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林落风痕

13、第十三章 中宫之主

　　此言一出，诸人皆是耸然动容。

　　从才人到婕妤，这可是越级晋封，沈才人进宫才数月，竟能有如此殊荣。

　　还是梁淑妃最先回过味来，她瞧了一眼仍然跪地不起、神色微现茫然的沈采薇，笑吟吟地上前扶起她：“恭贺沈婕妤。”

　　经淑妃点醒，余人才纷纷向沈婕妤道贺，这样的晋封虽属头遭，但后宫之事，皇后一言以决，她既开口说了是婕妤，那册文必然随后送到。

　　而沈采薇虽是晋升了两级，但在当今皇帝的后宫之中，三品婕妤仍算不得高位，并未越过后宫中一众旧人的位分，她们向新晋封的婕妤道贺时也未显得勉强。

　　新进宫的选女位分都不高，居婕妤之位的就只有傅莹傅婕妤，她是拾翠宫傅修容的堂妹，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入宫即被封为婕妤，赐紫云殿居住。太皇太后起初想要提她的位分，然听了皇帝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后，也只得暂且打消了念头。

　　傅莹见到一同入宫的沈才人得以晋升，与她并列婕妤之位，也未有异样神色，笑意盈盈地与其余嫔妃一起上前道贺，举止甚是大方从容。她年方十六，生得冰肌玉骨，娇美绝伦，在她的容光映照下，诸女尽皆失色。

　　一旁的齐贤妃瞧着她，在心中暗自品度，傅莹的姿容不仅远胜其堂姐，即便是昔日的德妃或是如今的陈美人也都不如她。

　　站到傅莹跟前，沈采薇原本的十分容貌也只余下了三分秀气，然而她虽少了一分世家女的闲适气度，但也是知书达理的闺秀，在最初的惊讶迷茫之后，很快又收敛了情绪，谦恭温顺地谢恩，依足了规矩向围着她道贺的众妃嫔还礼。

　　在她平静自若的仪态中，透出了一股灵秀的书卷气与举止间的清雅韵致，却是傅婕妤的艳光也盖不过去的风采。

　　齐贤妃看罢，低头轻叹了一声，“皇上得了不少佳人。”

　　梁淑妃此时已然回座，听闻了这句低语，转头瞧了她一眼，如何不明白贤妃的心思，摇着团扇的动作也不由缓了下来。

　　她与齐茹进宫前并无交情，入宫后德妃一枝独秀，而她与贤妃交好也非为效仿古人的合纵连横之术，不过是在深宫之中无聊，闲暇时找个伴一起说说话罢了。但一晃过去三年了，在这后宫之中惟有她二人最为相熟，瞧着齐茹仍是这副模样，却不知要如何点醒她。

　　而在一团喜乐融融之中，有一人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底全然不是滋味，胸中的妒火越燃越烈。

　　陈小怜不曾想到，她的中伤之言非但未损沈采薇分毫，还令其得以晋升。从原本的五品才人一跃晋升为三品婕妤，竟是比她还高了一阶。

　　她按捺不下妒意，当下口不择言道：“淑妃娘娘之言有失考量，沈才人既是女子，如何用司马相如来作比？依我看，夜奔相如的卓文君还相称些。”

　　她这边的高声言语将在场之人的说话声都盖了下去，四下顿时安静了下来，已有人不觉皱起眉头来，对陈美人几次三番的无状言行心生不满。

　　而淑妃是何等身份，在这后宫之中连德妃在时也越不过她的次序，竟然区区一介美人就敢如此无礼地驳斥她的言论，难不成还想她与之对峙？

　　更有人留意道陈美人口中仍称沈采薇为沈才人，仿若对皇后方才之言毫无所闻，不愿承认沈采薇婕妤的身份，毋论上前参拜见礼了。

　　梁淑妃靠在椅上，轻摇着团扇，好整以暇地看着戏，陈小怜这幕戏就快要谢幕了吧。

　　连昔日宠冠六宫、三年来一直惦记着后位的德妃，皇后娘娘也未曾刻意与她过不去，在这宫中再深的恩宠，入主长秋宫的皇后看在眼中也仿佛无动于衷，唯独宫规法度是六宫妃嫔不可逾越的，任凭你是谁也不可蔑视法纪。

　　德妃之败就在于她将一己的喜怒凌驾于宫规之上，魏佳慧虽愚笨骄横，却也是世家教养出来的，她入宫后虽恃宠而骄，但比小家小户出来的女子识得些大体，直到去年入秋后行差踏错了一步，被皇后责罚后几度起落，或致使她的心态失衡，竟是昏了头做出了蠢事来。

