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铁》陌路擒君

2、章一·逢君

　　章一 逢君

　　“阿竹，你看着点路！”女孩子跟着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孩在唐家集跑，眼看他就要跑到内堡，“不要再往里面去了，快回来！”
　　“有什么好怕的，胆小鬼。”男孩朝她做了个鬼脸，“快来抓我啊！”
　　“阿竹！”女孩的声音里已带了点哭腔，“快回来！”
　　男孩仍是兀自往前跑着，边跑边回头看看妹妹有没有追上来，就这样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由于冲力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脑袋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
　　来人一身黑衣，带着画了红色花纹的面具而看不见容颜。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人，各个走路悄无声息。而当孩子的目光终于落到那人腰间的千机匣上的“翼”字的时候，眼神由疑惑变成了惊恐，跌跌撞撞想爬起来，却几次都不曾成功。
　　那人一言不发，反倒是他身后的人上前一步，把这不听话的孩子一把揪了起来，往来时的路一推。
　　见他们没有要把自己抓走的意思，阿竹这才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长这么大，他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批人，他们被称作翼，是护卫内堡的影子。
　　唐家堡地处蜀中深处，以暗杀著称。对唐门机括巧术和秘技毒药垂涎的人数不胜数，而古往今来凡有擅闯唐门的人，不是被外围机关拦住，就是被堡内侍卫肃清，即便有漏网之鱼侥幸侵入内堡，也绝对不可能躲过翼千般诡谲的暗杀。
　　堡内很少会看到他们走动，他们仿佛真的是影子，或是一个传说。人们只道翼一旦出手必然有人要死，却几乎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动手杀人。
　　这天带队巡逻的是个年轻人，该是这几年来，翼之中最年轻的。
　　翼十七队队长，唐如一。
　　唐如一这个人是有几分奇怪的。
　　很少见到他与什么人交流，即便开口也只是短短的只言片语。有传言他年纪轻轻就能领一支翼是因为他的舅舅是唐门的长老，但在射猎比赛中他力压鬼斧拔得头筹之后，议论的声音方小了一些。偶尔传给唐无影听见，他也只是微微一笑，“他年轻，无痕就不年轻了？他是这里最年轻的长老了。”
　　这话说出来有人就寻思是不是门主有些忌讳唐无痕，但见根本没这下文，方知他也仅是以事论事，没有在这上面勾心斗角的闲工夫。
　　即便如此，私下看唐如一不爽的依旧是有的。这唐如一几乎从未同其他人一起练武，只是单独在黑山谷学艺，有时候唐无痕会去教他，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的。偶尔在堡内或是唐家集与他照面，蜀中人随和，大都和他打个招呼，可也从未见他理过谁。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人和他说话，只当他是孤高自大，恃才放旷。
　　直到带了翼十七队，方与同队的人交流多起来。闻言不算是个难相处的人，而翼十七之外的人，却也极难与他接近。
　　天气晴好，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意思。这会儿正值秋季，秋风飒飒，带着些许特定时节的凉意轻拂过竹林，发出阵阵声响。唐门内堡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除非是大弟子在授业之时。此刻正是正午，大弟子沏茶歇息，四下静默，所以当西边响起铃声的时候，唐如一和他的部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没有丝毫的言语或是手势，七人已呈有序阵型朝饮露峡方向压了过去。机关运行与金戈相碰的鸣响交织在一起，显得凌乱不堪，但是翼十七却从中得知了一个讯息，周围机括并未能拦住来者。
　　唐如一抬手示意停步，几乎没有声响的，又有七八个人落在他们的身后。十五人，这是一支翼队的标准配置。此刻他们几乎全部聚集于此，唐如一手型一转，已有十人轻功施展，飘萍踏月般落在唐家堡中央的顶部以防别处入侵。剩下四人为一字压上，跟在唐如一身后，朝不速之客飞奔而去。
　　离得近了，己方侍卫临死前的惨叫便落入耳中。翼十七队的几人面色不变，只是从身后抽出了千机匣紧紧握在手中，唐如一手中寒光一闪，他前跃一步借势扭转身形，数枚孔雀翎顿时破空而出，悉数扎向入侵者的方向。只听几声叮当脆响，孔雀翎被扫落，而来者的身形也逐渐显露出来。
　　唐如一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弯刀。
　　准确说，该是弯刀反射日光闪烁出的一片白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唐如一一个迎风回浪撤到四人之后，霎时间箭雨如蝗，悉数扑向来者。只见他步若幻光竟是硬生生躲过那一波，接着便连同那杀气，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如果说翼十七的众人在就任以来最为惊讶的一次是什么，大概就是这次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慌张。因为遁隐之术唐门也甚为精通，几乎是每个弟子的入门必修。
　　他们的手依旧扣在千机匣上，等待那人内力耗尽自行显出身形。四人站在他消失的地方的四面，而唐如一站得稍远，他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直到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他匆忙闪身躲避，却仍旧被刀风所及，面上画了红色花纹的面具霎时被斩成两截，悉数落在地上。
