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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那个问题的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

  •   那是夏天,初夏,万花谷的气候温润,这个时节也难免升了些温度。那日落了些细雨,微凉的雾气弥散在谷中,唐门的鸽子一身湿漉漉地落在了枯矾的手里。她一看就知道这是唐门专用的信鸽。
      枯矾的心猛地一跳,随后把信抽出来匆匆阅尽。她不可置信地再看了两三遍,失魂落魄一样地任那张纸飘落在脚边,随后一只清瘦修长的手将它拈了起来。桓师兄那天恰好回去取东西,本想顺便看看枯矾的病情,谁知却看到了这个——信上说,唐初快死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没想到我三个月未回,一回来就看到这个。”师兄轻轻地抖了抖那张沾湿的纸,笑得凉薄,“唐初是谁?”
      枯矾的脸色都变了,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眼看他,嗫嚅着说出两个字:“哥哥……”
      唐初是唐微的亲哥哥,他们这一辈兄妹五人,五人的名字是在“慎独、慎染、慎微、慎初、慎终”里各挑一个取出来的,唐独、唐染、唐终是他们大伯的孩子。枯矾的父母、伯伯婶婶、堂兄弟全部死在了枫华谷,唐染活了下来,但是也因为报复她死了。她以为她没有亲人了,可是现在说,她哥哥还活着……
      桓师兄眯了眯眼:“哦?看完了它,你怎么打算?”
      去还是不去?且不说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无论真假,她去了,就绝对不可能回来。她……她不知道。她看着那张纸在他的手中化为了齑粉,难以抑制地开始发抖。枯矾觉得冷,左肩很疼。她抬手按上去,咬了咬嘴唇。
      桓师兄拍了拍手,把手上的碎屑丢开:“不知道我为何要问这个,反正这不是我的事,我又去理会个什么。你也不用回答了。”
      枯矾猛地抬头看着桓师兄的表情,抖得愈发厉害了,她抬手想去抓他的手,希望他能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包裹住她的掌心,告诉她一切都有他,可是师兄退开两步,让她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摸着。他笑得疏远而迷离,枯矾跌跌撞撞地去拉他,而桓师兄头也不回地走了。
      “既白!”
      这是枯矾第一次这么绝望地叫他的名字,而师兄听到了,却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他其实只是想逼枯矾留下,他想枯矾借此看清楚到底孰轻孰重,是去为一群因为利用她而身死的人赎罪还是把那些放下,安安稳稳地待在万花谷。如果是后者,那么无论日后面临怎样的情景,他都会保护她。
      可是在我看来,所有人都在逼她,连她自己也在逼自己。不知道是谁的错,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然而等回过神来看的时候,那一张原本黑白驳杂的纸上,早已只剩下一片漆黑。
      师兄在生死树下等了一天,枯矾在那天傍晚涉过花海来到他眼前,身后是绯红的晚霞——明天一定是个适合上路的日子——她身披彩霞来到他的面前,面容平静,眼神木然。她在离他二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风从他们中间穿过,裹挟着他们曾不远万里地从四处采摘而来又亲手种下的奇花异草的香气,萧瑟而寂寥。
      桓师兄闻到了死寂而腐朽的味道,仿佛是从枯矾身上滚滚而来。她,好虚弱。他半年没有好好地看她,她居然成了这个模样。不知道师兄那时有没有后悔,可是已经晚了,枯矾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如果师兄能早些拉住她,一切都会不同的。
      枯矾来告诉他,她要回去。无论结果是如何,她都会回去。
      师兄感觉凉气从脚底泛出来,一点点地将他冻结。原来在她心中,他并不是那么重要,比不得她的师门,比不得她的哥哥。
      “我一定会回来的。”她说。
      师兄不会信的,她回去必死无疑。
      “我为唐门做过那么多,我去求老太太,什么罚都领,她一定会答应留我一命的。”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师兄其实很想去拉住她,把她锁住,把她的记忆全数清除,从此以后她的世界就只会有他一个人,再无其他。可是,他冷笑一声漠然地说:“哦,留你一命?然后你回来求我治你,然后苟延残喘在我桓昭的身边?我记得我可说过,唐门人我不但不医,还会见一个杀一个。”
      枯矾带着笑凝望着他,单薄瘦弱的身体好像能一吹就倒。她为什么要笑呢?为什么还能笑?桓师兄的心蓦地一痛,他突然想起了很多——跟在他身后的枯矾,永远注视着他的枯矾,什么都懵懵懂懂的枯矾,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的枯矾,在昆仑里喂他喝她的血的枯矾,在南诏抱着他哭要他活下去的枯矾,羞怯又不会隐藏自己的枯矾……那些身影好像离面前这个人越来越远。
      枯矾的笑容被涌出眼眶的一道浅浅的泪水所稀释,她抬手将它抹去,微微低头:“我会回来的……”
      师兄瞪大了眼睛。——撒谎!
