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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妨惆怅是清狂 ...

  •   (一)荒山夜雨
      浓密的乌云阴沉如墨,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与游走的电光不断翻滚纠结,仿佛在厚厚的云层中隐匿着一头巨大的妖兽,正在愤怒地咆哮着,下一秒就会满怀恶意地奔突而出,在大地上择人而噬,掀起腥风血雨。
      慕容紫英跋涉在荒山中,挥手的同时,一道闪亮的光就会飞出清除眼前的藤蔓障碍。他的神色已经十分疲倦,手上的动作也逐渐迟缓起来。虽然只是黄昏时分,但树林里因为糟糕的天气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再这样走下去恐怕也无法在暴雨来临前找到下一个城镇投宿。
      背上的剑匣也仿佛比往日更加沉重了几分。慕容紫英仰头看了看天色,透过树枝可以看见一角晦暗的天空,大雨不出一刻钟就会落下,但他手上发出的法术光彩已经十分黯淡。紫英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透支,真气与精力都在飞速的流失,在大雨中他恐怕无法保存自己的体温。
      就在他为自己糟糕的处境苦笑连连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不远处掩映在重重树影后面的,不是一座古庙是什么?!他加快了脚步,终于赶在大雨落下之前进入了这可以歇息避雨的地方。
      几乎就在他踏入古庙的瞬间,倾盆大雨接踵而至。
      这间古庙只有一间屋子,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瓦缺窗破,两扇大门也不见了一扇,地上积着一层枯枝败叶,屋梁上的油漆已经剥落殆尽,缠绕着蒙尘的蛛网。
      庙里面供奉的是一尊泥塑弥勒,也已经尘土满布。紫英走到佛像前面,双手合十,态度恭敬地一拜。“荒山夜雨,不得已借宿此地,还望勿怪。”
      就在他深深俯首之际,一道白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对着还未来得及直起身的紫英袭来!窗外闪电划过,依稀可见那东西一口利齿,闪烁着森森冷光。
      变生肘腋。慕容紫英伸出左臂硬生生挡住那影子,右手长剑已经出鞘,这时他才看清,那迅捷的影子竟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随着左臂一痛,已经深深咬了他一口。
      他左手一震甩脱那狐狸。白狐狸轻巧地翻身落在地上,全身毛发炸起,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恨意滔天地瞪着慕容紫英。
      “你是… …胡三娘?”慕容紫英蹙眉望着眼前的白狐,唤出对方的名。他的剑尖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下折射出冷光,直直地指着面前的妖物。
      “呵。”那被称作“胡三娘”的狐狸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口吐人言道,“你这恶贼,杀我夫君,此仇不共戴天,有我三娘在世上一日,便要追杀你一日!”
      慕容紫英沉默了一下。的确,她的狐狸夫君为他所斩杀,可是——“你夫君肆意伤害人类性命,吸吮精气以供己用,如此罪行,死有余辜!
      十日之前,他途径太平村,发现村子里面多人离奇身亡,调查之下才发现是有狐妖作祟。那狐妖一公一母,在月圆之夜吸取村中妙龄少女的精气修炼邪术,经过一番恶斗,他将那公狐斩杀,母狐乘乱逃脱。却不料它今夜竟会守在这里伺机复仇!
      那胡三娘眼睛里簌簌落下一行血泪,咬牙切齿道:“我身怀有孕,我夫君为我腹中孩儿能顺利出世这才外出吸取少女纯□□气,替我补身。孰料遇到你这道士,竟遭遇不测!可怜我的孩儿出生就没了亲爹!”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的丈夫无辜,那些惨死在他手上的少女又何辜?既然以人为食,那就有终有一日丧命在人手上的觉悟。”紫英不再废话,横剑于眼前,猛然一剑刺出!
