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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 ...

  •   大夫人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松了一口气。
      用人之道在于恩威并施,尤其这样苦惯了的人。大老爷先前急了些,一味施压才激得苍郁敢反抗,虽然如今继续施压也能成行,然而若是她的心不向着苍氏,总归不是件令人放心的事——毕竟这个位子多少人正盯着。
      她矮下身,却不是再度扶苍郁起来——极度出乎苍郁意料,她跪在了苍郁身前,神色肃穆。
      苍郁吓了一跳,忙道:“大夫人,您这是……”
      “今日娘娘求我原谅,我又何尝不是需要娘娘原谅?”大夫人双目流露出一丝凄苦:“逼迫娘娘与七娘子母子分离,又以七娘子胁迫娘娘,纵是无奈,也实非可为之举啊。”
      苍郁于是明白过来,她向大夫人透露出真心,大夫人信了,这是在与自己交心。
      虽不知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在苍郁看来她大可不必如此,从前的苍郁早在那番新旧更替的话之后便会信任大夫人。但仔细想想,若是前一世大夫人这么做了,自己一定会没有丝毫怨恨、死心塌地,顿时不禁浑身发冷。
      自己在这样的人面前耍弄阴谋,比先前所想的还要惊险万分,他们的心思太深沉,一个不小心便会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苍郁连话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多说多错,叫大夫人起了疑心,只能让眼泪流得更汹涌,口中喃喃道:“大夫人……”
      她只管跪着痛哭不止。
      大夫人取出帕子,柔柔地替她擦拭泪水:“娘娘如今万人至尊,往后切不可再小儿心性,这么爱哭,咱们苍氏一族任何时候也不能落了下风。以后在宫里若是受了委屈,虽不能安排七娘子进宫劝解娘娘,但我这个名义上的母亲随时都愿意为娘娘解忧,娘娘只需同嬷嬷们说一声即可。遇到棘手的事,也可以同嬷嬷们商量,她们都是可靠的人,娘娘大可以放心。”
      “谢谢大夫人。”苍郁哽咽着说。
      直到此时她才敢松气,因为大夫人看来暂时是不会放弃她这枚棋子了。

      苍郁出身于世族苍氏远房的一个贫困之家。苍氏是大周朝名门世家,祖上曾辅助开国皇帝夺得天下,累世簪缨。纵观大周朝历史,从未有任何一个世家像苍氏一样历经三百年风霜仍牢牢把握着朝廷命脉,不曾倒下。
      苍氏的荣耀同苍郁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父亲早亡,她和母亲多年来依靠主家微薄的接济以及并不常有的绣活养活自己。
      在人生的前十六年里,苍郁从未奢想过大富大贵的生活。她遗传了母亲的知足常乐,最大的念想也不过是加个勤劳的夫婿,再不用靠主家接济。
      十二岁那年,她曾远远地看过主家唯一的嫡女苍芸出嫁——嫁给皇帝,成为皇后,这样的喜事不是苍家头一桩,但所有族人都必须观礼。苍郁远远地看着,心不在焉,想着家中尚未做完的绣活,若是完成了可以挣10个铜钱,够买好几石米。
      她不认为自己和这样含着金汤匙的人能有什么交集,这一切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人们不会因为苍芸成为了皇后就会为她的绣活多付一个铜钱。
      可命运谁说得准呢?
      皇后苍芸入宫三年就病故了,皇帝伤痛不已,一年后才在众臣的恳求下另择了新的皇后。
      在为自己嫁妆奔波的苍郁听见震耳的哀乐,停下了脚步,目送同样姓苍的女子远去。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即将踏上的路途,竟是紧追其后。

