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伤》斐曲

2、第二章 青伞其人

　　第三日早晨，欢榆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屋内仍旧十分昏暗。她不知道时辰，隐约感觉应该是早晨。她坐起身子环视一周，原来是房间中缀着一层层地丝质帘子，从房梁托到地面，层层叠叠，如同梦境。

　　这……便是青荒幻境了。

　　欢榆起身下床，腹中空空浑身无力。穿过层层叠叠的帘子来到桌旁，倒了杯水饮下，也没见绣神踪影。

　　欢榆深知，何能为何不能为。她可以不顾一切地求得一个答案，却不能无理再求更多。不论逆天而行是否可能，她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她愿以生命换得青漓在世，却不能将之强加于他人身上。
　　更何况那是她的信仰。

　　她放下杯子，一低头发现壶下压着张纸，打开看来，是青伞所书。他留下了出幻境的方法，还有四个字——一世平安。

　　欢榆本想好好拜见一下绣神再离开，可是看起来绣神似乎并不想再见到她。

　　欢榆只好把信收好，信中说，执此纸于东南方向的水榭净崑亭中以入境方法催动暂时建立幻境与凡界的联系。欢榆亦取了张纸，研磨提笔以谢绣神大人。

　　写罢，欢榆推开门，一边走动却忍不住一边深深地惊讶。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建在水上。除了她这间“静夜思”以外也只有一间屋室名为“纵云横”想必是绣神大人的住所，而其他的建筑均是或大或小的亭台轩榭，其间均以小桥和廊相连。湖中生着些莲，水中有锦鲤。

　　精巧中透着闲适与宁静。这才是真的青荒幻境吧。

　　欢榆没有过多耽误，按照指示踏上了净崑亭。
　　就在她正要催动秘法之时。

　　“太康虚道？你乃何人，怎敢再此！”一清脆女声带着嗔怒道，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一道劲风。

　　欢榆心下暗叹，这股劲凌厉至极，而她又身体虚乏，别说抵挡了，就连躲过都是不可能。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一张细密的金丝网在欢愉面前展开，那股劲风还没触碰到金丝网本体便消散了。

　　与此同时，“小雀儿，快停手。”抵挡住女子的一击，绣神大人又赶忙出言阻止了正飞身而来的第二击。

　　名叫小雀儿的绿裙少女缓缓立于欢榆身前，果真并未再有任何过激动作，只是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欢榆还一边自言自语道：“真稀奇真稀奇……”

　　欢榆被她盯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在青荒幻境中出现的又哪里有凡人？她只得垂下眼帘默不作声地接受。

　　“有什么可稀奇的？”绣神大人见打不起来便悠闲地朝这边走来。

　　“绣神大人何时近过女色？还是个太康虚道的女凡人，啧啧。”小雀儿虽嘴上叫他绣神大人可话里却是满满的调侃。

　　“你……她不过是……”绣神大人也一时气结，可欢榆的情况既不好也不方便道明，“误入了青荒幻境而已。”说完，露出对自己找的借口甚为满意的神色。可惜人人都知要想“误”入青荒幻境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小雀儿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拙劣的借口，小声地“切”了一声，露出十分不屑的表情。

　　欢榆十分不安地站在一边，她知道自己没有插嘴的立场。尽管知道眼前这名少女只是玩笑话而已，却不免为自己又给绣神大人添麻烦而懊恼。

　　遂，猛地抬起头，“我是为了青……”在看到绣神大人面容的那一刻，她却不能继续下去，如五雷轰顶般呆立不动，嘴唇微微颤抖，想吐出一个字却不能。

　　“青……青漓？”她像没有看到小雀儿般地向着绣神走去。

　　眼前人的眉目，嘴角的弧度，都是被她刻入灵魂深处的记忆，在流落街头的梦中出现，在泰康山夜雨中浮现，在无数次一个人努力的途中，这面庞都在她心底陪伴。然而就在她彻底绝望之时，“他”终于出现了？

　　她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如远山的眉眼，挺直的鼻梁，如玉的面颊。每一丝都是温热的。她在他清亮的眼中看到了流着泪的自己。

　　万水千山走过，她终是找回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如今真真切切地立在她面前。

　　她抽泣不止，一只手在她背上温柔地轻轻安抚。可是她却听到他说：“我是绣神青伞。”

　　“不，你是青漓。”

　　“你与青漓从小一同长大，除却容貌我与他可有半点相似？”

　　欢榆泪眼朦胧地看着对方坦然的笑脸。

　　答案在心中隐隐而出，却不想承认。

　　小雀儿看着眼前的俩人纠结成一团，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事，心中一边想下回一定要彻底打听清楚，一边识时务地准备离去。

　　“青伞大人，九媚笙大人予你的一封信，我可是带到了，那我先走啦。”一抬手，眼见信被青伞收下，便一溜烟地消失了。

　　欢榆两天滴米未沾，此时心情大起大落，又哭了半天，只觉眼前发黑，双腿逐渐支撑不住自己。

　　青伞伸手扶住她的双肩，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青漓已死，魂飞魄散。我是绣神，他的身体是我的祭品。让你看到我的样子会节外生枝，所以我本不愿见你。可是，我觉得现在的你需要知道这些。青漓永远不会回来了。”