      那狐妖出乎意料地敏捷,向后跃起躲开这一剑,嘴微微张开,向紫英吐出一团火球。
      狐火!胡三娘的法术比之十天前竟大有长进,这期间恐怕又有许多无辜遭她毒手!紫英眉眼阴沉下来,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因她身怀六甲而一时心软,故意露出破绽将她放走。此时他不再迟疑,左手掐诀,右手使出“化相真如剑”,万道剑光飞出,齐齐刺中眼前妖狐。
      胡三娘长长惨嚎起来,浑身是血跌落在地,气若游丝道,“相公,我… ..我来了!”语毕,已经没了气息。
      毫不手软地将狐妖的尸身焚毁,慕容紫英另外生起一堆火,橘红色的火焰也熨不烫他苍白的脸色,刚才那招“化相真如剑”将他残余的精气消耗一空,如今的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又在火堆里添了一根柴,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左手的袖子洇出血迹。他卷起流云长袖看了一眼,上面的齿印很深,正不断流出鲜血。他草草包扎了一下,并没有在意。
      外面雨声未歇,夜晚的凉意开始弥漫开来,再暖的火堆也驱不散。睡意袭来的刹那,紫英抬手按了按胸口,匣子还在。他放下心来,模模糊糊地想着,在与掌门约定的十月初一之前,他约莫是赶不回琼华的了。
      (二)惊情
      清晨的阳光照在远处连绵的群山之巅,在皑皑白雪上折射出辉煌的光芒,缭绕的云气也被点染成一片变幻的朝霞。昆仑山的雪鹰发出悠长的清唳,翅尖划破幽蓝的长空,一点一点,镀上黎明的白霜。
      夙瑶高坐在琼华大殿之上,手边散落着一堆蓍草。
      十月初三,离约定之期已经过了两天,而紫英尚未归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她有些忧心,许是他遭遇了什么困顿,这才误了归期。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琼华掌门静下心来,将犹带着露珠的五十根蓍草握起,抽掉其中一根,碧绿的草在她白玉般的掌中熠熠生辉,散发出淡淡的五彩光芒,自动在她手上半寸之处调转排布,显示出一个复杂的图形。
      大凶之卦。
      夙瑶的心沉了一下,瞳孔微张,手腕一翻,那些蓍草就被收入了她的宽袖之中。她霍然站起,有些焦心地在大殿之上来回踱了两步。若卦象无误,此刻紫英定然身处逆境之中,甚至… …可能有性命之忧。
      正在她沉吟的时候,看守山门的弟子却忽然来报——慕容紫英师叔已经归来。
      她愕然顿住脚步,冠冕上的绶带因为她方才的动作而轻拂过她纤瘦的肩头,蓝白之色缭乱,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慕容紫英大步走入大殿,抱拳垂首,恭敬地向她行礼。
      “紫英误了时间,请掌门责罚。”
      夙瑶蹙眉,眉峰如藏墨。眼前的紫英虽满身的风尘仆仆,比初下山之时消瘦了不少,气色也过分苍白了一些,但是并不像是吃了大苦头的样子。——方才卦象显示,难道不过是一场虚惊?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逝,这些年她的养气功夫大有长进,虽此刻胸有澎湃,亦能做到面如平湖。心里面转了许多想法,她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紫英此次下山,可谓辛苦,至于误了时辰,不过是微末小事,紫英不必放在心上。”她重新落座,抿了一口茶,“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紫英稽首,“是。”他从不久前太平村血案说起,一直讲到在雨夜的寺庙中受到了伏击,最后将狐女杀死一事,最后道,“便是如此,方才耽搁了一些时日。”
      夙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并没与多说什么,“那我嘱咐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
      “幸不辱命。”慕容紫英抬起头,夙瑶注意到他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眼神也有些疲惫。
      紫英取出两个黑色的匣子,递了上去。
      两个?夙瑶眸光微微一闪,带了些诧异看着慕容紫英,但是后者神色十分平静坦然,似乎并不打算开口解释什么。
      按捺下心中的疑虑,夙瑶打开了略小一点的盒子,盒子里面的丝绒衬垫上面,放着一块橄榄核大小的透明晶石,纯净而剔透,很像水晶,但是比水晶多了一层迷蒙的光,握在掌心的感觉是温暖的,而非如寻常宝石般清凉。
      司命石!
      所谓司命石,名为石,实为水晶的一种珍稀分支。对术士而言,用它可以大大提高占卜推演的精度,向来为欲穷极天命之人所奉为至宝。但这种特殊的晶石只在极西之山上出产,产量稀少不说,极西之山的环境也险恶非常,非常人可以进入,她找寻这晶石多年,本已几乎放弃这希望。
      “紫英,做的很好。”夙瑶将盖子合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喜悦之下几乎忘了其他,手上便随意地启开了另一只匣子。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往盒子内瞧了一眼,一看之下,却几乎要挪不开视线。
      “这,这是?!”她一向冷定自持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难以掩饰震惊的流露。
      慕容紫英微微笑起来,“是崆峒镜。司命石难得,我在极西之山诸多秘境之中寻访多时,除了终于找到了晶石之外,还找到了这面古镜。掌门这许多年来一直没有寻到一件趁手的法器,而此镜子与水系法术相辅相成,定能助掌门一臂之力。”
      极西之山是多么危险的地方,自古以来有数不清的修士尽皆陨落在此,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带过,其后又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艰险?她当初不过要求他在山下寻宝即可,说不得是碰碰运气的做法,而他——只怕是经过了一番苦战罢。
      何必?何苦!
