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之那年梅花落雪》今日已消杀

31、番外-丁修02

　　张嫣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恨不得我去死。
　　这，是她此生对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吧。
　　我得成全她，谁叫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亏欠她呢。
　　那年我去祁连山寻返魂香，误打误撞结识了许家堡堡主许穆延。我知其用意，却利用了他对我的信任。我连夜盗走许家堡的返魂香，还失手杀了他们二当家的。
　　其实，对我这样一个孤魂野鬼来讲，许家堡是个不错的归宿，毕竟，这世上除了师父和师弟之外，再没人如此信任我。
　　只可惜，那时我心中挂念的，全是张姑娘。
　　初麻寨一别，我并没像与沈炼约定一般，即刻动身前往许家堡请罪，毕竟，再到许家堡，必死无疑。我悄悄跟了他们四天，直到第五日，方才动身西行，往许家堡去。
　　我跟着他们，无非是想多看那姑娘几眼。可她心中应该还满是仇恨吧。
　　那样明媚的一个姑娘，我怎能让她活在仇恨中？
　　总归师父和师弟都已经不在，我唯一牵挂的人，也不会原谅我，生与死，于我丁修来讲，又有何区别？
　　再去许家堡，没想到竟是一地焦灼。
　　许家堡一向自恃家学，又广收门众，在祁连山脚下所向披靡。虽然堡中所做之事决不危害百姓，但却被周遭一众马匪山贼视为眼中钉。西南乌鸦帮伙同天山七煞，召集数百名马匪，趁夜强攻许家堡。一夜杀戮，两边各有损伤。这事，发生在沈炼他们离开初麻寨的那晚。
　　再见许穆延时，他便只剩下一条手臂了。他自幼承家学，习双手梅花刀法，所向无敌，连我，都自认不是他的对手。许家堡全堡三百九十七口，此时活着的，不到一百口，又大多老弱妇孺，能使刀的，大多死在那一晚了。
　　我将自己的长刀递到他面前，“我来偿我的罪。”
　　许穆延用剩下那只手抚了一下左臂飘零的衣袖：“你挂念的姑娘，找到了没有？”
　　那个瞬间，我觉得自己错了。
　　也许从很久之前，我便错了。
　　我觉得师弟背弃师门，与我疏远是错，所以不断地折辱于他，其实是自己不甘心被遗忘罢了，没想到是我害得他错失了逃走的机会，命丧黄泉；而张姑娘，则是被我自以为是的救赎所累，失了父亲，又没了恋人；我杀许家堡二堡主，无意中帮那乌鸦帮等乌合之众破了许家堡的五意梅花阵法，害得许家堡成了如此情状。
　　我收回长刀，心想自裁这种事终于也落到我丁修身上了。许穆延瞪着我，伸手扳过我的手，“丁修，难不成你想一死了之？”
　　他转过头去，示意我看一看经过那次大战后，活下来的堡众，道：“丁修，你杀了我二弟，是该死。不过许家堡如今的情形，恐怕再难恢复从前的声势，没想到一百年的基业，毁在我手里……丁修，你欠我许家堡的，就要用命来还，从今日起，你来做许家堡的二堡主，随我重振许家堡，征讨乌鸦帮。”
　　我在许家堡，整整六年。
　　离开的时候，许家堡虽未恢复到大战前夕的声势，但只要严加防范，倒也不必惧怕祁连山下任何一个帮派。更何况，许家堡有位嫉恶如仇，嗜血如命，杀人不眨眼的二堡主。
　　许穆延问我：“是怎样的一位姑娘，铁铸的心也不会放任一个像你这么专情的男人六年，不闻不问。”
　　我苦笑不语。
　　他又说：“你要讨老婆，许家堡中那几个年轻的丫头随你选，就算全都不如你意，咱们祁连山下什么样儿的姑娘没有，何必要回中原？”
　　“是我欠她的，至少得去找找，看到她出嫁成家也好，才能安生。”
　　“还回来么？”
　　“不知道。”如果小嫣不恨我，哪怕是形同陌路，我也要在旁边守护她。
　　相比匪患流窜的祁连山，中原的形势才叫紧张。崇祯帝四下罪己诏，也改不了大明即将变天的气数。
　　北方清军进犯出塞，已有无可匹敌之势，中原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政权，仿佛一朝一夕便可以推倒腐败脆弱的大明王朝。
　　我从祁连山，一路赶往泉州。天灾比不得人祸，兵荒马乱，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九月十二，到泉州。