　　来人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翼十七队的领队居然戴了两个面具，即便里面那只能遮住半张脸。
　　而于唐如一，这一切也是极其不可置信的。唐门的遁隐之术即便能些许移动，十二尺也已是极限，这人从翼的包围里脱出然后绕到自己身后，怎么也有五十尺的距离。然而当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细想，甩手一个雷震子丢了出去。可惜他刚刚那一愣最终还是让来人捕捉到了机会，欺身而上弯刀已经抵上了唐如一的咽喉，唐如一向后倒去堪堪躲过，身后四人再度呈包围之势将来人团团围住，来人不知为何笑了一声，左手反握弯刀在嘴角擦了一下。
　　唐如一这才有机会看清来人的面目。他穿着不似中原人，头戴兜帽使他的容貌晦暗不清，只余唇角噙一抹诡异的笑容，弯刀在他手中翻转，他纵身一跃就朝着唐如一的方向攻了过去，被近身的唐门一发逐星飞出，将来人逼退了几步，然后便是满天暴雨梨花针呼啸而来。
　　论暗器飞针，蜀中唐门无出其右。
　　即便已经挥刀抵挡，依旧不能挡下所有银针，那人又后退了几步，空中划出一刀，刀风凛凛，狠狠划在唐如一的胸口，这一刹那那人再度遁隐，凭空消失在了围住他的四人之间。
　　四人一直没有举动，是因为他们围住对方的阵型一旦动手极易误伤，来人恐怕也正是看清了这点，才敢纠缠唐如一一人。此刻即便他们缩小包围，凭来人的敏捷，依旧能轻易逃脱。
　　只可惜，这人千算万算，却算丢了一点。
　　只见四人手中机括作响，咔嚓几声落在地上，机括转动，霎时毒雾弥漫，利刃旋转。
　　唐门独门机关天绝地灭，此刻就是一张天罗地网。即便他能保证自己不被碰到，也不可避免地泄露了气息所在。
　　唐如一走上前来，千机匣抵在空中，只有来人知道，那正是他眉心的所在。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唐如一说话。
　　“出来。”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我只说一次。”
　　一声轻笑，他卸去了遁隐之术，双刀归鞘，他悠哉地举起双手。
　　唐如一的千机匣依旧指着他，而周遭四人也呈胁迫之势。四人中的一个开口了：“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内堡？”
　　来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一只金色的眼睛，“在下陆逢君，久闻唐门秘术千机百变，特来请教。”
　　唐如一双唇紧抿，他盯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儿，“你是明教弟子。”
　　分明是确凿无疑的口气，陆逢君笑了，“是又如何？”
　　唐如一手中的千机匣忽然变化起来，分明是追命箭已在弦上，陆逢君赶快说：“稍安勿躁。”可惜唐如一没准备理他，电光火石之间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挽住手！”
　　这一愣之间追命箭已然偏离，只在陆逢君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来人正是唐如一的舅舅唐无痕，清挽是唐如一的表字，只是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
　　当年骑射比赛，年仅十五的唐如一百步穿杨，引得四下一片惊叹。坐在长老席位上的唐无痕脸上颇有几分自豪的意味，“好，‘仪既成兮，终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猗嗟娈兮，清扬婉兮。’※就赠他表字——清宛好了。”
　　旁边人心里默想，“古人‘甥’也作丈夫说，您倒是降了个辈分。”表面上却一片和气，“甚好，只是这宛如之宛不免过于秀气，公子意气风发，挽弓如月，不如改成挽留之挽。”
　　“好。”唐无痕点头，“逝者如斯，这孩子也这般大了。”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怀念，“当年要是没收留他，说不定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狼崽。”
　　“即便您收留了他，他还是一头小狼崽。”部下小声嘟囔着，这少年煞气太重，加上年少时的经历，总让人觉得些许不祥。
　　只是，这少年一向听从唐无痕的，这倒是令人些许放心。
　　此刻，也是一样。
　　陆逢君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样子，嘴角的笑容反而愈加戏谑了。他的视线移到唐无痕身上，余光撇到被称为“清挽”的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千机匣。
　　“陆少侠，门主有请。”
　　唐如一立刻转头去看唐无痕，后者的脸上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值得推敲的神情。年轻人半晌仍是愣着没动，直到陆逢君和数十个护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长老……”唐如一开口。
　　“怎么？”唐无痕转身，“我说过，无人之时，你可以称我舅舅。”
　　唐如一只是摇头，“您当时说过，如若是遇到明教之人……”
　　“他的身手不简单。”唐无痕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担忧，“他的目的也是。”
　　“数十年前，枫华谷之役……”
　　“清挽，你不该问太多。”唐无痕淡淡地打断了他，“去休息吧。”
　　唐如一垂下眼，“是。”

　　※出自《诗经·齐风·猗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