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林落风痕

9、九、问情

　　秋，

　　天很高，是苍茫的蓝色。

　　孟星魂躺在草地上，望着很高很远、不见一丝云彩的天空。

　　过了很久。

　　一阵微风吹过，已带了渐凉的萧瑟。

　　秋木萋萋，草叶枯黄。

　　他已经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风中带着拂面的微寒，而秋天正午的阳光匀匀地洒落在身上，仍然带着透过衣料的暖意。他渐渐地回过神来，想起了他在什么地方，以及还有未完成的事。

　　若是以往，有任务在身时，他绝不可能如此散漫。若是被老大知道指派的杀手如此消极怠工，只怕他早已被人替换掉。

　　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也就成了废物。就如同报废的商品，没有了价值。他静静地躺着，想起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几年的时光中，他其实只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与高老大手下那些美丽精致的女孩子们一样。

　　她们出卖的是青春与身体，他也没有什么不同，谁都知道，快活林本来就是为客人解决烦恼的地方，高老大手下，有着最好的杀手，与最能让男人满意的女人。那些女子或许低贱，杀手亦然，只是一把剑，一颗棋子，会被交换转手，也会在失去使用价值之后，随时被抛弃。

　　但如今的他，真的没有太多身为杀手的自觉了，在与小蝶一起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之后，或者早在认识老伯之后，他就已经改变了，也再回不去以前的人生中。

　　他的生命中终于有了绚丽的色彩，有了冷暖的温度，有了让他牵肠挂肚、也让他愿意用性命相护的人。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若非知道老伯与小蝶已经冰释前嫌，小蝶与孩子会有人妥善的照应，他此刻陷在这样离奇的境况之中，只怕早已发疯了。

　　至少眼下，他还能很平静地呆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在他要暗杀的人身旁过着十分悠闲、甚至无所事事的日子。

　　有着随时接近那人的机会，却也一次都没有试过动手。他的职业本能犹在，随时随地都在不动声色地评估着对手，但找不到任何的机会。

　　这并不是意味着，那个人毫无弱点。

　　早在他刚跟随那人来到权力帮总坛时，曾与一位绝色雍容的女子擦身而过。

　　他听到柳五公子称呼那女子“赵姐”，也就立刻知道了她是谁。赵师容，李沉舟的妻子与好帮手，权力帮的第二号人物。

　　赵师容巧笑倩兮，容光照人，然而，孟星魂在一旁，却不经意地望见了她眸底倏忽闪过的戒备之意，这当然不是对着他这个外人，而是对着那位青衣公子。

　　孟星魂暗杀过的人，大多是雄踞一方的帮会头领，他耐心地研究过那些人的习惯与心态，所以明白身为帮主夫人，她这样的戒心是自何处而起的，并不足为奇。

　　让他震惊的是在赵师容离去之后，那位青衣公子眸间的那抹神情，转瞬而逝，却刚好落入了孟星魂的眼中。
　　那是怎样的长久的痛苦，与如缕不绝的思忆，虽是转瞬就已掩去，平静如初。
　　或许是他一直掩饰得很好，或许是因为权力帮中之人，无人敢对他不惧，亦无人敢抬眼凝视他的神情，才会有这一刻的破绽。

　　孟星魂跟着那人来到权力帮时，理智上用于说服自己的理由，未曾不是因为只有在那人身旁，才能有唯一的机会找到那人的弱点。但他不曾想过，如此之快地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他不期然地想起了峨眉之巅的李沉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有的弱点，知与不知，都没有什么差别。李沉舟与赵师容才智武功卓绝，是人中龙凤。即使这两人当真是那人的弱点，却又能如何利用？权力帮中，无人敢对李沉舟不忠，无人敢对赵师容不敬。孟星魂也觉得，若是要他去对付这两人，不如自个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只是，他虽然看过那人的刀法，却也不曾当真想过，这样一个人竟然会有情，隐忍的，克制的，却又情深无尤。只有同样在痛苦的深渊中煎熬过的人，才会明白，这是怎样的一份刻骨的深情。

　　孟星魂望着很远很远的天边，想起了两个人。

　　两个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像他这样从小流亡的孤儿，早已没有了对于母亲的印象。他与其他几个孩子一样，是高老大养大的。在他快要饿死的时候，是高老大给了他一块干硬的馒头，让他活了下去。
　　在他心目中，高老大也就如同母亲与姐姐。
　　他知道，他对她生出过别样的感情，如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但他们也都渐渐地改变，唯一不会改变的，是他年幼时，生死相依的过往与羁绊。

