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岸》林落风痕

15、一五、蜀中唐门

　　孟星魂心绪起伏间，神色未改，表情依然平静如水。他不曾对上李沉舟探询的眼神，也始终没有去看身侧的宋明珠。

　　宋明珠曾对他说起过权力帮的一些故事，是白凤凰莫艳霞还在帮内管理文书档案时看到的。

　　略显久远的故事，称不上是隐秘，但现如今也早已没有几人知晓的创业之路。权力帮最初只有七个人，每个人都是人中之杰，都可独当一面，但最擅长的领域也有所不同。李沉舟是领导者，而柳随风年纪虽轻，却从一开始就担任组织策划之责。经历大小无数战役后，其余五人俱殒，而活下来的两人，也是七人中武功才智颖悟反应最出色的。

　　其后权力帮崛起江湖，称雄一时，由轰轰烈烈到如今内外交迫，七兄弟中仅余的两人，却终于不能并存。

　　李沉舟说完了故事，转身看向孟星魂与宋明珠，不出意外地看到他们似有领会，神色难辨。于是拍了两下手，就看见树林后又转出来了两个人。

　　一位身着蓝裙的高挑女子，蓝凤凰高似兰，身旁的是一位蒙面的男子。

　　宋明珠陡然见到了高似兰，眼神既惊且喜，随即也明白了帮主的召见并非是为心血来潮的闲聊。但以她的立场，还是难免心中纠结，轻咬着唇，迟疑着问道，帮主因何事疑心五公子？

　　李沉舟给出的回答是一枚钢镖。浣花溪畔，柳五公子搏杀和尚大师用的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钢镖，能让一身修为已入化境的南少林主持大师瞬间毙命的暗器何等骇人，而天下最擅长暗器的人都出自唐门。

　　如今得到消息，朱大天王、慕容世家、唐门等都派出了杀手，有些可能早已潜伏在了帮中，是以人人都难逃嫌疑。

　　孟星魂想起了那人送给赵师容的试毒银针，然而，他只是没有想明白，那个追随李沉舟多年，为李沉舟奠定了不世基业之人，即使武功路数出自唐门，又如何？

　　李沉舟转身揭下了那蒙面男子脸上的面巾，露出了一张与他本人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神情呆滞，似痴呆之人。

　　孟星魂隐约猜到了李大帮主的打算，神色不动地听着他说出了诈死试探的计划。

　　在李沉舟看向他的时候，孟星魂知道那人在等着他的效忠。

　　他说，他想出帮去留意其他势力的动向。

　　李沉舟皱了下眉，显然他并非没有想过，这样的计划可能是双刃剑，同样会给对手可乘之机。然心绪轻微的波动，不足以改变他下定的决心，也不容他人干扰。而以他的自负，对于孟星魂的态度，也不过是微微颔首，任其离去。

　　孟星魂也很清楚这并非表示对他的全然信任，不曾多停留片刻，当下就出帮远离，心中却比任何时候更觉倦怠。对于随后会发生的事，他已不想再看结局。

　　高似兰宋明珠左常生行刺帮主，二逃一伤，李沉舟力毙左常生后，亦伤重而死。

　　在孟星魂离开半日后，这个消息传遍了权力帮总坛，随即像一道惊雷震惊了江湖。

　　旁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喜是忧，孟星魂无从得知，偶或也试着想过那人会是什么反应。

　　李沉舟的布局，他听来只觉荒诞不经，这样漏洞百出的试探瞒得过那人的双眼吗？若是瞒不过，那人又会如何想如何做。略一想想，就觉得趁早脱身再正确不过。

　　兄弟这两个字，孟星魂只在叶翔和石群身上体会过，他们聚少离多，看似不甚亲近，但不用诉诸言语，也知道有些情感血脉相连。他们这样的人，原本该是天煞孤星，只能在黑暗里独自舔着伤口。却也不能不承认，仍无比渴羡着有这样一两个兄弟，可以生死相托，可以印证彼此的一生。

　　他过了江，扬鞭策马，万物凋敝的季节，想来江南也未残留余温。来到此地后，他从来没有为他人效忠的意愿，但这一路上也确实有分出些心思留意着唐门的动向。

　　于他而言，即使不是对其余几家知之甚少，也仍然会本能地提防唐门。任何一次的暗杀等生死较量之中，来自唐家的人，是最有可能活到最后的。

　　不经意地，又想起了那一回两人把酒闲谈，随口问过那人各派势力中最需提防的是哪家。
　　那人眸光清浅，意态怡然，停盏道，唐门。

　　孟星魂闻言也曾一怔，他并不知道，那人在年少时，见到过江湖中那个最神秘的女人。

　　说起唐门，江湖上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想起唐老太太，尽管没有人愿意想起这位老夫人。无人知晓这位唐门的掌权者武功究竟有多高，暗器究竟有多么可怕，但江湖中谁都知道，唐老太太想要一个人死，那人就绝不可能活。

