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以讹传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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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却没有温暖的光穿透墨色天际。
襄城被一场淋漓的春雨席卷，阴郁和混沌的暗色让人分辨不出时间，街灯还在闪烁，瑟瑟凉意让城市像蛰伏的懒散巨人，迫不得已，在昏沉中湿漉漉地醒来。
相比行人稀少的城市街道，灯火通明的襄城肿瘤医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挂号大厅人满为患，因为专家门诊一号难求，医院虽然开了网上预约挂号，但多数平头百姓并不知道如何操作，总是在凌晨时分赶来这里排起长龙。
挂号开始不到半小时，所有紧俏的专家号就一扫而空，长龙末端的人兀自翘首以待，最终也只得从票贩手里高价求得一张原本不过十元的号，贫苦的人舍不得掏这笔钱，就只得挨着苦痛，次日再来。
这一幕幕众生百态对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是司空见惯的，生活就是这样，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百个，即便心有同情，也会逐渐适应，最终麻木。
一个手捧豆浆杯身穿白色医生服的高挑女子，正穿过挂号大厅朝电梯间走去，此刻本就嘈杂的大厅突然有个中年男子愤怒地叫喊起来：“你们谁不会生病，谁不会死！我只想给我儿子看看病，连个号都挂不到，你们这是什么医院！”
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他在大厅里撒开野，将正常的排队次序完全搅乱，执勤的保安劝解不成，便将他从人群里拖拉出来，正巧经过手提早餐的女子身旁，男人瞧见她穿着医师服，像瞧见最后一株救命稻草，紧紧箍住她的手腕。
“医生，求求你，给我一个号吧，我儿子肚子疼的直哭。”
滚烫的豆浆在这拉扯下顿时倾撒了大半，从白色的医生袍上流淌到浅蓝色洞洞鞋里，只着一层薄薄的丝袜的脚顿时黏腻起来，女医生垂头看了一眼手腕，抓住她的手黝黑有力，皮肤皲裂，有红色的血丝微微渗漏出来，破旧的袖口更是肮脏不堪，这个男人无知到连挂急诊都不会。
情况不过发生在一瞬间，保安反应过来连忙将他拖拽开，女医生再一瞧手腕，两道红色的指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
男人竭力挣扎终究敌不过三四个青年保安的力气，被架着朝大厅外拖去。
女医生秀气的眉毛微微一皱，扭过头不想理会这等闲事，但迈开的步子终究停顿下来，再一转身，朝那混乱的几个人叫道：“等一下。”
她的声音清冽，在这熙熙攘攘的环境里本不易听见，然而为首的保安队长却十分耳尖，转身停下，他因为本职工作不得不维护秩序，对这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倒有几分同情。
闹事的男人以为有了一线转机，直愣愣看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女医生，暂时忘了反抗。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看起来年轻秀丽的女医生却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来抓住他的手，她的手指带着豆浆的余温，有些微热，在他手上溃烂的伤口周围轻轻的按压了几下。
男人一时之间有些发蒙，不晓得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是为何。
“这处伤口形成多长时间了？”她丝毫不在意周遭的目光，蹙眉问道。
男子不知道这和给自己儿子看病有什么联系，但也乖乖回答道：“记不得了，好像去年冬天就有了。”
“结痂过吗？”
男子点点头：“结过但没几天又烂了，就是有些痒，不打紧，我一个干体力活的总会磕磕碰碰，医生，我儿子……”
女医生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再拖下去你这只手都不一定能保住，还拿什么挣钱给你儿子治病？”