　　泉州城不大，如果他们还在，稍加打听，一两天时间便可找到。
　　果然，第二天晌午，我便从街南头的一位老夫人口中，问出了沈炼的居所。
　　我守在街对面，期盼着我想见的那个姑娘快点出现。
　　一碗又一碗的豆花汤，连茶棚老板都不耐烦了，我还坐在那儿，等到太阳将下山，才见到那个姑娘。
　　远远的看，她似乎比很久之前又长高了些，再走近些，我看到她稍显栗色的肌肤，眉目如画，朱唇轻启，语笑嫣然……
　　我站起来，走出茶棚，在门口看着她，等着她，走向我，也不急于就这么冲过去，会不会吓着她，她笑得那样开心，会不会也将她的心事讲给我听？
　　她并未注意到我，就那么有说有笑的，从我面前走过。
　　是了，她还牵着个小小的女娃娃，四五岁的年纪，粉团儿一般。
　　一起牵着那女娃娃的，还有一个男人。
　　六年了，张嫣早过了待嫁的年纪，我原也想过她该成家了，只是没想，她竟也有了骨肉，做了母亲。
　　我颓然坐回桌边，嘴里的豆花汤余味甘苦，外面夜色渐渐昏暗，我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等到茶棚打烊的时候，我决定回祁连山去。也许对于我这样杀人如麻的恶鬼来说，许家堡就是我孤独终老的地方。
　　我起身离开茶棚，长刀杵地，刀鞘与石板路的剐蹭声，锥心蚀骨。
　　街角处，迎面走来两个渔民。我没心思理会他们异样的目光，只想尽快赶回许家堡。
　　“丁修，你还活着！”一个渔民打扮的汉子，脱下帽子，定睛瞧我。
　　“沈炼？”我愣在原地，竟然是他，“你怎么这副打扮。”
　　“丁修，真的是你！太好了，你竟然活着。”
　　沈炼脱下他的斗笠，将渔具一并递给他身旁的年轻人，对我又捶又打，高兴得语无伦次。没想到沈炼这厮隔了这么些年，竟然天真烂漫了不少。
　　“快走，回家去，正好今晚小嫣也在，咱们一起回去吃晚饭。”沈炼拖着我的手臂，往巷里走。
　　我一拂手，从他手底挣开。看来他这几年是将功夫荒废了，难得他甘愿做个渔民。
　　我忍不住想，如果六年前我没有离开，不晓得现在，是不是也会如同沈炼一般的样子，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如同粉团儿一般的孩子唤我做爹爹。
　　“我不打搅了。”
　　“丁修，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不是回来找小嫣的？”
　　“见了又怎样，”我神情委顿，“她忘了我也好，找个老实人安生过日子，这原本就是她该走的路。”
　　沈炼饶有兴趣地盯着我看，我觉得那眼神奇怪至极，只能高扬起头重新对上他的目光，这小子要是想打架，刚好老子一肚子的火气。
　　“呵呵，”沈炼忽然笑了，“无妨，都到这儿了，好歹到家里坐坐，见见我一双儿女也好。”
　　连沈炼都有儿女了。我心中凄楚谁能知道，原来这泉州竟是好生养的地方，怎么人到了这里都只顾着开枝散叶了。
　　我不情愿地跟着沈炼进了家门，心里好奇的，还是张嫣她究竟找了个怎样的男人。
　　她如果知道我还活着，会不会想起我，然后继续恨我？她男人，会不会想杀了我替他岳父报仇？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步，我该怎么办？我若任凭她男人杀了，不免太不值当，要杀也该张嫣亲手杀我才对；如果到时我小小反抗一下，不晓得她男人受不受得了，万一被我伤到，张嫣岂不是会更加恨我？
　　我犹自纠结着与张嫣见面后的种种情形，稍一迟疑，便被沈炼落在了屋子外头。回过神来，他人已经进屋，只剩我一人站在院中，夜色寂静，眼前的屋中，灯火通明，只是，为何也了无人声。
　　“噔、噔、噔”，门帘里跑出个天青色的身影，她瞪着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身形灵动，向我扑来。
　　躲还是不躲？
　　我还来不及想清楚这丫头是想怎样，她便扑了过来。六年前她未杀我，是否后悔了 ，如今乍见我活了，就这么着急非要杀我泄愤么？
　　原来她杀我根本不需要别人出手，就算像这样直扑过来，我也不会躲的。