　　薄唇中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狠狠地敲击在欢愉的脑中。

　　青漓……魂飞……魄散……永……远……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

　　欢榆面无表情地望着青伞的双眼。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半丝隐藏的情绪。他所说的都是事实，以不带感情的口吻说出只为让欢榆认清现实。

　　欢榆此时已没有了一丝力气，提着自己的精神克制即将昏阙的感觉，自己与世界仿佛隔了层纱。

　　朦胧中感觉被人打横抱起，腾飞于空，又降于地，然后回到了光线昏暗的屋子。

　　“睡吧。“她听到有人对自己说。

　　睡吧，她闭起眼睛，一行泪水于眼睑处流下。

　　第二日清晨，当绣神大人神清气爽地结束神修，踏出房门时，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定睛一看，哦，原来是门外跪着个人。

　　这个人自然是欢愉。

　　眼见青伞打开房门，立在她面前，神色坚决道：“请绣神大人准许我永留青荒幻境，我愿一生侍奉大人。”语毕，三叩首，身子伏在地上并不起来。

　　绣神大人被吓了一跳，扶她她也不起。暗暗叹气道：“凡人之躯最多在这幻境中停留七日，否则的话第八日便会被这幻境吞噬，除非……哎，没有什么除非。你催动秘法，身体元神皆受了损，还是尽快离开吧。”

　　“求大人相告那个除非是什么？”

　　“无可奉告。”绣神大人扭头看向别处。

　　欢榆也不再说话，保持着伏地的姿势。

　　半晌，站立不安的绣神大人终于投了降。蹲下身子，托着头看她。

　　“成为我的绣品，便可在这青荒幻境中永存，只是，你的那些记忆恐怕逐渐被幻境吞噬。这样你还愿意？”

　　“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保住记忆？”欢榆不死心，让她忘掉青漓是怎么也不肯的。

　　绣神大人抿抿嘴，好看的眉毛皱起，“以魂魄为绢，将记忆绣于其上。这叫做……绣伤。灵魂会因无法承受神力而破损，若是失败你必魂飞魄散，若是成功你最多也只能再存世五年。成功与否取决于灵魂的强度，只是你的灵魂已有损伤……”

　　“我愿意。”

　　“你再想想。”

　　“请大人为我绣伤。”

　　“我叫青伞。”

　　“帮我绣伤吧，青伞，求求你。”欢榆抬头，眼神柔软却异常坚定。

　　“不行。”绣神装作视而不见也是异常执着。

　　“为何？对你的神力有损吗？”欢榆疑惑。

　　“不是，本大人平日甚忙，哪有时间。我要去凡间一趟，你要不要来？”绣神大人顾左右而言他。

　　“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听到这个绣神大人微微有丝异样，被他不自然地掩饰过去：“那还不快起来。”说完率先站起。

　　与绣神大人同出幻境自然是十分容易。转瞬间两人便已到了一处无人烟的山中。

　　“这是西姬山。”青伞向四周望了一下，寻了个方向，对欢榆说道，“跟我来。”

　　欢榆紧随其后，见路向上拔起，知道他们这是在往山顶走。

　　林木参天，枝叶相掩，欢榆看着眼前的背影一阵阵恍惚，就像是从前无数次一样，她跟在他身后，看他为她披荆斩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相信着什么，只是觉得只要呆在这个“人”身边，就可以留住一些希望。

　　相传这西姬山乃是西岐国亡国公主自尽之地，原本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山，经此事便被冠上西姬其名，后在山中又建起了个小寺，供奉的便是这个公主。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爬到了山顶。树木稀疏，露出一块空地来。绣神大人择一处视野最为开阔之地向东南方望去。只见那东南方的小城一片火光，太阳当空，微风吹来带着一丝焦热的气息。这绝不是一般的火势，居然蔓延了整个城中。

　　欢榆从后走到与青伞并肩，看到那城中火，脸上闪过了惊恐最后转为苍白。

　　“囚……火……鸟……”

　　“嗯。这世间一共两只，一只四年前于青荒山下虞角镇作乱已被收治。”青伞微微偏头，看到欢榆惊恐的表情，琉璃光泽的眼睛若有所思，顿了顿“另一只便是这西姬山寺中的供奉，西姬生前也乃一名异士，偶然救下了这只囚火鸟，鸟儿为了报答她便伴她左右守护西岐国土。可是，西姬却死在她的子民手中，但是她临终也未曾让这鸟儿伤害一个叛军。她不肯伤害自己的子民。”

　　“你……见过她？”

　　“有过一面之缘。”

　　“为何不救她？”

　　“世间哪有那么多救赎。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一向轻快的绣神大神此番却没有半点玩笑的口气。

　　欢榆也只是沉默，手指狠狠绞住衣袖。她只需一闻那空气中燃焦的气味，便仿佛回到那无边无际的火海之中，她看到人们惊慌的脸，临死前的挣扎，听到孩子大人的哭叫，灼热的焦糊味道从鼻中钻进肺里，空气粘稠。

　　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时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看文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