      苍芸的灵柩从朱雀大街出城,运往皇陵。苍郁看着她的灵柩远去,心里暗自感到可惜。
      朱雀大街向南走,过两个路口便是桐水巷,苍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里面的院子,绕到偏门。这里有一处小园子,透过花窗可看见里面乌衣少年舞剑的翩跹身姿。
      苍郁最爱看连陌舞剑的样子。
      几缕额发不肯服帖于发带之下,散逸在脸颊边,被耀目的阳光映成金色,更显额头饱满。飞扬的剑眉之下是灿若晨星的深邃双目,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双唇紧抿。
      每一个动作都似泼墨绘出的画像,刚劲而有张力,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他并非身处小院中,而是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广袤的天地之间。
      一套剑舞完,他略略侧脸望向花窗,唇角微扬:“躲在外面的小贼,想偷看到几时?”
      苍郁抚了抚发辫,咬了咬双唇令它们更红润些,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衣襟是否平整,这才推开了虚掩着的偏门,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笑:“谁偷看你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地看。”她仰起头,看汗水沿着他额头滑落,便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擦擦吧。”
      连陌稍稍躬腰,低头看着她,唇角依然微微扬着,不说话。
      明亮的双眼却透露了一丝暧昧的暗示。
      苍郁红着脸,手隔着帕子抚上他的额头,慢慢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水。
      连陌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心覆上她手背;他手心长着剥茧,粗糙地印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温热硌人。“陪我坐会儿,聊聊天,你都好几日没来了。”他抱怨。
      两人虽认识已久,却少有亲密的接触,苍郁想着阿娘平日的教导,试着挣了挣,挣脱不开。
      “阿娘还等着我呢。”她极小声地说,脸红透了:“主家今日忙得很,随时都可能要我们去帮忙,我得回去候着。”
      “明天还来么?”连陌并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含着笑问道。
      苍郁咬着下唇,唇角翘起,快速地点了点头。
      连陌这才松开了五指;苍郁只觉手心一空,却是那帕子被他抢去了。连陌将帕子塞进怀里,蛮横地宣布:“这个归我了。”
      “这可不行!”私相授受可是大忌,苍郁惊叫道:“快还给我。”才几天不见,他一会儿捉她的手,一会儿抢她的帕子,尽做些让她面红耳赤的事。
      “你来拿呀。”连陌坏笑。
      苍郁又脸红了。他藏在怀里,她怎么去拿?
      “你尽会欺负我,再不理你了!”她嗔道,背过身去。
      “是你自己要送我的,可别再说我不还你了。”连陌笑得很欠揍。
      苍郁见他是真不打算还给自己,狠狠地捶了他一下,转身就跑——阿娘若是等久了,要说她的。
      “明天我等你!”连陌在她身后大喊。
      可他们都不知道,他们并没有明天。

      苍家不容后位旁落,但主家仅有一女,无奈之下只好在族里寻找合适的年轻女子。而苍郁就在这时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面容娇丽神似已故皇后,年幼,孱弱,逆来顺受,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后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苍郁并不愿坐上这个位置,因为她已有想要嫁的人,也惧怕即将面对的陌生的人和生活。然而贫弱如她,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谁也不会在乎她的意愿是什么。
      更不会在乎她和阿娘的性命。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主家的大爷和他都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在她痛哭恳求时。在他们眼里,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颗棋子,掩饰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一个需要她诞下有着苍氏血脉的太子;而另一个只想她死。

      从苍郁发现自己重新活过来以后,她一直在想这一世要怎样过。
      上一世她懦弱地活着,直到临死前才醒悟,却已来不及。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却并没有让她回到更早的入宫之前,而是选在了这么凶险的时候。
      她知道苍氏要的是什么。一个有着苍氏血脉的小皇帝会是一个很好的控制对象,而如果这个小皇帝有一个孤苦无依的母亲会更好,所以他们选中了自己。苍氏怕她不听话,用她母亲威胁她,直到临死之前,她才知道母亲不愿成为苍氏的棋子,自缢于家中,苍氏却一直瞒着她。
      她也知道这个男人——姬杼极度不情愿娶自己。苍芸是无可替代的。苍氏本以为选择一个与苍芸相似的女子会更顺利,却并没有预料到他会憎恶苍郁。一个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贵女,一个是有宫人在一旁看着就会连吃饭也不自在的贫家女,两人相差实在太多。他处置憎恶之人的方式十分干脆又拖泥带水——下毒。日积月累轻量地下毒,连苍氏也未能察觉。
      一个害死了母亲,一个害死了她。
      苍郁无法不恨。
      她本该像见惯的寻常妇人一样,过着也许贫苦但平静的生活,侍养母亲至终老。后来她在宫里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均是以为母亲在苍氏手里,为了母亲,她忍下许多屈辱。
      若是早知母亲不在人世,她又怎会无能至死?
      确定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母亲,悲伤如潮,众目睽睽之下,她却连哭泣的权利都没有。
      她要复仇。
      苍氏,姬杼,纵使粉身碎骨,她也绝不放过他们!
      然而,一个是矗立了数百年的世族,一个是当今天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拿什么来与他们为敌?
      一直到再度看到姬杼,她才终于想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同时对付两方绝无可能,但若是先借其中一方之力击溃另一方,事成之后再收拾剩下的那个,尚有可能。比起联合苍氏,姬杼才是更好的选择。
      苍郁的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自幼便教她识字,外祖为母亲陪嫁的书册也翻阅过泰半,其中不乏各家名典。
      而上一世已经发生过的种种事情,在这一世尚未开始,这是她极其重要的砝码。
      上一世她一意做听话的弱女子,才会那样凄惨;这一世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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