　　也许能死在她手下，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闭上眼睛。
　　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还有奋力向我跑来的那个丫头带来的风声。
　　“丁修，真的是你么？”
　　她哭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窝在我怀里那温润的一坨姑娘，轻轻啜泣着，小声喊着我的名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嫣，你……不杀我？”
　　“我怎么会杀你？”她缓缓抬起头，扬起脸不解地瞪着我。
　　她脸上，是陶醉，还是妩媚？这丫头的神情将我彻底搞蒙了……
　　“外面夜黑风高，兄台可否进来说话？”
　　我俩正忙着搂在一起对望，却忘了屋子里还有一群人等着。沈炼隔着帘子问了一声，张嫣像只受惊的小鸟一样，从我身上腾起，低着头偷笑，那神情甚是娇羞。
　　她拉起我长满老茧的手掌，转身进了屋子。
　　大厅中，我看到一脸猥琐的沈炼，还有头上围着红配额的周姑娘，张嫣身边那个粉团儿一般的小姑娘，和两个……额……一模一样的……张嫣她“男人”？
　　沈炼走到一旁，给我一一介绍道：“周妙彤，现在是沈夫人了；这是大吉、这是大利，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两个现在跟我做学徒，开船、捕鱼……”
　　“爹爹，我呢？”沈炼还未讲完，那粉团儿似得小女娃娃勉强拉住沈炼的手指撒娇道。
　　沈炼赶紧把女儿从地上抱起来，搂在怀里，“这个，是我女儿，沈曦。曦儿，快叫丁叔叔。”
　　“丁叔叔好，丁叔叔抱曦儿。”那小粉团儿张着手臂对我极招摇地笑着，身子前倾使劲儿往我怀里蹭。
　　沈炼也不阻止，还将她往我怀里一送。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丁修这辈子，几时抱过小女娃儿？这抱孩子究竟要用几分力气？什么招式？
　　……
　　我欲拒不得，只能连退两步，“哐当”后脑正好撞在木窗上。
　　“哈哈哈！丁叔叔胆子真小，所有人都不怕我，只有丁叔叔怕我！我要变成大灰狼咬他！”
　　我丁修纵横江湖数十载，没想到今日竟败在了一个小粉团儿手里，这传将出去，我丁修的大名就彻底毁了……
　　所有人都在笑我，还顶数沈炼笑得最为欢脱……
　　原来被人嘲笑的感觉竟是这般不爽……
　　我尴尬地杵在那里，心虚极了。
　　我想着，要不直接把沈炼灭口得了……
　　我又用力捏了捏冰凉的刀鞘，想着还是算了……
　　“曦儿，你不可以欺负丁叔叔知不知道？”
　　张嫣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刮了一下小粉团儿的鼻子，然后挽起我的手，让大家落座，开饭。
　　“妙彤，昭儿呢？快抱来给丁兄看看。”沈炼道。
　　“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这都什么时辰了，昭儿早睡下了。”沈夫人嗔怪道，“怎么得了儿子就忘了女儿的好，逢人便像献宝一样，到处招摇你得了儿子……”
　　沈炼不好意思地笑道：“也是，丁兄，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明日再看，明日再看。”
　　“丁修，你是来找我的？那么，你以后不会再离开这里了吧？”张嫣将碗筷放下，盯着我问。
　　是啊，她没有成亲，更没有孩子。那么，这么多年，她是在等我？
　　我无法确定，这幸福，来得也太突然了……
　　“我……你不恨我？”我小心问道。
　　“怎么不恨？”她忽然严肃道：“我恨你既然还活着，却直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我。”
　　“你以为？你那以为，我会不会嫁给你？”
　　“这……”
　　看来泉州是个幸福度很高的城市，我决定了，从今往后，丁修便在此处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