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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谈判 ...

  •   餐馆里顾客寥寥,廉价咖啡的酸味搭配着番茄酱里浓浓的添加剂香,还有煎糊的香肠臭味儿,弥散在这间寂寥简陋的餐馆里。
      老盖伊在这儿喝了二十年的咖啡了,他自然知道厨娘兼吧台咖啡师的克拉拉手艺有多糟,舍伍德区随便揪一个体面的家庭主妇做出的三明治都可以力压克拉拉成为店内的招牌简餐。可市警察局附近就这一家既便宜还24小时营业的餐馆,他没有选择。
      当差的太穷了,压力大作息不固定,他们太需要可以坐下来喝杯咖啡的短暂悠闲,即使这杯咖啡难喝得像掺了鲁伊兹的尿似的。
      鲁伊兹是个胖子,胖得迈不开步子只能坐在前台从事接待和咨询工作。局长阿尔伯从没想过赶走鲁伊兹,更不会嘲讽他胖要他减肥。鲁伊兹的重度糖尿病需要警局这份公务员福利来支付医院的账单,他不是胖,是肾功能减退后引起的水肿。
      同事们经常开玩笑,说鲁伊兹一定会成为本警局历史上第一个鞠躬尽瘁死在工作岗位上的劳模。因为他经常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打鼾时会出现呼吸闭塞。
      即便如此,局长也不让鲁伊兹回家。并非他念旧富有人情味。
      “他坐在门口十六年了,我每天看见他。如果哪天进门时没有那张存在感极强的胖脸冲我翻白眼,我一定会以为警察局被占领了,返身出去操起后备箱里的猎/枪把这里轰烂!”
      阿尔伯局长的猎/枪是双管的,特殊改造加大至22口径,霰弹,一枪可以把一辆越野吉普轰成废铁。人要是正面挨上,那就是变成人渣的份儿了。
      “怎么?今天又不回家?”盖伊没注意克拉拉几时从吧台后头出来的,手里擎着褐渍斑斑的咖啡壶。
      “当差的就是这个命啊!”盖伊搁下报纸慵懒地抻了抻腰,打出的哈欠里一股烟臭。
      “还是那个街头枪击的案子?”
      “唔!”
      克拉拉摇摇头,给盖伊的杯子里续上咖啡,顺手搁在桌上,就在他对面坐下了。
      “喂喂,营业时间你这么明目张胆偷懒合适吗?”
      克拉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点上,仰身靠向椅背,指间夹起烟冲着空旷的店堂挑了挑眉角:“谁看见了?”
      盖伊笑笑,嘬了口咖啡。
      “噗啊,这次加的是啥?”盖伊盯着杯子里的液体面露惊恐,“你家锅底刮下来的灰?”
      克拉拉捏起两块方糖丢进杯子:“免费续杯就别讲究了。”
      “我没要求续杯啊!你不必毒死我!”
      少见的,克拉拉沉默了一下,一贯尖酸毒舌的薄嘴唇里没有蹦出一个字的反驳,只是勾起嘴角无奈地笑了下,扣了扣烟灰,告诉盖伊:“就当是留个念想吧!很快也就喝不到了。”
      盖伊面色沉了沉。
      “亏了大半年了,赖斯也不容易。”克拉拉玩着桌上的杯垫,上头印有“赖斯Nice”的字样,“他说想回佛州去,那里的沙滩上永远有冲浪的愣头青和穿着比基尼的胖妞。他可以卖汽水,或者冰淇淋,还可以跟姑娘们调调情。”
      “就他?”盖伊皱皱鼻子满脸不屑,“把那一嘴瘾君子的烂牙拔光了,再镶副烤瓷的,或许会有小萝莉愿意给他一个拥抱。”
      克拉拉咯咯笑起来:“你太不了解狗日的赖斯了,他是萝莉控!”
      “操!”盖伊端起杯子一口喝干,“我这就去把他拷上丢进州监狱,那里的变态一定会帮我们好好教育他。”
      克拉拉扫了眼空空的咖啡杯,眼底有莹光一闪而过。她拍拍咖啡壶,冲盖伊眨眨眼睛。
      老盖伊按住她的手,摇摇头:“不了,我亲爱的姑娘!给我杯水吧!”