男子听见先是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而后嗫嗫道：“医生，你唬我的吧？干粗活的谁手冬天不裂口子？不碍什么事。”
女医生随手将残留半杯的豆浆丢进男子身后的垃圾筒，从白大褂口袋拿出一张纸巾将手指上沾染的豆浆擦拭干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再一开口便是残忍的话：“你手背上的创口呈现蝶状，有恶臭，临近关节肿胀。”她伸出手指将他溃烂附近的二指关节轻轻一捏，男子发出吃痛地倒抽气，她接着说：“向基底深部浸润明显，破坏性大，常累及骨骼。初步判断为鳞状皮肤癌，有转移成骨癌的迹象，你可以挂皮肤科，骨科或者肿瘤科任一号，去做一下活检吧。至于你儿子，不妨去挂下急诊，二十四小时，随便你什么时候都能看。”
说完这番话，她也不看瘫坐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男人，转身朝电梯方向走去。她衣服上的工作牌，上面写了两行小字：麻醉科主治医师，李清欢。
李清欢刚迈步，白大褂的衣摆却被揪住，她低头看去，男子眼中交织着悲伤愤怒等复杂的情绪，最终化成一抹无奈，松开了手，在地上佝偻成一团，呜咽地哭泣声很快就被大厅的嘈杂吞没了……
此刻，傅亦铭正站在医院大厅的一角，经历过长时间飞行旅途的他有些疲惫，背靠着大理石柱站着，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和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路过的女孩都会好奇地瞧上一眼，这是审美本性，他实在是个容貌与气质俱佳的男人。
深褐色短发，棱角分明的眉眼，就连下颌上浅浅的疤痕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形象，第一眼看上去十分硬朗，像是混血儿，再看却又会觉得硬朗的只是他的脸部轮廓，因为他的唇角有些微微上扬，总带着一抹让人想亲近的笑，而他深邃的双眸也因此明亮动人。
像穿透云雾的那一抹艳阳，给人温暖的错觉。
他抬手望了眼手表，张翰轩泊车的速度真是有够慢的，可正因如此，才让他有幸将刚才的一幕尽数瞧在眼底。
这个女医生，颇有点意思，而且那个被长发遮掩了大半的侧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眼熟。
傅亦铭嘴角挽起一个自嘲的笑，他对这个城市的记忆模糊地停留在十一年前，因缘和留恋全都彻底做过了断，怎么可能还有让他觉得熟悉的人事物？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收起微翘的长腿，转过大厅的柱子，跟在女医生的身后朝电梯间走去，很快就被拥挤的人流隔开了距离，站到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李清欢步入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关闭，将噪音隔绝开来。
同行的护士和身穿病号服的病人在身后窃窃私语，谁也不晓得此刻这个女人心里想些什么。这样众目睽睽打击一个人的事情，就算出自好心，可她口气半分婉转也无，平白让人觉得冰冷和寒心。
侧方有个穿护士服的小姑娘大着胆子对李清欢说：“李老师，你可真厉害，一眼就能下诊断。”
小护士的口气说不出的别扭，也不知道是奉承还是讽刺。
整个襄城肿瘤医院都知道麻醉科有个工作清闲的医生，不仅如此，说话素来直接不知道客气，在这俨然如小社会的医院里，自然没有半点人缘，爱传八卦的一些护士还在背后给她起了外号：肿瘤。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李清欢。
大家都说，若不是仗着父亲是医院股东，又有院长庇护，这样不通圆滑的人怎么可能挂上主治医师的职称，早就应该像肿瘤一样被切除掉的才是。
李清欢抬头瞄了小护士一眼，鞋子里的豆浆滑腻地冰凉，她反诘道：“我怎么可能一眼就能下诊断？我的眼睛又不带核磁共振扫描功能。”
“啊？”小护士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堵得楞了下，片刻才嗫嗫地说：“可，骨癌，你不是说？”
扬扬被抓地淤青的手腕，李清欢的语气像一瓶刚从冷藏室拿出来的矿泉水，平白淡漠冰冷：“我的话又不是圣旨，一切都要看最后数据检测，当然最好是我看错了。”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李清欢头也不回的走了出来，空留一电梯人面面相觑……