　　可世上总有些蠢人，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挖坑，并跳得义无反顾。

　　陈小怜见梁淑妃不与之相争，非但未有所收敛，反而带出了几分得色来，笑道：

　　“听说卓文君也是个才女，更懂琴音，倒与沈妹妹极为相像，然而沈妹妹冰清玉洁，自是不像文君新寡却另觅郎君，再嫁之妇有失贞节了。”言毕以帕掩口而笑。她言中之意甚是粗鄙，其中的恶意更是人人皆能听出的。

　　沈采薇垂首不语，无人能看清她的神情，但被人接三连三地言语相讥，想来也是十分难堪。

　　耿皇后温和清雅的声音恰好于此时响起：

　　“汉景帝宫中的王氏，也曾嫁作他人妇，并生有一女。其后入宫不但登上了后位，更生下了武帝，其子即位后北拒匈奴，成为一代雄主。宋真宗的皇后刘娥也是再嫁之妇，在真宗驾崩后临朝听政，抚养仁宗成人。宫闱之中不知有多少好女子逃不过权利倾轧，也不知有几人能在富贵荣华中不失本心，能有王氏与刘氏这般结果的更是寥寥无几。”

　　陈小怜在家时原也不曾读过几本书，不过是略识几个字罢了，能知晓一曲凤求凰，听闻过文君夜奔的传说，已属不易，此前的说辞还是为了今日的发难，与身边的内侍一道商议出来的，只道世间女子名节最是要紧，何况是宫中的妃嫔，却不想被皇后娘娘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她更想不出反驳之词。

　　她本非知晓上下尊卑的人，虽在皇后的威仪之前也未敢太过放肆，却始终觉得一口气难以咽下，心有不甘地回道：

　　“听闻娘娘也是饱读诗书的，难怪这么看重沈才人。”

　　陈小怜口中仍称沈才人，在看到册文之前、或未得皇帝金口应允，她心中是不肯承认沈婕妤的身份的。如此言行虽不似对上淑妃之时的直言驳斥，却也已是犯上。梁淑妃在旁微微冷笑，心想如今看来，非但这陈美人是小家子出身，就连身旁服侍之人看来也没一个省事的，无怪乎数月来行事如此荒唐，不顾法度。

　　皇后闻言望了过来，却像是眼中并没有她这个人，然后朝向众妃嫔们笑道：“我不如沈婕妤长于诗文，倒是前日于书卷之中瞧见了几个句子，若是借古论今倒也别有一番意思。”

　　众妃嫔忙屏息静气，一齐恭聆，但听皇后缓声吟道：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在座但凡通晓诗文史书的，才一入耳已是明白了，更有人不觉就失声笑了出来，瞧着陈小怜的目光中尽是讥嘲。

　　这首诗中所写的是北齐高纬的宠妃冯小怜，自古以来背负亡国骂名的红颜祸水不计其数，但当真行事荒唐到累及军国大事的，也不过冯小怜等寥寥数人。

　　陈小怜是个不通诗书的，听出她的名字嵌在了诗中，却不知究竟指的是何事，只是隐约听到亡国等词，已知必然是不好的意思。况且察言观色却是她一向擅长的本事，如何看不出在座之人的讥嘲，她今日里被几次三番打消了气焰，当下虽是又羞又恼，却不好发作。

　　从长秋宫出来后，齐贤妃如往常一样与梁淑妃同行，往常宁宫小坐。两人坐下喝茶时论及今日之事，齐贤妃心中仍有些疑惑未解。

　　陈小怜纵是恃宠而骄，也比不得昔日德妃气焰嚣张，不知怎的就惹怒了皇后娘娘。即使是昔日处置德妃，也不曾见皇后有过如此露骨的讽刺。皇后三年多来管理六宫人人称道，但今日的言论落到有心人耳中未必挑不出差错来。

　　梁淑妃沉吟片刻，答道：“皇后娘娘的心思，我也未敢揣度，但依我看来，陈美人的所为落在娘娘眼中，最大的错处一是纵容内侍责打宫中禁卫，二是在皇上身旁进馋，诋毁朝臣。”

　　淑妃言语稍顿，想道扰乱宫规之罪不过与德妃一般，且陈美人可将过错推到内侍身上，不过落个管教不严之名；唯独这妄议朝政、欲唆使皇帝处置进谏的御史一事，却是大忌。后宫之中有这样的人常伴君王之侧，日久必然生乱。若非陈小怜对皇帝的影响力有限，并未使君主枉顾是非荒废了朝政，只怕皇后也容不下她到今日。

　　齐茹于外朝之事并不上心，略有迟疑地言道：“然而皇上对陈美人甚是纵宠……”

　　梁淑妃笑着摇头道：“在宫中这几年，你可曾见过皇上为了旁人而驳过皇后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