　　那年，柳五公子年岁犹轻，他的师父将毕生绝技传授于他后就含笑而逝，仿佛可以预见到这位小徒儿将来的成就必然在他之上。

　　那位老师父本是出身唐门，与唐老太太是同辈，当年同门争斗略输一筹而遁避江湖，当世之人不再听闻他的消息，只以为他当年落败后就丧命了。但他始终不曾忘旧怨与雪耻之心，立志破解唐老太太的独门暗器，钻研有成，后也将客舍青青镖等绝技传给了唯一的弟子。

　　而他的这位徒儿聪明颖悟，不但数年中尽得他真传，而且于武学一道有独具匠心的见解。能有如此传人，倒让唐老爷子的晚年颇为自得，平息了恩怨争斗之心。

　　江湖中无人知晓，唐老爷子的传人，还曾与唐老夫人有过一面之交。那时候他学艺有成，权力帮却还未在江湖中称霸。

　　正如他可以一眼看破唐门子弟的出手，他的师承也逃不过面前这位老太太的双眼。

　　唐老爷子一生也未曾再寻唐老太太复仇，不仅仅是势不如人，终其一生，他也始终不能确定在暗器造诣上是否能胜过这个死对头。

　　看着那一身青衣、秀逸出尘的少年，唐老太太竟也难得地怀念起她一生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对手的人，当年那人争斗失败逃离唐门，从此绝迹江湖。怎知数十年后未曾得见故人，却见到了他的徒弟。

　　老夫人沉声静气，缓缓道：“若你当真是师承那老头，应该明白我想杀你并非难事。”

　　那少年居然点了点头，似也承认，但神情却未稍改。甚至仍带着悠然自得的微笑，仿佛眼前的只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前辈高人，而非抬手即可夺取人命的唐门掌权人。

　　闲定地立着，全身似乎都是空门，却又无一处是破绽。连唐老太太心中也忽如其来地涌现出不确定感，破天荒地决定任他离开。

　　那少年礼数周全，转身离开时走得也并不快。但唐老太太森然看向他身影隐没的方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几乎就反悔了，但在她改变主意的一瞬，却惊觉到已无从拦下那位年轻人了。

　　只是一刹那，先机已失。

　　专精暗器的人，很多都需以绝顶的轻功为辅，但这样的身法，简直匪夷所思，连唐老太太都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眼睛产生了错觉。而更难得的，却是那份心志与定力。

　　在这一瞬间，她不由地有些羡慕那位久未谋面的老对手，唐门这几代人才辈出，但也不曾出过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可居然被那个老家伙碰上了。

　　这位六十年来武林中权力最大、也最可怕的女人，喃喃自语道：

　　“也许这世上无人能轻易杀死你，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你会因旁人而死也说不定……”

　　不知为何，这样的话语自她的口中说出，竟像是诡谲离奇的诅咒一般。

　　她终究也不曾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姓，也没有将他与后来威慑江湖的柳五公子联系在一起。直到一个冬日里，她打开了信鸽传递来的音书，看到了那个名字。

　　唐老太太手中的纸卷，也曾在孟星魂手中展开过。

　　他虽是交结过几位唐门子弟，当年的杀手生涯中也曾对唐门略有所知，但当他劫下唐门传讯用的飞鸽时，仍然抵不住惊讶。

　　展开纸卷后，他就知道了为何这道讯息如此轻易就被他劫到。

　　因为上面所载的，在几天之内就会传遍江湖，不再会是秘密，也因为仓皇之间，唐门已没有多余的主持大局的人才。

　　唐门发动的近六十年间，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一场暗杀行动，以失败告终。

　　隐忍数十年培养出的几代唐门精英，尽数葬送在了权力帮的灵堂一战中。随之而覆灭的还有四大世家中的慕容家与墨家。至此四大世家尽皆重创。

　　这薄薄的纸卷之上，记载的就是在这一战中死去的人物，有些名字足以撼动整个江湖。

　　墨夜雨死，
　　慕容世情死，
　　唐宋死，
　　唐绝死，
　　唐君秋死，
　　唐君伤死。

　　柳随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