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繁衍》月光船

1、第 1 章

　　爱的繁衍

　　（一）
　　“嘀、嘀、嘀……报告，第【TY3645】号人体即将成熟。”
　　“双亲选用自由培养模式，姓名库自动检索……命名为‘妮娜’。”
　　“记忆传承选择器，开始准备。”
　　“准备完毕。”
　　“好了，关掉窗口吧，我们的结合到此为止。”
　　“好。”
　　落地镜后面，光线一扫而过。

　　后脑勺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妮娜好不情愿地醒过来。
　　揉着眼，慢慢睁开，正见个人护理舱的全身水晶罩滑到一边去，她便坐直了身子，往前一看，对着自己的一个人也正坐起，棕色皮肤，三双手臂上下排开，中间一对还是绿颜色的，头顶波浪般金色长发间，生着只拳大的红色肉冠，眼睛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地方，也是红色，此时正盯着她，有种大吃一惊的表情。妮娜自己同样吃惊，抬手又揉揉眼睛，瞧见对方同样的动作，一愣，低头看看自己，才省悟对面不过是落地镜，向两边无限延伸，或许有墙壁那么长。
　　房间有两个护理舱宽，然而长，妮娜直觉感到长得几乎没边儿。除了横排着一溜儿平放的护理舱以外，整间房一无所有。房里很安静，光源恰在妮娜头顶，并不明亮，照见左右舱上的水晶罩子刻着各不相同的符号，舱内□□混沌。
　　妮娜刚想凑近一点，看清罩子里有什么，自己的护理舱却缓缓向前方倾斜起来，停下时，角度刚刚可以看见地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只拖鞋。
　　——之所以是“两只”而非“一双”，因为这拖鞋实在没有成双的意思。右边的鞋面飘着粉色蕾丝和绒毛，在粉白色有机织物组成的表面上，还满满绣着繁复花纹。而左边鞋子通体透明，线条流畅，鞋底一英寸见方的晶蓝电路版清晰可见。
　　妮娜愣了一下，一边想着虽不成双，有总比没有强，一边伸脚穿鞋——蓦地右足一阵刺痛，闪电般从足心蹿到后脑！惊讶低头，左脚光着，右脚在粉色拖鞋里，一定是鞋底有东西……不，不是这个，大脑深处大片区域仿佛被激活——同时另一个区域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永远湮没——她打个冷战，完全清醒而且彻底省悟：不行，不能浪费时间了！

　　甩掉拖鞋，跳出护理舱，在正前方的落地镜顶端一按，镜子向两旁划开一人宽的缝隙，后面是个衣柜。五分钟后妮娜已经一袭长裙坐在半自动传送舱里，驶向市中心双生般摩天大厦其中的白色那座。途中可以看到来来往往一模一样的传送舱，分别飞入双生的蓝白摩天大厦。
　　进门，拿一个自动生成的号码，奔向相应房间，先经外间除菌室好一通消毒，除去全部外衣和内衣，这才推开左边墙壁上的门——手术台，水槽，大桌子上瓶瓶罐罐一应俱全，屋里的各种仪器，从消毒时便自动启动。漂亮的3D屏幕浮在半空，智能系统用柔和的女中音向她打招呼：“你好。”妮娜应了一声，立刻动手检查：激光切割器、冷凝机、调解调节平衡仪，还有生物粘胶、探头、培养罐……“好，使命开始。”她设置完程序并确认了两遍后，平躺在手术台上，轻声为自己打气，右边中间那只手的食指轻轻一按，立刻嗅到宛若花香的味道，意识沉沉湮没在黑暗中。
　　——她已把自己麻醉。

　　（二）
　　一小时沉睡后，妮娜自动清醒，侧腹部酸痛麻痒，一线鲜红色疤痕。下了手术台，走到桌旁，看见充满营养液的培养罐。“放大，报参数。”她直接对屏幕开口，培养罐的全方位投影立刻展示在面前，营养液中安然悬浮着一只“足球”——她的生命肾，形状饱满，颜色鲜亮。
　　“直径1.2毫米，健康。根据联邦T－3423号文件规定，等待设定中。”系统回应。
　　“我就知道是块好料。”妮娜终于微笑了，她喝下一杯矿粉饮剂，盯着屏幕上的“足球”，开始盘算，“我有三双手臂，这可是项高难度的养成工作，看来我母体一定非常出色，我能作到这样吗？不过，三双也太多了，肌肉发硬，我不喜欢……”
　　“请以母体为标准，开展设定。”屏幕闪了闪，暗下来，系统大概觉得等待时间长了些，自动重复提示。
　　“好。切换为半自动设定模式。”妮娜想了想，脑中蓝图渐渐成形，“保留中间手臂原样，其余两双向背后偏移稍许，设为蛇型软肢，两长两短，末端三个手指。肉冠去除，对生一双米色角，隐藏在褐色发中其余不变……等等，臀部加一只装饰用白色毛绒短尾。”
　　“提示：确定仅用于装饰？”
　　“是的。”妮娜心里还想着右脚挂上那只拖鞋时的和暖感觉，想象一下，一只短短的毛绒绒的尾巴，有多可爱。
　　她小心翼翼修正各项生长数据，改变培养罐中各种营养成分的比重，五枚直径3微米的探针游走在生命肾周围，时不时刺一下。