      夙瑶默不作声地将崆峒镜捧出,青铜的手柄上缠绕着浮凸繁复的云纹,一直蔓延到镜面四周,黯哑的镜面映着她神情晦涩的脸。翻转镜子,镜子背面铸着线条流畅的兽首,而在无数古老花纹中,静静隐匿着一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夙瑶整个人震动了一下,眼中掠过惊痛和恍然,她一松手,镜子就掉回了盒子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改方才温和态度,连看着自已弟子的眼神都变了,几乎要发起抖来。许久,才冷声道,“紫英,你在太平村时,一味作妇人之仁,放走狐女,以致铸成大错。虽然最后将其斩杀,功不抵过,亦难掩你的罪责。我现在罚你去思返谷三日,静思己过,你服不服?”
      慕容紫英微微后退了一步,半响,苦笑道,“弟子… …弟子遵命。”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大殿。
      待到他都走了,这琼华掌门方才跌坐回椅子,望着那两个盒子出了很久的神。
      思返思返,这思的是什么过,终究返回的,又是何等样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这太平村,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而真正要思的过,从来也不是这一介微末小事。——苍山洱海,大错特错。
      她浑身冰凉地坐在那儿,一时之间,五内如焚。
      (三)变生不测
      敬天之屋是历代琼华掌门推演运程之地,屋形四方,顶端开有圆形天窗,暗合天圆地方之意,屋子正中是一个汉白玉围成的池子,莲花四季盛开,清香不败。
      夙瑶沐浴焚香完毕,来到敬天之屋时,已经几近月上中天时分。柔和清亮的月光从屋顶婉转飘落,在水面折射出细碎的星芒,一池的莲花已经拢起花瓣,碧绿的荷叶在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中微微摇摆。水池中央立着一尊仙人承露的白玉塑像,真人大小的仙人右手托举着一个玉盘,左手结印,层层叠叠的衣饰细致入微,面容安详。
      夙瑶小心地掬起一捧清水洒落玉盘,御剑凌空,将白日里紫英为她寻得的那枚珍贵的司命石放入玉盘中央。此时,明月正好在玉盘中留下一个盈盈的倒影,夙瑶肃容念咒,双手飞速地结成一个个繁复的手印打入水中,须臾,那浅浅的一汪水忽然起了奇异的波动。
      成了!夙瑶一喜,月光变得轻忽飘渺,细砂般缓缓流动,在水面上浮凸出一行银色的字——
      “血与火开启你的命运之钥。”
      通过司命石,可以得到关于自己一生的三句预言,这第一句,自然代表了夙瑶的“过去”。夙瑶来不及细思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因为第二句话也很快浮现——
      “你守护的,也会为你带来守护。”
      正当最重要的第三句预言即将浮现之际,敬天之屋的大门忽然被人“砰”的一声用力推开,璇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夙瑶喊道:
      “掌门,不好了!紫英师叔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昏倒了!”
      被这么一打岔,夙瑶晃了一下神,等到她再去看的时候,水面上已经重新归于平静,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玉盘中的司命石,原本温润的晶体陡然间变得寒冷异常,转瞬便像一块真正的冰一样在她的指尖消融,滴滴嗒嗒地化作了水。
      她大怒,看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弟子,呵斥,“谁允许你进来的?!”
      在那样凌厉的眼神下,璇玑瑟缩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起来,嗫嚅:“我… …我不是故意的… …是紫英师叔,他… …他忽然间在思返谷昏过去了。我担心他… … 才… …”
      难道真是天意?夙瑶看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弟子,忽然间意兴阑珊,是了,必然是天要阻她,否则又怎会如此之巧?
      她叹了一口气,“你慢慢说,紫英他怎么了?”