角落里的傅亦铭抬头看着女医生离开的背影，微微摇摇头，心想这个女医生看上去冷漠疏离，其实心地还是不错的，否则不会出言指点那个病患为孩子挂急诊，但实在是情商太低，人际关系一塌糊涂，幸好不是和自己共事的人，否则分分钟能让人窒息。
傅亦铭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果然自己的气场永远和医院不对盘，医生又是他最讨厌的职业，难得骚扰他的头痛都犯了。
李清欢进入独立的麻醉科室，早上有两台重要的手术，科里的医师们自然开始忙碌起来，轮到她排值，倒是无所事事的清闲。
她在洗漱间将丝袜褪下丢进垃圾桶，就着凉水将洞洞鞋里的豆浆冲干净，拿面纸吸干水，重新穿到脚上。她坐到办公桌前，打开装着紫菜包饭的盒子，将一次性纸筷掰开，夹了一个往嘴里送去，沙拉酱的甜腻在嘴里泛滥开，不知为何实在难以下咽。
李清欢垂眸凝视了餐盒几秒，将筷子丢在一旁，用纸巾将嘴角擦拭干净，这下肚子虽然空瘪，胃口却全无，她摸了摸手腕在桌前呆呆发起怔来。
不知何时桌边传来笃笃几声轻响，她抬起头，桌上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一扭头，果然看见身穿白大褂的王智谦那张文质彬彬的脸，带着熟悉的笑容，手里拿着一只塑料小勺在她面前一摇一摆。
她眉头微锁，看了下表，有些不悦道：“还有半小时手术就要开始，你不去做术前准备，在这里瞎晃什么。”
“我听说你在挂号厅干了一件大事，外科的小毛丫头说你为了报复居然谎称人有病！”他对她这样严肃的口气似乎早已习惯，也不着恼，颜上始终挂着迷死人不偿命的笑。
她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接过勺子，在粥碗里搅了一搅，淡淡道：“有没有病如果只听我一两句就当真，要这偌大的医院干什么？你有这听闲话的功夫，还不如指导下你副手的术后缝合，歪七扭八没有半点美感。”
他切了一声：“也只有你能把缝针和美感联系到一处去。”说完反应过来似的眼睛一亮，乐呵呵道：“清欢，原来你也会关注我的手术，怎么样，前天那台我可是做的十分完美。”
他的手行云流水的画过一道曲线，等待着她的称赞。
李清欢将勺子挂在碗壁上，抬起头看着他，王智谦也目光诚诚的朝她看去。
她的皮肤是那种有着瓷质光感的白，越发显得瞳仁黝黑，睫毛纤长，她的五官搭配的自然协调，嘴唇尤其红润饱满，这样一张脸本来称得上美貌，却因为冷漠的眼神给人疏离之感，加上她从来不苟言笑，为人寡淡，平白辜负了这副好皮相。
“王智谦。”她指名道姓。
“嗯？”
“你真的该回科室去做准备了，好好珍惜，不是每个外科医生都有上手术的机会。”
王智谦的笑容像开到荼蘼的花朵，随着她淡淡的语气瞬间凋零在唇边，扶着她靠背椅的手也用力的抓紧。
“你还在因为调到麻醉科不满？”他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却因她眼间的疏离排斥又缩了回去：“清欢，虽然你的能力很强，可是毕竟才从研究室出来不久，医院不同，在这里都是要走过程的，李叔叔也是想磨练你的耐心。”
李清欢默默垂下眼眸没有说话，是她心急吗？
八年，三千个日夜，七万个小时，付出的血汗和努力就这么被搁置，如果可以，她真想赖在手术室前，可是这个论资排辈的社会，她还没有这个资格。
王智谦看着她，嘴里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他有些心塞，推开休息室的门，临了又转身最后说了句：“下次不要吓唬病人，万一真出点什么事，闹到李伯伯那里不好看。”
咸香的稠粥吃在嘴里随着这句话品出了寡淡的滋味，李清欢垂眸将粥咽了下去，连带着那误解和叮咛。
她只不过把她看到的预判的可能性真实的说出来，哪怕不十足确凿，她想提醒那个父亲，命不仅是自己的，他的命都不能好好守护，何谈守护他的孩子？
她面对的腹诽和以讹传讹太多次，已经懒得去辩解。
没有人站在她这边，王智谦也一样。
她慢慢将一碗粥喝得干干净净，腹中饱饱，内心空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以讹传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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