　　二十四小时后，生命肾出现微微律动，分裂开始。妮娜舒了口气——
　　“鉴于您在规定时间内已完成生命延续的第一步，在不违反联邦D系列文件的情况下，本生命源房间可由您自由设置更改，祝您日后工作、生活愉快。”系统自动提示，“同时，您身体处于疲惫状态，请在1小时内休息，否则将采取强制睡眠措施。”
　　“好，我要歇一会了，顺便好好想想将来。”妮娜进除菌室，除菌室共三扇门，一扇通外面，一扇门后就是“生命源”，另一扇是休息间。

　　自从踩上粉色毛绒拖鞋获得人工记忆传承——尽管是无意识的——妮娜生命的意义就只能沿着一个方向发展了：提供并培养生物母体，繁衍下一代。
　　她已经在做首要工作，任何母体的第一首要工作就是培养下一代，包括生物母体和智慧母体都不例外。她会很快培育出一具健康的□□，那么有哪个智慧母体可以配得上她的孩子呢？
　　“我要好好想想，毕竟我爱我的孩子。”妮娜知道现在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因为检测结果还没有出来，她才不要强硬地为孩子配对造成繁衍的不稳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蜂鸣径直钻进耳膜，妮娜矇矇眬眬的但还有些警觉，一睁眼就往“生命源”冲去，进门就听系统语速明显加快，不住重复：“注意，变化。注意，变化……”
　　“报告结果。”妮娜命令。
　　“基因配对冲突，短尾分叉率87.54％，毛色及长毛畸形率50.98％，引发外科疾病率25.77％。”随后系统根据《联邦健康优先权法案》给出三条建议：A 放弃；B 移位；C 保留原样但承担之后的全部法律责任。
　　妮娜一时懵住，她很中意那条短尾，可是……
　　她选择B，在系统允许范围内，将“短尾”改为“肩上绒球”。

　　3D屏幕中心的“足球”，在生蛋清状的液体中又缓缓旋转了七十二个小时，仿佛大了些。听到系统提示：“胚胎发育正常，您的培养工作初步完成。”妮娜凝视着屏幕笑了，她终于迈出了人生路上的第一步，还是比较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来——
　　就是智能中心铺天盖地的能力测试：智商、情商、动态、集成、穷举、基路……总之在妮娜答得头昏脑涨就要发飙砸了3D屏之前，系统“叮咚”一声跳出三个选项：
　　A 星系矿物情报评测员·零星级；
　　B 晶体成分评估员·零星级；
　　C 纤维重组设计员·零星级。
　　每一项下都有工资额，并针对妮娜计算出正常情况下她工作多久可以付清自己这间屋子以及屋里一切——包括开始那次手术——的费用，还有营养液，也要通过工作换取。总之，养孩子是要花钱的，她必须赚钱。
　　妮娜犹豫三秒钟，按下C键，开始接订单。
　　——用不着学习，该记住的都在脑子里，作测试只是看看她哪方面记得比较牢靠，从而给一个相应职业罢了。