      在璇玑抽抽噎噎的叙述中,她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始末。原来,紫英从大殿出来以后便径直去了思返谷,璇玑得知以后,偷偷去看他,结果发现紫英师叔不知何故昏倒在地,怎么叫都叫不醒,她慌了神,这才不知轻重地闯进了敬天之屋。
      难道今日那个“大凶”并不是自己卜错,而是应在了这里?夙瑶挥退一个劲哭泣的璇玑,一边思索一边走进了紫英的房间。
      紫英靠在床头,穿着白天的衣服,身后还背着他片刻不肯离身的剑匣,眼睛紧闭着,应该还处在昏迷之中。他的脸上带着不寻常的酡红,她伸手一探,烫的吓人。
      琼华掌门见他情况如此,不由叹气——只怕真是很严重了,在她记忆中,紫英的脸色还未曾有如此难看过。她正欲伸手解下他的剑匣让他躺下,但这她本以为已经陷入昏迷的人却忽然动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她。
      夙瑶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慕容紫英,后者正吃力地睁开眼睛,手上绵软无力却还在坚持:“不——”
      “紫英,不要乱动。”她轻轻挪开他的手,将剑匣解下,这次他没有抗拒,任凭她将他平放在床上。
      他挪动干涩的嘴唇,艰难道,“掌门,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微妙的如释重负,但是夙瑶并没有察觉。
      “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是… …因为那狐妖… …她咬伤了我的左臂… …可能就是… …就是那时… …中了妖毒。”他艰难地一字字道出原委,最后一字吐出时,终于支撑不住,再次晕了过去。
      夙瑶神色更加严峻,卷起他左手长袖,原本白净的手臂如今乌青一片,手腕上一个深刻入骨的齿痕已经发黑,渗出腥臭的脓血。她心中一颤,这样的伤势,他白日里怎的不说?还若无其事地去了思返谷——
      简直不知死活!
      若不是慕容紫英如今已经奄奄一息,她真想要用两个耳光打醒他!难道当自己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么?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去医治?!简直… …简直莫名其妙之至!
      她回忆了一番他白日里的话,越发肯定这就是因为妖狐口中的涎液带着猛烈的毒性,通过手腕上的伤口传递到了他的体内。这种毒素竟如此猛烈,连能辟易寻常百毒的修仙之人也难以抵御!
      这毒素她闻所未闻,又该如何去解?她咬着嘴唇,盯着紫英陷入了沉思。
      昏迷中的慕容紫英忽然间动了动,嘴唇微微翕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夙瑶以为他醒转,附耳细听他口中微弱的声音,然而一听之下,却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僵在当场。
      他口中辗转反侧念着的,只有两个字。
      ——夙瑶,夙瑶,夙瑶,夙瑶,夙瑶… …
      他竟在昏迷中也心心念念着她!
      她听着这一声声呼唤,岑寂多年的心陡然剧痛,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觉眼眶一热,落下泪来,她回袖掩面,心痛如绞,却不敢大声哭出来。其实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只是,一切还抵不住年少时期默默咬牙的执念,在巨大的命运洪流面前,她早已经决意要将情感生生抛弃。
      更何况,她身为掌门,他身为弟子,悬殊的身份已经注定了这段感情不会有任何结果,而她,终其一生也不会能力回应他的眼神。这样的不伦之恋,一旦说出来,面临的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痴儿,岂不知,汪洋易涉,弱水难渡!