      克拉拉心中了然,慢慢抽出手来,起身往吧台走。
      “我不是姑娘了,盖,我三十八了。”克拉拉说。走出去两步又停下,回头望住盖伊灰色的眼瞳,“关于那件案子,常给赖斯供货的托德昨天来,喝大了嘟嘟囔囔说他知道些内情。好像,”克拉拉拧眉,“跟TT帮有关系。”
      盖伊点点头:“谢谢你克拉拉,你是我最可爱的姑娘!”
      这样就够了。克拉拉知道关于案情他不能透露什么,这线索也许有用也许没用,二十年来克拉拉跟他说过许多事,他从来都是说谢谢。二十年了,从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克拉拉从青春美少女变成内心沧桑的熟女,而英俊神武的盖伊探长则从帅大叔变成了老叔叔,只有这间店和克拉拉的咖啡依旧。用盖伊的话说:“好的可以变糟,糟糕的不能变好,就只能永恒了。”
      “嘁!”克拉拉在吧台后低头嗤笑,却有眼泪落进水槽里。她背向着吧台,盖伊没有看到。
      不过也许他看到了也会错过吧!他的心思不在,脑海中齿轮飞转,方才克拉拉说的话,这几天来的调查各种线索汇集,一点一点在脑海中回拨倒带。
      其实克拉拉说的信息警方一早就掌握了。
      如今的芝加哥已经不是什么金融大都会。经历过三次世界大战两次核爆,辐射病的漫延和新基因的崛起,世界面临重新解构。人口急剧减少资源短缺的情况下,国家这个概念被彻底抛弃,变成了只有联邦体系的政治格局。以旧美国为中心的泛太平洋同盟吞并了大洋洲和核爆后残余的贫瘠南美洲,与独立华夏委员会、东欧共同体、亚非阿拉伯世界联邦以及西欧教会拱立的创世教廷分庭抗礼,依附于地球维持会的长老院,继续着这个星球的运转和生存。
      不能说民不聊生,毕竟新基因的出现打破了贫富和阶级的桎梏,展现了至高的平等。
      谁都可能死于辐射病,谁也都可能被血统青睐,变成C ——抵抗住细胞不死的魔咒,用迅速的新陈代谢强化骨骼肌腱抵御疾病,比普通人更健康更强壮更长寿的新血人类!
      只是资源太少了,食物不够分配到每所难民营,电力不够支撑每座山村小港,医疗不够充盈每个社区。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贫病交加中死去,城市凋零,霓虹黯淡。为了牟利,犯罪也得到默认。法律不再保护弱者,而只是简单地维持基本秩序。
      盖伊还记得小时候爸爸牵着自己的手去密歇根湖畔看日落,夕阳将沿岸一线染红,似热烈燃烧的火,永不熄灭。
      如今夕阳照见的只是鬼楼一样的高楼大厦,湖水静静流淌,一切看起来像是地狱黄泉。
      有时候盖伊也想离开,想逃走。
      他听说东方也有一座城市,城里有一条贯穿的江水,曾经的纸醉金迷赋予它繁华与传奇,最后却破败至被政客们遗弃。它叫新筑,是独立华夏委员会的弃都。而它的子民不愿遗弃它,强大的力量揭竿而起占领了弃都,建立自己的法度颁布自己的政令,就在委员会的眼皮底下独立自治,遗世而孤。它骄傲坚毅得似城市中心自由广场上矗立的方尖碑,如神庇护!
      那里还是世上少有的完全禁毒的城市。新筑三佬——治安局总督霍鑫、□□翙巢会长原彻、保全公司“十方镖局”的总掌柜宗廉,一个封锁官道,一个捍卫暗渠,一个掌握海陆空一切的交通物流,没有人能把那些致人沉沦的“仙药”送进新筑。
      据说契机源于曾有一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在新筑破戒,他们竟然建立了地下作坊自制劣质毒品。三佬秘密捉住了他,没有杀他,只是逼他供出幕后总老板,然后设计将那位黑手诱骗至新筑。随后鸣响防空警报,将环城的壁垒升起,截断所有内外联络,全程缉拿毒贩。
      被整个城市追杀是什么感觉?盖伊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寒毛倒立,震颤不可自抑。
      “最后呢?”年轻的警官追问盖伊。
      其时,他坐在警局的茶水间小桌子后头,翘着二郎腿呼着廉价香烟,仰头目空一切,言语中透露着深深的感慨:“最后他们抓住了毒贩头子,把他绑在卫星搭载火箭里发射上了太空。没有水没有食物,永远在宇宙中飘浮。霍鑫说,”盖伊灰色的眼瞳瞟过来,莫名冷彻,“这种垃圾不能留在地球上污染环境!”