      大滴的泪水从她的下巴尖上淌到她的衣领上,晕出一片深色的渍:“既白,我会把一切都了结的……我会回来,然后永远陪着你……你能不能不要抛弃我,能不能等我……”
      师兄浑身都在颤抖:“你以为你能回来吗!”
      枯矾没有听他的话,她只是一边笑一边哭:“我会回来的,然后永远陪着你。”
      师兄感到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将血咽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地朝谷口走去,原先负在背后的双手垂在身侧捏成了拳,鲜血一股一股地从指缝间留下来,不知道他是要强迫自己去追她还是抑制住去追她的冲动。生死树一半生机勃勃,一半焦黑难辨,枯矾的背影随着西沉的落日从光明没入黑暗,便好像从生到死,从人间步入了地狱。
      桓师兄拼命地想挪动脚步,可不仅动弹不得,身体还使不出一点力气,他催动内力,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一样。枯矾的背影远得他看不到了,他有种预感,这便是永别,永别。
      ——他不要永别!他要的……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软绵绵地昏倒在了原地。其实掌握主动权的从来都不是他——枯矾给他下了药。
      “枯矾走了,既白昏迷了七天,清醒过来的那天就出谷去。一个月后,他回来了。”裴师兄平静地说。
      “枯矾呢?”
      “她死了,既白在枫华谷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一日有余。他把她带去了昆仑,带到当初她诈尸的那个冰洞里……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裴师兄苦笑了一下,“既白带回来好多标本,那些精细到纤毫毕现的标本全是枯矾的血肉……他把这些送进了地下的标本殿,而他则抱着裹着一件黑色外套的遗骨面对着所有露出惊恐表情的万花弟子……格外温和地叮嘱,她睡着了,不要打扰她。好多人都以为他疯了,而他一头扎进他的标本殿,少有出来的时候,直到被我们叫出来。”
      故事就这样结束在开元二十八年,五年的时间,主角一死一伤,天人永诀。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枯矾,是唐门?是明教?是唐染?是桓师兄?还是枯矾自己……后来我看医书的时候偶然间翻到了“枯矾”的条目,目光落在几行字上,酸涩,性寒,有毒。内服入丸制散,外用研末撒或调敷。不可多服,损心肺。师兄为她起了这样一个名字,可算是一语成谶吧。
      一年之后我出师出谷,在外游历。整整三年,我几乎走过了裴师兄讲的故事里所有的地方,不过一路平安无事,同时也为挽回万花谷声誉尽了绵薄之力。我回谷的时候经过枫华谷,那时候正好是枫叶泛红之时,满谷都是艳艳红枫,风一吹,火焰样的叶子四散飘零,真的很像燃了满山的火,烧掉过去,烧掉一切的仇恨与罪恶。
      枯矾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很想知道她最后在想些什么。人们说死亡之前会看到自己的一生,那么她看到了什么?她会怕吗?
      我在路上遇到过一个七秀的姑娘,她为了救她的情郎几乎丢了性命。我救了他们俩,姑娘的伤势其实跟她的情郎不相上下,她固执地要我先救他。我后来的问,那么多敌人,你怎么就冲进去了呢?不怕吗?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摇头:“不怕。我最重要的人还在那里,我去救,怎么会怕。我们就算死也能死在一起,多好。”她的眼波温柔,紧紧地牵起了仍在昏迷的那人的手。
      我救了很多人,同时也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你们觉得最可怕的是什么?我得到过很多的答案。最后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个被我救起的天策府军娘,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大概是没办法在跟兄弟姐妹们并肩作战了吧。”
      男女有别,我那时蒙着眼睛为她包扎伤口,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觉得她说的时候应该是笑着的,自豪的笑。我打好结之后为她把衣服穿上,说:“我问了很多人这个问题,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么多人,有男人有女人,他们的回答各异。我听到了很多奇葩的答案,但是,没有一个女孩子说,死最可怕。你们怎么都不怕死?”
      军娘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然而我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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