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3 可怜人的过往 ...
-
陆子明枕着粉紫色的枕头，在粉紫色的被子里陷入一个庸长的梦境。在漫无边际的梦里，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卑微懦弱的一生。
梦里，陆子明回到了老城区的那栋两层小楼。
小楼是爷爷奶奶留给陆子明爸爸的，陆子明一家住在二楼，两室一厅。陆爸爸是铁路上的工人，待遇不错，过年过节还能带回些床单火腿什么的，都是那个年代不容易买到的东西。妈妈就在一楼开了一间小店，卖个针头线脑什么的，一家人早早过上了小康SHENG活。
小楼面前老大一个花坛，花坛里就种一棵桂花树，一到秋天小小的陆子明就喜欢趴在二楼阳台上闻桂花香，心灵手巧的妈妈还会采一些腌成香甜的桂花糖。桂花树正对的一条街道，穿过整个老城区，外地人经常走错路，车子一开就开到了桂花树跟前，车上的人就下车问路，顺便在妈妈的小店里买包烟，或者给车上的孩子买几个糖果。
陆子明的爸爸妈妈感情很好，后来陆子明常常这样想，大概就是因为感情太好了，爸爸出事后，妈妈才会丢下他，追随爸爸而去。又或许是天妒人怨，看他们一家人过得太好太幸福，所以早早地带走了他的爸爸妈妈，留下他孤身一人在这冰冷的人世，看尽事态，尝尽炎凉。
陆子明是个可怜的孩子，知道他的人都这么说。
陆子明七岁的某一天，他送爸爸上班一路送到车站。再见面他爸爸却是躺在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横七竖八缠着白色的纱布，纱布上渗出红色的血迹，露在外面的一张脸，白得跟纱布床单成了一个颜色，右眼上又浓又黑的眉毛被剃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刻在上面，缝了线，像一只狰狞的蜈蚣趴在爸爸的头上，冷冷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爸爸的胳膊上插了针管，冰冷的药剂一滴一滴顺着针管进入爸爸的身体。七岁的陆子明看见妈妈握着爸爸的手安静地守在床边，眼眶通红，眼睛里却是干涩的，完全没有平日里灵动水润的样子。
小小的陆子明不懂，他就觉得病床上躺的人不是他的爸爸，也不可能是他爸爸。他的爸爸高大强壮，一副大嗓门咋咋呼呼，总是在笑，笑容里带着几丝憨厚，几分狡猾，一口白牙能闪花人眼。小时候他不爱刷牙，他爸爸就告诉他，当初妈妈就看上爸爸这一口好牙，才嫁了过来，然后才有了他。妈妈就在边上笑，说，挑男人过日子，就得挑牙口好的，力气大能干活！
妈妈在病床前守着，陆子明就不近不远地在病房里陪着，一守就是四天三夜。第四天下午，陆爸爸和陆妈妈握在一起的手动了动，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红润，终于醒了过来，看见了守在身边的妈妈，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虚弱的，放心的，安慰的，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主治医生急急赶来，看了看，摇摇头走了。陆妈妈干涩了四天的眼，终于流出了眼泪，晶莹的泪水顺着不再圆润的脸颊滴落，嘴角却是努力地翘起，温柔地对陆爸爸笑。陆爸爸也看见了怯怯站在一边的陆子明，颤巍巍地伸出手。陆子明看着瘦骨嶙峋的手，看着从纱布里流出黄水，不敢上前。
妈妈眼中黯了黯，笑着嗔他爸爸：“谁叫你以前那样打他？这下可好，怕你都怕成这样了！”说完又回过头来拉陆子明，眼泪流得像河一样，一秒钟之前的笑脸瞬间爬满了痛苦难过，颤着声音对陆子明说：“乖儿子不怕啊，跟你爸说几句话！”
妈妈的手力气大得出奇，捏得陆子明生疼。病房里的空气像是凝住了一样，小子明莫名地心慌，不敢哭不敢闹，乖乖走到床前，握住了爸爸的那只手。妈妈握着他的手又捏了一把：“傻孩子，怎么不喊你爸？”
陆子明看看妈妈脸上再次强撑起来的笑意，看见了妈妈眼中满满的苦痛和希翼，终于朝病床上的人喊出了四天来的第一声：“爸爸……”喊出来的那一瞬，无边的恐惧席卷而来，陆子明无措地握紧爸爸的手，大声地喊出来：“爸爸！”一个七岁的孩子，眨眼间哭成了泪人，不停地喊着爸爸。
终究还是徒劳，命运无情地带走了陆爸爸。
妈妈一手和爸爸的握在一起，一手抱紧小子明，咬着牙抽泣：“子明不哭，你要好好的……”
后来，陆子明想，妈妈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陆子明发现想得再多再勤，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时候，他就不再花时间想了，只是梦里还是会回到那个两层的小楼，自己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儿，嘴里吃着妈妈烧的饭菜，听爸爸讲那些一点都不好笑的冷笑话，看见妈妈一脸温柔地笑着嗔骂：“都一把年纪了还像个孩子一样！”