      “啊——”盖伊长吁一声,兀自轻喃,“真的好想去啊!”
      忽然手持终端来电蜂鸣,盖伊按下接收键,埋在耳后皮下的蓝牙扩音器里传来局长阿尔伯英国腔的低沉话音。
      “又来了。”
      盖伊没有马上行动,坐得笔直神情严肃:“几个?”
      “一样的刺青,三张皮,不过……”
      “怎么?”
      “还有一句留言。”
      “留言?确定不是不小心掉在里头的写了字的纸片?”
      “不,绝对不是!你看过就知道。”
      盖伊冲起来拔腿就跑。警察局就在马路斜对面,他跑过去要不了半分钟。
      随着一声爆响,鲁伊兹看着警局厚重的玻璃门被撞开,只是白了一眼盖伊,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
      一路闯进局长办公室,上司劳埃德警长和部下梅根也在。他们围着办公桌上的快递箱子神情凝重。
      “致可怜的小天使亚德里安!”
      局长递上的卡片十分普通,就是花店里经常可见的白色卡纸,没有印花和暗纹。
      “那是正面。”
      盖伊狐疑,将卡片翻过来,不由瞪大双眼,瞳孔收缩。
      “这世间所有的不公都将安息!”
      落款上只有一个花体的字母:D。
      “天刑队,为什么会?”
      “而且是影画师出手,”局长举着烟斗目光如炬,“多么精细的切割,如果不是人皮,我真想鼓掌叫好!”
      盖伊看着盒子底部躺着的三张人皮刺青,都是鹰啄蛇的图案,刀刃沿着墨色游走,没有带下一厘多余的白皮,简直比绘画勾线还细致精确。
      可是盖伊不明白:“他们是杀手啊!迄今为止杀的不是政客就是有钱人,无利不起早的一群无政府主义者,怎么会费这么大工夫来对付街头混混?”
      “我也想知道,盖,我也想!”局长捏起那枚留言卡片,目光停留在正面的寄语上,“可怜的小天使,这三个人里头有一个就是在医学路上枪杀亚德里安的凶手吧!也许,”局长有些犹豫,“这次我们都想错了。这不是一次工作,影画师只是单纯地,十分个人地,在执行死刑。我是说,他那天在街上,他看见了,这一个星期的行动都是他在替亚德里安复仇。影画师他,愤怒了!”
      盖伊双手撑着桌面,视线片刻没有从人皮刺青上移开过。
      ※※※※※※※※※※※※※※※※※※※※※※※※※※※※※※※※※※※
      下雨天真不是出门的好日子,我讨厌下雨天,更讨厌下雨天有人约见。
      “白眉”说我欠他一个人情,有义务有事服其劳。我以为无非是动手的活儿,驾轻就熟。可他居然让我跟人谈判。
      “谈判不是吵架,胜负不是看嘴皮子溜不溜。我相信你的头脑和判断!”
      我对他的褒奖报以一根中指!
      于是我还是来了,穿过整座城市,跑到这个富人区的酒吧来。就连酒保都觉得我不是来喝酒的。那是自然,我从来不喝。
      他给了我要的牛奶,比超市贵两倍的牛奶。
      现在我对面坐着两个亚洲人。主从关系,从者是个大黑个儿,叫铁桥,一身虬结的肌肉,倒三角的体格完美得我这个男人都忍不住心生倾慕。他有一点跟我很像,不怎么说话。
      至于主者,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他,或者,是她?我说不好这个人是男是女。乍一看会觉得惊艳,不施粉黛的脸上反而透露出肌肤纯粹的细腻和剔透,似上好的羊脂玉琼,晶莹光润。长长的乌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贴身裁制的黑色休闲西装将修长的体态裹出玲珑有致,脚上蹬着七公分的红色细高跟,这人美得有些咄咄逼人。
      直到我注意到她的胸部——我没法不注意,她红色衬衫的扣子解开至第三颗,正在膻中,可我居然没有看见内衣的边缘。甚至,她底下什么都没穿,衬衣贴身,肌肤裸露,胸前平坦。我知道青春期的发育是个不平等条约,不是每个好姑娘都能拥有傲人双峰。然而再贫瘠的胸部也不至于不穿内衣,我一大男人衬衣底下还穿健身背心呢,何况一个女孩子。
      随后这人开口寒暄。那声音,听着好似变声期的少年,阴阳不明,却完全没有沙哑撕裂之感。中性的低沉,意外富有磁性。
      我想起大和族的那些女扮男装的优伶歌姬们,猜测这个自称姚哲的恐怖分子应当也是这样的情况吧!
