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君碧落》林蔷

1、楔子 今世债

　　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即将结束。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十五年而他十五年来却丝毫没爱过我的人，我的夫君，良人。纵使十五年来我是她的替身，我代替逝去的她承受本应属于她的一切强烈而扭曲的爱，然而今日以后，就连这份疯狂的爱亦将不可得。它的给予者，他，他的形体和内心，即将一并永远从这个我身处的世界消散，不留哪怕一丝痕迹，亦永不复回。想到这里，心下冰凉而寂静，万念俱灰。仿佛心已先他一步完全死去。□□死了尚留白骨存世，而心呢？
　　心既已死，今后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活着吗？这片江山新的主人不会为难我，如果我愿意活，我可以继续在大风后的这块土地选择一块存身之处终老。不需要多大，三尺之地即可容下我一个前朝宫妃。
　　然而，我已习惯了和这个爱珑锦而不是我如生命的冷漠苍白的男人，我今世的夫君一起生活的日子。珑锦啊，我会遵守当年对你的承诺，甚至超出它，不止陪他生，还将陪他死。
　　于是，我在这个火光熊熊的夜里，带着身上褴缕的衣衫，以及逃亡中跌跌撞撞所导致的伤痕，不顾一切的从织锦宫冲到皇帝歇息的宫殿，路上人马纷乱，而他充耳不闻，仍在殿中默然背对门坐着，手中拿着他最爱的那副画像。我从朱红大门冲到院里，冲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倒，然而我无心顾及，只是拼力喊道:“陛下！”他显然是听到了，因为那微微一震的仿佛因承载太多而无力挺直的背。但他并未回头，只是疲倦地说道:“你来了。”我在门口猛然站住了，一路上想好的话，及至真的相见，却一个字都出不了口，只是狠狠盯住了他，仿佛十几年来的恩怨，都在这一眼之中，今天只此一次机会能表露出来。
　　然而他偏偏再无一话。烈火熊熊中，烧毁的断垣残壁不时有梁上横木掉落，噼啪作响。
　　他静默了一会，忽然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谢谢你，来送我最后一程。……快走罢！……孤今日就给你，一生最想要的！”
　　我心底像是缺了一块，已麻木到无知无觉，然而还是有一丝隐隐的痛，它让我听见自己在问：“我最想要的？”我仿佛还笑了起来，笑得轻柔而单纯，不带一丝忧伤和恐惧，就像是刚来这个时代那一年，决定要给他自己的真心那时一般。然后我回答：“江郎，妾欲同君碧落，共君黄泉。”
　　他睁大眼睛，我仔细看着他的轮廓，想要把他最后一面记在我心里。整个人温和而苍白，早已失去十五年前少年意气风发的锋利棱角。十五年前的他让我为之欢悦，也会为之心痛，这些都是少年的心思，那样真切。年少永远在拼命用尽情感，不知节省，中年始懂得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而不轻易动心，渐渐便也磨平自己的棱角。
　　然而，若能重头来过，我还是会不顾一切投入对他疯狂的爱恋，哪怕要继续被我的良人折磨半生，只因他不爱我而我爱他。是啊，真不公平。他的长方眼眶布满血丝，嘴唇苍白，而鼻梁倔强地挺直。江年，他凝视我，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不，对于我们，此刻已经即将走完一生。他又长叹一声，没有再阻止我，而是闭了闭眼，放下画，慢慢转身，向我伸出双手。这速度很慢，因此我在他完全抬平双臂之前，就扑进他的怀里，拥住了他。
　　江年没有再像十几年来每次那样一把推开我，而是抱紧我，喃喃说道：“锦儿，锦儿，是我负了你。我误了她一生，又负了你半生，若有来生……”
　　他的语声渐渐弱下去，忽地喷出一口血，仿似一朵曼陀罗，绽在我脸上，又凋谢了。他的手垂落下去，紧握在手心的药瓶也跌碎在地上。
　　我没有擦脸上的血，我抱紧了他，立着一动不动，直到火光吞噬我们，也湮灭这场纠缠半生的爱恨。
　　我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眼，恰是在那副卷起半幅的画。画上笑意盈盈的短发女子的脸，分明不属于这个时代……
　　而今，她终是要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