　　（三）
　　育儿并不是一件困难繁杂的工作，只要细心，身体总是会健康成长起来的。
　　这比数千年前真的有很大差异，妮娜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无法确定基因的小生命会从肚子里钻出来，只有三到四公斤重，就具备了部分智慧功能，会哭闹会吮吸再大一点竟然会爬会走，而且竟然不是记忆传承所以一切都要从头学起——真可怕！
　　更加可怕的是，母体与个体之间的联系，至少要十八年之久，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培养十年就好。一想到十八年都要陪着一个吵吵闹闹的个体，用各种方法解答他们的问题，处理他们的麻烦，给他们将来发展提供无数的选择并且保驾护航，妮娜就觉得星球人工记忆传承选择真是个伟大壮举：只要先踩上一只鞋子，那么人生方向就确定了，省时省力。
　　嗯，越想越觉得还是自家的孩子好，安安静静在培养槽躺着，很健康，慢慢生长，从一点二毫米到现在的一点三七米，从千分之五克到三十一公斤，肩上两团毛绒绒的白色球球一点变异也没有。
　　哦妈妈的宝贝儿，你会很聪明的。
　　每次妮娜看着培养槽的时候，有什么辛苦也都烟消云散。而为孩子寻找合适的智慧母体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九年了，不觉过去整整九年，妮娜早就离开了白色大楼，在外面有了自己的养育室，她的头衔也变成“纤维重组设计家·三星级”，订单都是大客户。
　　更重要的成绩是：她的孩子，那个“生命肾”，渐渐成长起来了，孩子各项指标都非常棒。
　　该找一个智慧母体了，这事一定要慎之又慎。
　　妮娜知道自己和双亲不同，双亲繁衍她的过程很可能过于草率，否则她的三双手臂都会很灵巧并且没有暂时的麻木感，而且她的名字是姓名库赋予的，证明这是一项官方配对。
　　“我爱我的孩子，也要找一个既能做出优秀芯片，又会爱她的智慧母体，努力吧妮娜，”妮娜给自己打气，并提前开始浏览各种芯片，了解它们的性能。
　　直到某一天她收到营养槽传递的信息，她的孩子，在一年内即将达到植入芯片的条件。

　　妮娜立刻推掉所有订单，她首先在资料库中留下自己的觅智慧母体信息，接着就等智慧母体们找上门来——还真不少。
　　妮娜细细翻找着，现在，3D屏幕已经被电子“虚境还原”取代，她身临其境般在一只只漂亮的芯片间巡视，手指一勾就能看到每一只的介绍。
　　妮娜很清楚，芯片里的信息对孩子未来几乎是决定性的，完美的简介绝对不真实。比如：“睿智－3345号”芯片，智商保证210以上，擅逻辑、分析。而妮娜检查后发现写保护设置竟然被锁定——这意味着我的孩子将来只会是一个工作狂，她顺手一抹，将这块芯片排除。
　　还有一款，“温柔－敏感－431号”，对周围事物观察并同步率85％。妮娜希望孩子温柔些，但是她用基因库方程式一算，自己的孩子与对方芯片兼容性非常差，她不得不将这块也排除。
　　而竟然有个粗心的家伙，大概是设置完成后没有点击“确定”，那块芯片一片空白，妮娜觉得好笑，这孩子一旦醒来就是植物人，健康部为什么不审查一下基本资料呢？纳税人的钱就是给你们造成这种错误的么？她立刻投诉，在芯片堆溜达一圈回来后发现，空白芯片已经不在了，同步通讯发来一条回复：“感谢您的监督，按照《联邦W－5598文件》第三章第556条规定，奖金1k联邦流通币已发送至您的账号，请查收。”
　　妮娜退出资料库，揉揉额角，虽然获了笔奖金，但是孩子的智慧母体……她抬头正见窗外的蓝色大厦，与自己所处的白色大厦遥遥相对。那里，哪一间制造芯片的房间里，住着孩子的智慧母体呢？

　　正此时，通讯器响，邀请她进入“虚境还原”对话。
　　妮娜登入，眼前先模糊一下再清晰，一头灰色长发和一张超大的嘴先出现，然后是另一头小一点短一点的长发和小一点的嘴巴——长在胁下的另一个头。妮娜认出这是自己的老客户：安。
　　安是星际能源开发公司首席调解员，经常出席各种正常和虚拟的场合，因此订的贴身纤维制品也多。
　　安的声音很是欢快：“妮娜，我看见你在资料库发布的觅智慧母体信息了，你的孩子真漂亮！要不要考虑我的芯片？”
　　带着安的基因、安设定的芯片吗？
　　安已经把芯片“放”到妮娜面前，“创新－平衡－1322号”。创造性一栏的分数颇高，还真是安的作风，物理适应性及技能分布平均而不零散，总趋势指向妮娜比较心仪的方面——生态模拟建构。
　　妮娜算了一下兼容性：87％以上，稳定指数0.7，自由发展度40％。
　　我的孩子必须有自我意识，尽管她可能会作更多的测试来找工作，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造出更好的下一代。妮娜对自己说。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妮娜问安：“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吗？即使同步失败？你的芯片报废？”
　　安愣了愣，挠挠胁下那个装饰性的头：“我需要想想。”
　　——很多智慧母体都不能接受失败，对她们来说，芯片报废简直会要了她们的命，她们会将原因完全归咎于生物母体培育个体的失败，造成一连串后续麻烦。
　　在妮娜等了一天之后，安主动联系了她：“我有把握不会失败，但是万一报废，我会去调整，制造一块新的出来。”
　　妮娜抬头，望定安：“我们见面，你可以看看她。”

