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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这是海。

      夜里的海,总是格外汹涌,腥味儿却不像白天那么浓烈,也许是因为九龙港那些打渔的都回家去了。

      一九四零年,这一年我已在船上度过了九个月。

      今晚我依旧在船上。

      这艘船是我的,它上过《香港市志稿》,是一艘大型二级钓艚,俗称“抓龙子船”。它载我去过乌龟屿、台湾海,还有许许多多一般小船抵达不了的海域。

      我是这海湾的船头。

      九龙湾上千户渔家,出来讨海的至少有七八百人,有二三百要听我的,理由也很简单——他们租了我的船。

      你问我为什么有这么多船?

      船这种东西不是说造就造的,尤其是大船,这些船是厦门船坞,也就是北洋福建船坞造的。戚家祖上兴旺,在港岛也算有些名望,到了三零年,我父亲把一半家业变成了船,全部都是“抓龙子船”,开设了两家鱼牙行,十几条大船停靠在码头上,那场面就像一支舰队。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船,他告诉我,富人吃饱了也要让穷人过上有汤喝的日子,铜锣湾有这么多讨海人,住小网艚、牵虾船的窝棚,靠打鱼捞虾勉强糊口,日子过得风吹雨打,有了这些大船,大家都能吃上一口饱饭。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

      在这年头,商人为富不仁的例子有很多,穷人食不果腹,每天天不亮去九龙湾的天后庙烧三柱高香,勉强把日子维持下去,不论是穷还是富,说不定哪天就遭天灾人祸,妻离子散,变得一无所有。他凭什么要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大概是“侠义心肠”又发作了。

      他老人家常常对我说,我家祖上出过一位大侠,在北宋末年这人十分有名,还是一位沙场英雄,叫戚少商。我父亲似乎对这位祖先的执念格外深重,于是我的名字也叫被迫叫做戚少商。

      他说他找人算过了,我是戚大侠的托生,就是说——他死了千八百年后,又投胎转世变成了我。

      我不信,我也不在乎我家祖上是否出过这么样一个人物,再大的名头,有钱票子来的实在吗?

      不过,我倒是经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我梦见过自己骑着一匹高头骏马,手握长枪厮杀疆场,那骏马的长啸,马蹄下飞溅的暴土狼烟,那刀锋贴着脸面挥过的寒意,都非常真实。我经常在梦中惊醒,睁开眼,透过船舱的小窗,看见的依旧是外面的海。

      幽深、黑暗的海。

      夜寂静。

      深夜的涛声是这样汹涌。层层叠叠的海涛,前推后涌地向船身扑来,就在它撞击上船身的一瞬间,破碎了。船舱也会为之一摇,然后一切又沉寂下去。

      船舱里到处都是铁锈和汗臭味,我这间房与外面只隔了一扇木板,由于常年受潮,木头腐朽发霉,不少地方已经生了绿毛,床单总是湿的,一年四季也干不透,冬天躺上去全身上下立刻像结了冰似的,保你打上个激灵,夏天那床单上的水又混淆了身上的汗,黏糊糊的粘在身上,一觉醒来,褥子也拧成一团了。

      地板上,到处都蜿蜒着黑黢黢的裂痕,一脚踩下去,污水顺着裂缝向外挤。

      那装鱼的麻袋和木箱就堆积在货舱里,和我们睡觉的地方只隔着一面墙,不论白天黑夜,腥味散也散不尽,我刚来到这艘船上的时候,曾经被熏得几天头晕眼花,呕吐不止,饭也吃不下一口。

      我之所以离开家,到船上来住,是因为我父亲逼我娶一个女人。

      她是督抚制员的女儿,念过几年洋书,去过英国、法国、日本,还有什么地方来着……我忘了。她不愿意嫁给我,又不敢和家里人明着作对,于是就拜托我来提出悔婚,男方拒婚,总比女方要管用得多,也不至于令她落下什么不孝的名声,更何况我本来就是铜锣湾有名的混蛋,做出这样的事情,大家都不会觉得意外。

      于是我答应了她。

      我父亲一气之下,把我赶来了船上住。

      我从铺上爬起来,穿过货舱来到外面的甲板上,点燃一根烟。

      隔岸的妓馆灯火未息,涛声中仿佛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小曲儿,我垂着海风,跟着记忆中的曲调哼唱着,烟头红通通的,在手中烧没了一大截。

      不一会儿,船舱里的汉子们起床了。

      现在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又起锚出海了。

      对于渔夫来说,海上的生活不仅枯燥乏味,而且非常危险,大海,也远没有诗歌里朗诵的那样浪漫。只要在船上住一个礼拜,你就能把大海的罪恶领教一个遍,除了没完没了的头晕、呕吐,它还能带给你恐惧和无聊。