      是啊,恐怖分子!虽然我们也是无政府主义者,成天干着收钱杀人的勾当,只是跟那样大规模的武装组织相比,我们只能算是都市游魂。
      我不明白堂堂“鹫骐”的扛把子总司令,为什么不远万里从嘉峪关外的沙漠里跑来芝加哥找我们?论杀人,他们自己明明可以做得更专业!
      “喔喔,你把边境线想简单了,邓先生!”
      她忽然用汉语跟我说话,她当然知道我听得懂。我有一个标准的汉族名字:邓寄川。
      “就算是恐怖分子也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这世上没有畅行无阻的大道,何况是对恐怖分子开放了。”她笑起来,拿起自己的水晶杯,将琥珀色的酒液倒了一些在我的马克杯里,“我们这些人的味道太特殊,到哪儿,都能被狗闻出来。”
      我的牛奶里慢慢飘浮起颗粒状的凝固体,脱了水的蛋白质好像豆渣一样,让人没有食欲。
      “只是杀人?”我将杯子移到一边,低头剥弄自己的指甲。
      “就是杀人。”
      “为什么选我们?”
      “因为你来自新筑!”
      我抬头看她,保证自己的眼神里除了淡漠不再有其他。
      她没说话,只是笑,端起杯来惬意地饮酒而欢。
      很少人知道我是新筑人。也许人们可以从我的外表判断出我是东亚人,初来芝加哥的时候街头发传单的小哥还冲我喊过“空泥几哇”,光是分清我的民族就足够那些白种人欣慰了。但姚哲直接叫出了新筑。这个名字太精确了。即便是在组织里也只有包括“白眉”在内少部分的人知道,我们都是一群孤魂野鬼,彼此不会刻意问来处和过往,我们只是一起走向以后。
      可姚哲知道!这个恐怖分子,这个女人一样的男人,知道我最不欲人知的过往?我不由得警惕起来。
      一声突兀地碎裂声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偏头,看见微醺的酒客甩下一张大票踉跄离开,侍应生捏着托盘无奈地耸耸肩,随后找来扫帚和拖把打扫一地的碎酒瓶渣子。
      我一直专注地看着他打扫直到离开,看见他留下了弹到角落的碎片,以及沾湿的鞋底在地板上踩出的两行足迹。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姚哲抬手阻止企图有所行动的铁桥,勾唇浅笑:“没事!他在克制自己的强迫症。”
      很小的时候补习班老师教我一个自我约束的方法,用强迫症攻克强迫症,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当一篇文章背诵完毕,我必须恢复自持。
      渐渐的,我在课堂上突然跳起来举止怪异的次数减少了,记得的古文却越来越多。
      不过偶尔我也会失手,突然忘记了下文,那时候强迫症引发的焦虑能把我逼疯。
      “那倒是很危险呐!”我背完了,正将桌上的纸巾一张一张重新叠过。姚哲始终微笑望着我,有礼有节。
      “所以我现在只记得十篇文章,就十篇。太多会占用大脑空间,导致记忆偏差,我懂得取舍。”
      “于是你现在已经没有弱点了?”
      我抬眼瞟了下姚哲,将纸巾码好放在一边。
      “也不完全是。十篇文章,实际只是九篇。第十个,是圆周率。”
      铁桥鼻头里“噢”了声,眼神一下子凛冽起来。
      我直视他:“我只能背到小数点后一百零一位。”
      姚哲歪着头,饶有兴致:“没有人可以将它背完,圆周率是无尽的。”
      “是!”
      “所以一旦你背完了一百零一位之后?”
      “我会杀人。”
      这是我的束缚咒,也是我的释放令。
      每当我强烈要杀死一个人,拒绝用任何理由说服自己放过他,我就会默默背诵这一百零一位的圆周率。
      作为一个强迫症患者,我真是悲哀啊!
      “你真可怕!”姚哲伸出了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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