      尽管心绪紊乱,但是夙瑶心中依旧记得如今非儿女情长时候,紫英所中之毒如此凶险,若是不尽快解决,性命堪忧。
      她强自镇定下心神,默念清心咒,然后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心口,试图以此将毒素强行清出。
      飞旋的光芒中,慕容紫英皱眉溢出一声□□,显然强行驱毒的过程异常的痛苦。但很快夙瑶便察觉,紫英体内的毒素竟然不惧灵气,交握的手心中,蓝白的光芒被渐渐丝丝黑气缠住,甚至试图顺着夙瑶的手掌进入她的身体!她及时撤手,这才避免了毒气的侵袭。
      这可如何是好?她细细一想,很快便又有了对策——既然此毒来自狐妖,那么,解铃还许系铃人,或许这解法还要着落在狐妖身上。狐妖如今虽然身死,但是她的内丹却还在。
      夙瑶很快就在紫英身上翻出了一颗乳白色的珠子,这颗珠子只有拇指肚大小,散发出淡淡的妖气,珠子的内部有一个小小的漩涡,形成了一个妖娆的狐眼形状。
      想必这便是了。她心里安定了一些,将珠子喂到慕容紫英口中,可是他却原样吐了出来,如此反复三次,夙瑶才意识到,毒气入体,他可能咽不下任何东西。
      这…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珠子纳入自己口中,俯身吻上他的唇,紫英嘴唇微张,夙瑶便乘机口对口将珠子度过去,然后用舌头将珠子顶落咽喉。
      珠子有奇效,一入口紫英就恢复了一线清明,察觉到伏在自己身上的人,先是微微一惊,然后才意识到.. …是掌门。在夙瑶直起身前,他的手仿佛脱离了身体一般自觉地动起来,勾住了对方修长的颈。
      “… …”夙瑶睁大眼睛,想要用力挣脱他,又怕控制不好力气让他伤上加伤,一时之间竟不敢动弹。
      妖狐内丹开始渐渐起作用,紫英的力气在恢复,而夙瑶在方才为他驱毒时消耗了太多灵气,此消彼长之下,夙瑶反而要受制于紫英。当她惊觉这一点,试图挣脱时,却已经太晚了。
      他乘机加深了这个吻,吻是涩的,仿佛又是缠绵,又是绝望。
      或许他明白,他终身所得,也只有一个吻,吻着吻着,泪便落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这个吻,夙瑶看着他的眼睛,沉声,“放开我。”
      慕容紫英的神智受到毒素侵蚀,尚且没有完全清醒,他睁眼望着夙瑶,嘴角浮现一个迷蒙的笑意,俊秀的面容不知何故看上去竟然有一点孤注一掷的凄厉,“放开?夙瑶… …我的掌门… …我会的,会的。”
      夙瑶悚然而惊,被他握住的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当他终于松开时,她看见自己臂上多出现了一朵红色的天仙子,正在诡谲地绽开,深艳灼炙。
      “这是… …你对我做了什么?”夙瑶既惊且怒,看着他的手臂,上面有一朵一模一样的天仙子,仿佛双生。
      “这是烙印在灵魂上的情诅啊… …我的掌门,不要惊慌。”他微笑起来,在她玉白的腕上印下一个吻,一滴眼泪落在了那朵花上。
      “循着这个印记,哪怕千万年过去,我也会穿越轮回,回到你的身边。”
      (四)凤凰泣血
      七月末,昆仑诸山已经开始逐渐寒冷,这万仞咫尺之地,一切凡俗的红尘尽皆不能侵扰,群山山头,偶尔掠过白衣翩然的身影,惊鸿一瞥间,衣袂飘飘,御风来去。
      但,有阳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在琼华派最深处的禁地里,掩藏着无数隐秘的往事,有些已经永久尘封,再也不存在于任何记忆中,有些却依旧鲜活,只是在等待,等待着一个“复活”的时机。
      比如玄霄。
      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万千往事,浮上心头。而醒来时,他已经在这玄冰之中,困了一十九年,去了半生时光,半梦半醒之间,未见花开花落。
      曾记流光不记年,岁岁枯荣人转薄。
      在枯寂的时光中,他无数次回忆起少年时代唯一的一抹亮色,那个唯一可与他比肩的少女,惊采绝艳,却又命如流星。在醉花阴,她对他说,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在她的身后,漫山的凤凰花盛放如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场火。
      “万劫无期,何时来飞。”他不自觉地低声呢喃,胸臆中无数的情感呼啸来去,不肯轻易平息。他并不是一个耽于感情的软弱之人,但是血液中羲和的火焰一直在暗暗燃烧,逼迫他去一遍遍地回忆——而那些温柔岁月,生平仅见。
      眼前有蓝白色的女子身影一闪而过,他脱口而出,“师妹!”
      “我可不是夙玉。”夙瑶冷冷地说,“玄霄,你是被冰冻傻了吗?十九年前,与夙玉对应的那颗星辰已经陨落于东南天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任你再怎么呼唤,也是枉然。”
      一时的惘然不代表真的分不清幻觉和现实,玄霄回过神,被夙瑶嘲弄的语气激起了满心的怒火。她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她这个无德无能,资质平庸的废物!