　　在他长大之后，他就成了她手下最出色的杀手。
　　他不喜欢杀人，却不能拒绝，不仅仅是为活下去，也因为他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即使是最后，他成为了她推出去送死的弃子；即使是他知道，一条鲜活的命，在她眼中比不上一张死的地契。
　　他仍是不能怨恨。

　　何况，他知道，他们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黑暗中生活久了的人，无法不厌恶堕落与颓废的生命，也无法抵御对于光明的渴望。
　　因而，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抓住逃脱黑暗沼泽的机会。
　　而高老大，高寄萍，却已经无法自拔，只能让自己不断地爬到更高的位置上。
　　连老伯也最终也没有怪罪她。
　　孟星魂当然更不可能有怨恨，但他也从此没有再回去过。

　　他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妻子。

　　孟星魂想起了小蝶，无论是什么境况下想起这个女子，无论有过怎样的痛苦与无望，他的心中也充满了甜蜜的柔情。
　　就如同世间所有的情愫初生的少年少女一样，天地万物都会在他们眼中变得可爱而温情。

　　那个红衣翩然的女孩子，就像是一只凝着春天的精魄的美丽蝴蝶。
　　她有着天底下最有名最让人尊敬的父亲，原本应该像是温室中的鲜花一样，被人呵护终生，但却遭受了无人能想象的磨难。
　　那么多无奈与忧愁，却又那样美丽与鲜活的生命。
　　孟星魂爱上她，无法抗拒地深陷，也片刻都不曾想过离开。

　　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可以接纳她的一切。甚至连代替她的父亲去死，都可以心平气和地接受，并不觉得痛苦和怨恨。
　　但他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这么无私而伟大、有着为别人而牺牲的精神的人。
　　他会这么做，是因为他拥有了小蝶，他们彼此相爱，所以她的家人，也就是他的家人。
　　爱情，本是独占与自私的，有谁会在无望下，仍然可以默默付出甚至牺牲呢？

　　孟星魂想起了叶翔。

　　叶翔比他更早地遇上了小蝶，如果不是因为老伯知道了这件事，保护女儿心切，所以派韩棠去“教训”了他，叶翔与小蝶，是不是早就可以在一起了？

　　叶翔败在了韩棠手下，他从此也就失去了信心，没有了信心的杀手，也就毫无用处了。高老大曾经说，叶翔杀人从来不会失手，但后来她也只轻蔑地说，叶翔现在那双手，只怕连孩子都抱不起来。

　　叶翔最后还是拿起了剑，在孟星魂面前，刺杀老伯。

　　那一天，是在老伯的花园里，也是秋天，菊花开得正好。

　　午后，阳光很好。

　　那一天，本来是孟星魂要动手的日子，他的主顾早已帮他选好了机会，但是叶翔却来了。

　　孟星魂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叶翔的身手，也明白了，他也许仍然比不上叶翔。然而，那样的暗杀手段，却伤不了老伯。

　　叶翔是来代替孟星魂去死的，也是为了告诉孟星魂两件事：
　　孙蝶是老伯的女儿，孟星魂要杀的人，是他的心上人的父亲；
　　老伯是孟星魂无法对付的人。

　　很少有人会毫不犹豫地为别人牺牲，但叶翔却这样做了，不仅因为孟星魂是他的兄弟，也因为孟星魂是小蝶爱着的人。
　　那个他只见过一面、却让他的一生中终于活过一天的女孩子。
　　她的幸福，有人能够带给她，他可以用命去换。

　　孟星魂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他的眼前发生，他用尽了全部的力量克制着自己，不想让叶翔看到所做的牺牲都白费了。

　　他知道老伯在试探他，却仍找了理由拒绝了亲手杀死那个刺客的命令，然后离开了老伯的花园。

　　他甚至没有看到叶翔是怎么死的，只听到了一声短促的惨呼。

　　杀了叶翔的人是律香川，但不是律香川也会有别人，那时叶翔在老伯手下重伤，毫无反抗之力。

　　他就这么转身走了，明知道他的兄弟会是怎样的结果。

　　孟星魂用手遮住了眼，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