威。那你和父亲好好表现,未来成为临星宫、水镜宫之主,也不是绝无可能。”
临星宫、水镜宫是月魔王后宫的两座宫殿,分别是右夫人、左夫人的住处。此二夫人位置高于妃、嫔、御妾,仅次于王后。
虽然方才见他第一眼,尚烟已察觉到了他的改变,但真正听到这些话,她还是害怕了。她开始往后退,声音越来越小:“你……你在跟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开玩笑?”紫修漂亮的眉峰轻挑,眼眸深紫,多了几分邪气,“不,孤今日所言,终生有效。烟烟如此貌美,便是为你摘日月星辰,填海移山,颠覆乾坤,孤也愿意。”
云海尽头,残月中,旋舞着飞花般的雪点。
见尚烟一动不动,紫修柔声道:“莫不成,烟烟已等不到那时,今夜便想与孤成为真夫妇?”他的手用力了一些,让她完全贴在他身上,语调暧昧撩人:“那么,随孤入帐内?”
“啪!!”
尚烟卯足力气,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
眼前瘦削白皙的脸颊上,即刻出现了红红的五指印。
打完他以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烫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第一反应是——紫修哥哥会不会疼?
紫修也不动怒,只微笑着,用食指关节擦了擦脸颊,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模样。
“你……”尚烟踉跄着后退,却不慎踢到了石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见她跌倒,纤瘦的身体几乎要被风雪吞没,紫修快速上前一步,眼中露出慌乱之色,但又站住。她抱着双臂,只觉得比刚来时更冷了。也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雪。
虽然父母的爱情是一场灾难,也彻底摧毁了她的童年,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成长得很健康,很有力量。不是她自己如此觉得,谁都是如此觉得的。
尤其是成年后,她那么有出息,和紫恒从头到尾都只有彼此。
她堪称叶家逆天改命第一人了。
外加母亲最终成了佛,父亲又“改邪归正”,善待他后来的夫人,一个个温暖正义的结局,已经足以弥补她的童年创伤。所以,她觉得,她已有足够多的力量,去爱紫修。
可她高估自己了。以至于被反噬。以至于这一刻,源自幼时的,无数乱七八糟的声音,恶鬼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叶光纪道:“尚烟,若你爹要离开这个家,你跟你爹,还是跟你娘?”
芷姗道:“我娘说了,你娘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
雪年道:“你若是不想听爹爹教诲,还对我们家如此不满,可以滚出叶府!”
雁晴氏道:“叶尚烟,你爹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吗?他这样的人,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吗?你娘自己擅妒,不容妾室,把自己活活气死了,你赖我?!”
叶光纪道:“烟儿,爹知这么多年来,你对你娘的事有怨。但这事何尝又不是一种教训。你已经慢慢长大,对感情之事,不能再过分天真了。你得知道,人之欲,体现在方方面面。一个男人若想征服更多的领土与权力,他便会想征服更多的女人。”
……
尚烟抱着头,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
可是没办法。成年后圆满的结局,无法治愈记忆深处的伤疤。
记忆里高大残酷的父亲,如今卑微慈爱的父亲。
记忆里悲惨无助的母亲,如今平和淡定的母亲。
无法重叠。
她没办法用现在的父母,替换掉童年时的父母。
她也没办法强迫自己,将紫修身上叶光纪的影子抹去。她更没办法,将自己和母亲抽离开。
她以为已经摆脱掉的过去、无数次被她拿出来当笑话讲的事,现在都变成了最真实的梦魇,蚕食了她所有的精神。
她害怕得腿软,再站不起来,只在雪地里不住后退,留下深深凹陷的雪坑。
对许多女子而言,男人的专情是底线,是最基本的做人品质。
但对尚烟而言,一对一的爱情,从来都不是理所应当。那是她需要竭尽全力,小心呵护,才能勉强奢望的东西。
她曾以为,她得到了。
她以为,她逆天改命了。
“叶尚烟,起来。”紫修态度又变得冰冷,“雪地里冷。你不是孩子了,别跟个孩子一样任性。”
见她没反应,他快步走来,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拽起来:“给孤起来。”
尚烟猛地推开他:“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的失控超出了紫修的意料。他睁大眼,走上前去,眼中尽是动摇之色:“烟烟——”
“不要靠近我!!”她虽喊得撕心裂肺,其实内里早已被恐惧填满,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好可怕,“不要……不要……不要……”
“烟烟,你冷静一些。我……”
紫修没说完,忽地一咬牙,转身,冷冷道:“孤也有事要忙。先不奉陪了。”
他回到军营,挑开帐帘,头也不回地进去。
看见他消失在帐帘后,尚烟抱着双臂,抖得牙关咯咯作响,彻底崩溃了。
“你可以用其它方式拒绝我的,你可以的!!我不是那么不要脸的女人!!”她大哭起来,“你明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我的人生是怎样的,你是一路看过来的,东皇紫修,我恨你!我好恨你!!”
她转身飞离了望月雪山。为了离他越远越好,她消耗大量神力,施展星河佛步,但因为心绪过于悲痛,天气又冷,神力很快耗空。最后,她在山脚下跌倒,狼狈不堪地滚在雪地里。她大口大口地吐出白雾,任冰雪覆在身上,任雪鹿与她擦身而过。
眼前飞舞的雪花都放大了似的,在面前飘摇不定。
痛彻心扉之后,一颗心只剩下了虚无。
她闭上眼,听见喘气声在身体内部响起,震颤了胸腔。除此,什么也再感知不到。
只有儿时羲和的那一声哀叹,在耳边徘徊:“烟儿,记得一句话:‘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