      “你!”玄霄虽然被困,但是威压依旧雷霆万钧,眉心朱红色道印光芒一闪,如山压力就恶狠狠地向夙瑶碾压下去。
      夙瑶猝不及防地后退一步,眉头一皱就吐出了一口血,沾染了半幅衣袖。
      玄霄轻易地一击得手,反倒吃了一惊,虽然他嘴上鄙视夙瑶的修为,但他其实很清楚,夙瑶的实力虽然在当年比不上他和夙玉,但是在琼华也是一流高手,怎么如今十九年过去了,却连他的威压也招架不住?
      “你这是… …本来就受了伤?”玄霄当然不会以为他这些年的修为进步如斯,稍一细想就明白了其中原因。
      夙瑶擦掉唇边血迹,凉凉地瞟了玄霄一眼,眉目清冷,“前两天为了救弟子伤了心肺,旧伤淤滞罢了,倒还要感谢你助我排出淤血。虽然,这种偷袭的方式我不太喜欢。”
      她手执一枝红色凤凰花,抛却在玄冰上,“醉花阴里,今夏的最后一枝。”那枝凤凰花顺着陡直的冰面委顿于地,夙瑶看都没看一眼,就好像这花不是她特意携来,和她半点关系也无。
      玄霄低头看了一眼那枝花,神色古怪起来,“你来这里,总不会就是专门来干这件无聊事情的吧。”
      夙瑶脸色不变,仿佛听不出他语气里面的讥讽,背过身看天,天高云淡,风掠起她几缕乌黑的发丝。“昨晚,天之东南出现望舒的剑气毫光。望舒剑,重临于世了。
      饶是玄霄素来镇定,也被这个消息惊了一下,“望舒剑… …自从十九年前被夙玉带走之后,寻访多年也未曾出现,怎么会在此时突然现世?”
      “我也不知道。”夙瑶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玄霄一眼,“望舒为何会出现,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只要它出现,我便能将它寻回。玄霄,一旦望舒重回琼华,你就可以从冰中出来。”
      “哈哈哈,我等了十九年,终于等到了!夙瑶,待我出来以后,第一个就要找你算账。”玄霄畅快地大笑起来。
      “感谢你的‘率直’,你便是恨我入骨,也不必在此刻就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
      玄霄冷哼一声,斜了夙瑶一眼,“你敢不去找吗?找到以后你敢不放我出来吗?琼华飞升是我派数十代的夙愿,没有了我,你拿什么去网缚妖界,飞升天光?另外,我不该恨你吗?你将我冰封十九年,这种日日夜夜受煎熬的滋味,你可要来尝尝?
      有恃无恐。夙瑶厌恶地想。
      “夙玉早就成为了枯骨,但是你却还活着。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你是因为什么可以活的这么长久,足以等到望舒重现,但是当年你打伤弟子,魔心成狂,我将你冰封这件事情,做得问心无愧。”
      “你总是说我嫉贤妒能,资质平庸,不足以担当琼华大任。但是!当日琼华大难,师傅师兄俱陨落于与妖界的大战中,夙玉叛逃,你也走火入魔,长老又都隐退归山,身为大师姐,我没有选择!我并非权欲熏心之人,这十九年来为琼华做了多少,你身在冰中,又如何看得见?!”
      “资质天成,我资质不及你和夙玉,那又如何?天生如此,非我之罪!在修习剑术和仙术上,我付出的努力也不比你和夙玉少,哪怕我最终没有你们的修为高,亦是天命难违!”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夙瑶只觉得这十九年郁结于心中的块垒一朝尽吐,舒爽无比。
      玄霄罕见地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呵,倒不知你竟巧舌如簧。”虽不改冷嘲,但他的神情却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下来。
      夙瑶哼了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转身欲走,却被玄霄叫住。
      “… …不管怎么样,谢谢你的凤凰花。”
      (五)问心
      紫英面前摆着一把新铸造的剑,剑身的线条完美无瑕,刀刃闪烁着凌厉的寒光,虽出世不过半个时辰,却天然带有一种纵横捭阖的杀伐气度。
      他欣喜若狂地看着这柄神兵,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长剑仿佛通灵般发出清越的龙吟,剑冢中所有的剑都在同一时间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发出微微的震颤声,在架子上跃跃欲试。长剑再鸣,周围所有的异动忽然间消失,每把剑均噤若寒蝉,如同无声的臣服朝拜。
      天生的帝王之剑。