　　（四）
　　今天是个大日子。
　　联邦家庭登记所的三名见证人已经在妮娜房间中等候。
　　来来往往、谈妥了一切的安带着手提箱走进妮娜的房间，绕着培养缸转了好几圈，细细端详，发出一声赞叹：“太漂亮了！在‘虚境’看时已经觉得很特别，现在更完美啊——取好名字了么？”
　　看见安如此喜欢这个孩子，妮娜颇自豪：“当然，我才不要姓名库的检索，保留着命名的权利，她是乔。”
　　“好名字！”安看着乔。乔平躺着，悬浮在营养液中安然熟睡，她的个头大约1.5米，肢体匀称，肩上，两团俏皮的绒球温柔绽放，背后的蛇臂几乎垂到缸底，手指圆滚滚的微微蜷曲。
　　“我爱她。”安把脸贴在缸壁上，喃喃地道，“妮娜，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位多么优秀的生物母体。”
　　妮娜在她身后默默点头。直到一百年前，智慧母体还是占优势的一方，拥有诸多选择挑剔的权利，并将这种优势思维潜移默化地留在芯片中，导致随后大量成熟个体在潜意识中选择了充当智慧母体的角色，像妮娜这样的生物母体越来越少。
　　直到现在，一个生物母体仍然不缺乏追求者。

　　“我紧张的不得了呢。我们来做吧？”安热切拉住妮娜，问。
　　“嗯。”
　　安经过虹膜扫描、声纹确认、脏器内测，再输入一长串密码后，打开自己的手提箱，里面是一英寸见方、蓝幽幽的生物组织芯片：“我已经输入我的DNA了。”
　　妮娜指挥机械臂，小心翼翼割开乔头部预留的凹槽处的皮肤，将芯片消毒后嵌入，再以微弱电流刺激。不出意外的话，一周内乔的脑组织就会将芯片固定住，神经元在弱电流刺激下也会与其建立连接——至于成果如何，就看乔自己了。
　　那三名见证人齐声唱起赞美诗来，还发给妮娜和安两个红色徽章以证明母体的结合。

　　（五）
　　作为成熟个体的最后培育阶段，乔已经移出原先的房间，和其他孩子一样，集中在护理屋整整一年了。她需要巩固身体与芯片的连接，并且做一些微调使得两者达到最大同步性。
　　妮娜和安偶尔会通过落地镜去看一眼，就像自己双亲曾经做的那样。
　　直到某一天，工作中的妮娜接到护理舱的苏醒信号，立刻登入“虚境”。
　　安也在，两个人相视一笑。

　　“嘀、嘀、嘀……报告，第【TY9763】号人体即将成熟。”
　　“命名为‘乔’。”
　　“记忆传承选择器，开始准备。”
　　“准备完毕。”
　　“看，盖子打开了！”
　　“嗯，她醒了，我的乔。”

　　那天，乔觉得自己睡够了，揉着眼睛醒来。
　　地上有两只拖鞋，左边那只幽蓝冷清，简洁明快；右边那只粉白绣花，好像自己肩头的绒球，温温暖暖。
　　乔犹豫一下，不经意左脚先伸下去，踏在幽蓝的拖鞋上。
　　电酥的感觉从足底一直传到头顶，乔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脑中两大片区域被同时激活，而体内“生命肾”外围分泌出的粘液将生命的种子吞没，她跳下护理舱，随便套上一件长裙，坐在半自动传送舱里，只是与妮娜不同，行驶方向是市中心双生摩天楼中，蓝色的那座……

　　妮娜关闭了这个“虚境”通道，安的声音已在门里门外同时响起：“我在你家门口了。”
　　妮娜指令开门，看着急匆匆从远途传输过来的安，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跑到自己家：“乔会像你一样，设计出优秀的芯片，然后找一个好的生物母体。”
　　“嗯，”安觉得妮娜情绪有些低落，“乔没当上生物母体，你失望了？”
　　“虽然我希望她和我一样，但这谁知道呢？”妮娜露出笑容来，“两只拖鞋，智慧母体在左，生物母体在右，这是她自己的选择。自从XY染色体被射线污染而遭淘汰之后，我们就这么繁衍的吧？”
　　“是啊，已经三千年了呢。”乔顿了顿，很正式地道，“妮娜，我觉得，这次繁衍还算成功，而且你看，我们的剩余生命大概差不多，都还有十五年，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共同培养一个……”
　　——原来这就是安坚持与她面对面的目的，繁衍的同时，一起度过后半辈子么？
　　“要看你会造出什么样的芯片了。”妮娜扬起她的鲜红色头冠，自信地说。

　　<完>

　　关于对未来Y染色体渐渐消失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