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江湖笑》青铜杜鹃

43、再会（2）

　　一家小茶坊，开在繁华街道的尽头。店面不大，但装饰雅致，一排高阔轩窗外，特意建了段雕花木栏，云纹状的铁钩挂在其上，吊满杂色的草花。
　　店主刚送走一波茶客，将桌面擦拭的净光发亮。一转身，看见窗口绿影飘闪，从外跳进一个人来。
　　第一次遇着走窗的主，不免大为吃惊，愣着神盯视来者。这不走正门的人，却长了张端正好脸，华美之姿，犹如春光精灵。
　　“老板，一壶雨前。”
　　任他看的直目，白玉堂却毫不在意，自顾自走到堂中，挑了个好位坐下，随口点了份茶。
　　店主又呆一会儿，才捡起了魂，意识到此人原是个茶客，忙的拱手补上了礼，慌措措的跑去沏茶。待他把茶具、小点，都端上了桌，刚要走开，谁知那窗外又有绿影晃动，跟着跳进来第二个人。
　　嘿，稀奇！今个儿是咋滴了？怎么客人个个不走大门，偏过窗门。难道说，今日刮的是啥歪风邪气不成？店家心中狐疑爬滚，呆呆瞅看来人。
　　这一位，长得也是丰神俊朗，逸群的才貌，堪比盛夏光霁。但他的笑，却温敛许多，更似这季节的风。不过，这春风暖笑，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他的。
　　白玉堂刚闻着新茶的香，眼角就飘进一抹仲夏的苍浓之绿。微微侧首，嘴角的浅笑，在那苍绿入眼时，蓦地掉进热袅的茶汤之中。
　　他……
　　是他！
　　怎会是他？
　　三年一遇，时光更迁，但他仍记得这张面孔。虽然，那轮廓增了深刻，气矜多了沉敛，但这人的笑容未改，风采依然。
　　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变，但在时间流转之下，又有什么会永远不变？
　　从露浓苑开始，自己一路引针，处处布线，为的便是瞧瞧，这人可否会循着线索，前来探寻答案？也很想知晓，他心中的某些东西，是否尚存？
　　本来以为，纵使他真愿赴会，也不该出现在此，更不会来的如此之快。未料得，这三年一遇，竟这般的突然，这般的难以预想。
　　白玉堂望着他，许久后慢慢开口，“展昭，是你。”
　　三年一句，如似从房顶打下的一束光，照的展昭的轻笑倏而焕朗，他抱拳一揖道：“这位公子，容在下拼个座呗？”
　　他问的温文有礼，但做的却不显生分，话还未毕，衣摆早一步拂起，带着一股清风，坐在了白玉堂对边。
　　“老板，一壶雨前。”
　　听他点了茶，店家瞬间清过了神，头伸着去瞄白玉堂脸色。后者手一挥，示意他退下，他才点点头，安着心走开，留下二人去备茶点。
　　展昭看他钻进布帘，才抱臂撑在桌上，笑微微道：“方才公子刚进了笔账，这壶茶不如请我喝吧？”
　　白玉堂面上悠悠饮茶，心里却正琢磨，不知这人如何咬到自己尾巴，竟跟到此地来了？听闻这话，动作猛的一滞，抬起头来。
　　“你都看见了？”
　　嘴里问着，记忆已自动翻淘。那酒楼人来人去，各个畅食乐饮，却有那么一个，笨拙斟酒倒了满桌，着实惹他注意。不过，当时有事在身，并未过分留心。现在想来，那躲在竹笠下的傻家伙，就是他啊。
　　斜眼望了望窗外，道：“好呀，原是一路跟来的，难怪了。”
　　“可不。”
　　展昭道：“公子身如轻烟，人比流云，若不踩着你的影子赶，便又跑去天边啦。”
　　白玉堂看着他眼睛，心内忽有一动，“看来，前天夜游林府的人，也是阁下咯？”
　　展昭的眸光，随话音一闪，身体突然拔直，伸展双臂朝前推出两掌。这一招，就是当晚白玉堂对他使的最后一招。是以，那施招的原主岂会认不得？
　　当即，白玉堂一下后倾，接着侧旋半圈避开掌风，人动之时，手也轻轻拍在桌上。一只白瓷汤匙，立刻从碟上弹起，跳鱼般打去展昭右肘。
　　后者右臂立时微屈，向内急旋两周，袖子青影团团，生出无形黏力，汤匙被卷进影中，仿佛受旋风俘虏。随后，前臂一下轻抖，那匙子便嗖的滑到袖口，袖边再拍送一记，它即翻转着落回在碟中。端端正正不说，竟是细微的叮声也没发出。