      伴随着嘈杂的机械轰鸣和汹涌的涛声,我们很快就驶到了距岸边五十里外的海心,这个季节,除了鲳鱼,鲂鱼,还能捕捉到少量的黄花鱼,这艘船出海一次,至少能够捕捉到五百担鱼,其后的两三日里,我们可以上岸休息。

      缴过下水费,出栈费,也去给庙里的天后娘娘上过高香,点过香火钱,这令出海的渔夫们心里踏实了许多。

      今天是一个阴天。

      海浪越来越高,乌云翻滚着、从遥远的天际向岸边涌动,我们必须还要迎着风浪向前行驶几十里。

      穆兄弟是这艘船上最熟水性的渔夫,我刚来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的忙。他的年纪比我还小,只有二十出头,但对这片海域的了解远远大于老资格的渔夫,他曾经对我说过,他从几岁就开始跟随父亲出海打渔了。

      他很感激我,说是戚家人给了他活路。

      “很快就会有暴雨来到了。”他对我说。

      我凝视着远处的巨浪,心里升起一种特别不祥的预感。他又说:“大当家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九龙湾的妖怪传说。”

      “我没有。”我说。

      “有人见过。”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片海里有一种妖兽,遇到这种妖兽的人,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哦?为什么?”

      “他们能够迷惑人心,让你看不到岸边的方向,还能够操控巨浪打翻船只。”

      我哈哈大笑:“有这种鬼东西?我们这种船,恐怕全中国也没有几条,日本人的鱼雷也不一定打的翻,他们要是来了,我倒是要看看,这妖兽的法术是不是比大炮还神!”

      “大……”穆兄弟的话才说了一个字,船底忽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咯噔的一声,整个船身都侧翻了三十度,我一个踉跄,赶紧用手扶住围栏。

      紧接着,船尾传来一声大吼:“不好了!赶紧转向,巨浪来了!”

      一声轰雷传来,天空中那些翻滚着的云团,顷刻之间化作了瀑雨,噼里啪啦的砸向甲板,几十个赤脚兄弟忙碌着,收网起航回码头。

      船身开始剧烈的颠簸,几丈高的浪头劈头盖脸的砸向船身,船上的人几乎站不稳,只能来回奔跑着,尽量保持平衡。我紧张的四处张望,在这么大的雨里,远处的一切变得模糊飘渺,很快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亲眼看着十里外的一搜棚船被风浪掀翻,然后,我们迷航了。

      没有任何东西能为我们在这广袤的海上标明方向,远近只有风雨、巨浪,相隔十几里外的地方完全不可见,只有无尽的白雾。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向着船舱大吼:“先稳住船身,等暴雨过了再回去!”

      弟兄们大吼着,喝喊着为自己加油助威,顶着风雨操控着这艘巨型渔船。

      我的心情变得非常糟糕,不仅焦躁而且恐惧。我刚刚还在和穆兄弟吹夸这艘船的牢固,转眼之间,我们已经成了大风大浪里的孤帆。剧变的天气、汹涌的波涛中,再大再强的机械似乎也丧失了作用。

      突然,船尾传来一声大喊:“当家的,快来!”

      我跌跌撞撞奔向船尾,就看到我们的渔网散了一地,那铝丝拧挑的网线,已经撕裂了不少缺口,数不清的鱼类在往里蹿跳着,层层叠叠的渔网里,网住了一条非常巨大的鱼。

      它在挣扎着……

      起初,我只看到了它的鱼尾,和带鱼,勒鱼、狗母、马加、鰇鱼、鲳鱼、鲂鱼、较蚋、沙鱼都不同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种鱼类拥有这样的鱼尾,它是碧绿色的,尽管在层层渔网的遮掩下,那些鳞片的光泽依旧十分耀眼。

      这条鱼尾奋力挣扎拍打着束缚着它的渔网,有个弟兄上前企图抱住,立刻被拍到了一边,跌了个跟头。

      “操!”那弟兄大骂一声,拔出杀鱼的刀,一刀插在那条硕大的鱼尾上,血一下子透过渔网涌了出来。然后,那条尾巴抽搐了一下,落了下去。我看见了它的“身体”。

      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惊讶的定在了原地,我眨了眨眼睛,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有个兄弟惊声大叫:“妖怪……海!海怪!”

      我窒息的盯着它,它也在盯着我,愤恨的、恶狠狠的盯着我。

      直到头顶一声轰雷把我雷醒。

      我无法形容它的样子,它是一个人吗?它的腰部以下,鳞片盖住了皮肤,那些碧绿色的鳞片,生长在巨大的尾巴上。

      它似乎也不是一个人,它的头发很长,是墨绿色的,全湿透了,垂贴在脸颊、垂落在肩头,它的皮肤异常光滑,被网线勒出一条条血痕,它遍体鳞伤的坐在那,沮丧又愤怒的盯着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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