十几年前，人命值不了什么钱，铁路上赔了一笔钱，还不到陆家两代人积蓄的十分之一，领导们脸面上过意不去，毕竟是因公殉职，给陆爸爸追封了个烈士。邻居们安慰陆妈妈，就算不稀罕那点补助，以后孩子上学找工作也是有政策倾斜的。陆妈妈听了凉凉地笑，她根本就没打算计较，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陆爸爸去世后，陆妈妈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撑着清瘦的身子，带着小子明安葬了爸爸。葬礼上，陆妈妈拉着陆子明站到好姐妹于华面前，让陆子明认了干妈。
于华只当她是伤心，点头认下了陆子明，答应她会帮着照顾。谁能想到，陆爸爸下葬的第二天，陆妈妈留下一张遗嘱，追随陆爸爸而去。
陆家的积蓄加上铁路上给的钱，一共二十三万，其中十五万留给了于华，一同留给于华的还有七岁陆子明。余下的八万块，和满是回忆的两层小楼留给了陆子明。
从此，小小的陆子明收起了所有的天真和自信，搬进了于华家里，也搬进了名为李皓的阴影里。
李皓是于华的儿子，听说原本是有一个哥哥的，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所以于华给李皓起了小名叫“长生”，可李皓不喜欢，嫌老土。
李皓的爸爸在李皓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丢下李皓母子俩，跟一个野女人跑了，留给于华一套带不走的房子和一个不想带走的李皓，再也没回来过。有人说他被那女人骗了，死在了外面。也有人说他发了大财，跟那女人又生了孩子，一家人美满和乐。
于华只当没听到，只当从来没那个人，一个人孝敬父母公婆，一个人养育李皓。
李皓大陆子明六天，陆子明搬进他家的时候，李皓也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陆子明住进去的第一天，李皓就给陆子明划好了道道儿：这是他李皓的家，陆子明要住下就得听他李皓的！
被生活教育得过早懂事的陆子明，点头签下了这一不平等条约，因为李皓说的一点没错，这里不是他的家。
从那以后，陆子明就什么都让着李皓。有好东西都让李皓先挑，挑完了剩下的才是他的。在学校也不敢表现得太过抢眼，考试分数比李皓高了，李皓会不高兴，就算只是被老师表扬了，李皓也会给他脸色。
年纪小小的男孩子，早早就学会了嫉妒和恶毒，只是看着对方被自己骂得低头瑟缩的样子就觉得痛快，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其中含义的恶毒字眼，一个一个从嘴里蹦出来，砸到陆子明身上，激起一阵阵莫名的自豪与快GAN。
李皓在老师和于华面前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但凡他做了什么不该是好学生好孩子做的事情，被追究起来统统往陆子明面前一推，再假惺惺地替陆子明说几句好话求个情，就没他什么事了。
陆子明早早就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和用处，李皓每每都能得个红花欢天喜地地拿回家，而他陆子明，就是衬托李皓的那个毫不起眼的绿叶，出了什么事还得给李皓兜着。
于华一个女人抚养李皓和陆子明两个也不容易，李皓的小伎俩并不是一开始就管用的。陆子明毕竟也是于华看着长大的，自己好友两口子什么品性她清清楚楚，教养出来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兄弟两个，手心手背还有个厚薄之分，更别说陆子明还是收养的。生活的压力终于让于华不再用心去看，不再用心去听，甚至不再打骂教训，用无奈的叹息和不耐的眼神放弃了陆子明。
陆子明从一开始就明白，在李皓家，他终都是一个外人。
高中毕业，陆子明就没打算再念，于华能供他念完高中他已经很知足了，就算他妈妈留给于华的十五万元抚养费在当年看来是很大的一笔钱，但十一年也该花光了。一场高考别人个个像头顶悬了一把剑一样，他却跟玩儿似的，志愿也是胡乱填的，第一志愿清华，第二志愿北大，老师看了直摇头，李皓则丝毫没放过这个好好嘲笑他的机会。
成绩公布出来，陆子明被一个三流的学校录取了，他的第三志愿。原以为这样的学校，去了也只是白白浪费钱，干脆就不去了。可偏偏李皓的通知书上也印着同一所大学的全称，李皓拿着通知书，一张俊脸都是惨绿惨绿的，像一只长了青苔的万年僵尸。
同一所大学，供自己亲生的去，却不供收养的，这样的事情于华做不出来，她一咬牙，把两个都送了进去。
高考前，陆子明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李皓了，谁知道两个人进了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的时候，陆子明又以为自己可以远离李皓了，可一个言冷却将他紧紧套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003 可怜人的过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