　　展昭抱回自己臂腕，揉揉被打着的部位，说：“这儿还痛着呢，公子手下留情呐。”
　　他倒是没正面回答，可方才那一招，现下这一句，却都是肯定。
　　白玉堂翻了个白眼。心忖，刚刚喂他的那一勺并不重，前晚撞的那一记，更算不了什么。这展南侠传闻里秉直，怎么也有花肚肠子？正欲损上两句，店家端着茶上来，便噤住了口。
　　茶味在齿间徐徐漫延，展昭微垂的眼皮，慢慢掀起。热气在眼前缓舞，对面人的迷，似乎也朦胧如雾气。“她”是他，但他也不是“她”。
　　“我在想一个问题。”
　　他忽然道：“我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该说初次见面？”
　　白玉堂摇摇杯子，茶水漾出一个个圈，“久别或初见，有什么区别？”
　　“久别么，就叙茶一杯。初见么，便以茶结缘。”
　　“哦？”
　　白玉堂眉一蹙，抬目道：“都是一杯清茶？”
　　展昭笑，“都是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是么？诚然，你人确实在此，可你的身份早不同往日。当年的你，纵情快意恩仇。而今的你，可否已受缚于官名利禄？
　　便道：“这个‘故’，也不见得吧。”
　　展昭略略沉吟，片刻后颔首，“的确，是有些非同以往。”
　　白玉堂牵唇，冷下声道：“比方说呢？”
　　“比方……”
　　展昭挨近了些道：“比方，原来你不是妹子，而是个小子。”
　　白玉堂的冷笑，顿化作谑笑，说：“妹子，小子，不一样了？那时的我，现时的我，都是同一个我。怎莫，叫你认不得了？”
　　不错，“她”是他，他就是“她”，并没有区别。所以，岂能不认得呢？只是某一瞬间，未敢认罢了。展昭暗暗的笑，也不知是笑自己当时的震惊，还是笑那人当年的这个玩笑。不过，有一件事他却可以肯定。
　　于是道：“月华，不是你的真名。”
　　对面的笑，即瞬冷下，凉丝丝的说：“你也不姓陆啊。”
　　展昭一怔，腾然间明白。原来，当年的“月华”，并非他的玩笑，而是给予自己不坦率的回礼。不禁的，被他那凉凉语气，吹出一丝心虚。
　　低咳了一声道：“当日未直表身份，虽有难言之隐，然确是我之过错。还请公子见谅，展某这儿以茶代酒，赔个罪啦。”
　　他讲完，重满一杯茶，捧起喝下。完毕之后，又取过一干净茶碗，再度盛满。说道：“昔日，虽有幸与公子同喝一碗汤，却无有共饮的机会。今天，依然没酒，但水清诚至，也是不错的意兆。公子若不嫌弃，你我便以此茶，结个朋友。”
　　白玉堂托着腮道：“你还未知我是何人，倘是个绿林大盗，南侠岂不是与奸会友，败了名声。”
　　展昭呵呵一笑，“那还请公子快些告知名姓，可不要叫在下败了名声。”
　　“你很想知道？”
　　“当然。”
　　“那么……你就慢慢猜呀。”
　　白玉堂缓缓直起身，忽的向后跳起，话毕时人已在三步之外。展昭未及思索，也点足一纵，几乎同时落在他身前。
　　“别走！”
　　他喊着伸手去擒，白玉堂偏身一闪，疾跃至门边，不等对方追来，扬手飞出一物，向他射去。
　　展昭未料他突放暗器，忙拧身躲开，手一拂将东西收进掌中。这一下虽短，但已足够白玉堂越出门槛。
　　他方要去追，观听在旁的店主，却比他更快，插在他前头先一步追到门外，高声喊着：
　　“客官！客官快回来！”
　　“您还没付钱呢！”
　　然凭他再快，也赶不上白玉堂轻功，愣是连衣角也没摸着，唯见那喝霸王茶的客人，在拐角处摆摆手，回了句，“你去找他收！”
　　人没了影，店主丧气转身，差一点撞在展昭身上。手在衣上擦了擦，大着胆子摊开来，小心翼翼说：“客官，那公子说找你收呢。”
　　展昭望望空空的街角，又看看期待的老板，反身走回店中，“收什么收，还没喝完呢。”
　　他坐回桌前，打开手掌，一颗光滑的墨色小石，在中心泛着微微的光泽。
　　将手倾斜，石子掉进方才那杯茶中。金色的水，荡出金色的波，他的唇边浮起一抹笑。
　　“墨玉飞蝗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