      紫英一跃而起,捧起剑匆匆忙忙冲出剑室,他是如此急迫,甚至没注意到天空开始飘雪。柔软的大雪洁白如羽,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他的衣襟和长发上。
      “掌门!你看,我新铸成的宝剑——”他在琼华掌门的房间找到夙瑶,迫不及待地冲口而出,目光晶亮,如同一个献宝的孩子,等不及要大人夸奖自己。
      夙瑶侧卧在榻上,闻言懒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满头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披散下来,如同一道乌黑光亮的柔泉。她的眼角有倦意,神情淡淡的,仿佛万事皆不在心头的样子。
      自从上次疗伤事件之后,他们已有数月未曾见过,紫英闭关铸剑,而她则忙于应付一系列接踵而来的事件——云天河等人携望舒拜入琼华,玄霄得三寒器破冰而出… …
      在夙瑶的眼神下,尴尬浮上紫英的心头。
      “你坐罢。”夙瑶挥了挥手,有意忽略了紫英脸上局促不安的神情,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 …”紫英脸登时红了。掌门如今正坐在榻上,自己又岂敢与她对坐?这实在是… …
      “掌门,紫英不敢。”
      夙瑶闻言嗤笑了一声,撩起自己的衣袖,她肤白如玉,越发衬得那朵红色的天仙子触目惊心,“更大胆的事情你都做过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裙,然后拿过面前黑檀小几上的紫砂壶为紫英斟了一杯茶,碧绿色的茶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紫英坐在榻上,拿起小巧的茶杯,浅浅啜饮了一口,淡淡的香气在肺腑间萦绕不去,舒服地让人忍不住叹息。
      “紫英,你的铸剑术,大成啦。”夙瑶拿过那把剑,微微侧头的刹那一缕发丝拂过剑锋,顷刻被斩为两段。“吹毛短发,可堪绝世。这把剑可有名字?”
      “无名。”紫英说,“不若请掌门赐名?”
      夙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看着那把剑,眼睛里有掩不住的赞叹与惊艳,“琼华派举三代之力方才铸造出望舒与羲和,这把剑与之相比,竟也分毫不差。紫英,与宗炼长老相比,你亦不遑多让。”
      紫英闻言大喜。他毕生爱剑成痴,以宗炼长老为此生仰望,却不料,在掌门口中,自己已经有如斯境界了吗?但他痴迷于剑,从不曾有名利之心,因而尚且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未曾失态。
      “掌门所褒誉之词,紫英愧不敢当… …”他还待往下诉说,却被夙瑶打断。
      “紫英,说那等沽名钓誉的托词做什么?这可不像你了。”她摆摆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通体冰蓝的长剑,此剑一出,房间里的温度陡然间下降,紫英眼前的茶杯发出“喀”的一声轻响,杯中的茶汤已经冻成了冰块。
      竟是望舒!
      他几乎失手将面前的杯盏扫落在地,长袖无风自动,原本还算平静的神情一阵波动,张口结舌。“天… … 掌门,你竟寻回了望舒?那岂不是… …岂不是?”
      夙瑶知道他想说什么,面上浮现一个极淡的笑意,“你想的没错,玄霄已经破冰,功力更胜以往。恰逢十九年之期,我琼华飞升有望!”她左手执望舒,右手执紫英之剑,双剑交击之时虎啸龙吟,整个房间都盘旋着风雷之声,令人震悚。
      “好剑!”紫英击节赞叹,不知是说哪一把,然而转瞬又皱起眉,“… …飞升之事,掌门有何打算?”
      夙瑶将剑收起,抬头看着紫英,目光亮逾星子,“我将执望舒,与玄霄共缚幻暝,琼华无数代的期望,即将成于我手!紫英,你可欣喜?”
      紫英心知不妥,然而看着掌门的面容,却又无法吐露半个字,踟蹰半响,终究只能一声长叹。
      夙瑶静静地看着他诸多神情闪过,突然问他,“你可知佛与石头的区别?”
      佛即是佛,石头即石头,这两者之间,有何关系?紫英蹙眉思索半响,无果。
      夙瑶知道他想不明白,莞尔一笑,“经历种种之后大彻大悟,然后放下得最终自在的,是佛。而从来未曾亲身体验过万般世事,所以从来都未曾在意的,只是石头。紫英,你就好比是石头,而我,却终究成不了佛。”
      她的执念已经深刻入骨,怎能放下?怎忍放下?
      紫英默然无语。
      夙瑶转头望着窗外,大雪未停,天地间只余一片茫茫,子夜寂静,她身着素服,乌发委地,如同绝世。
      “祸国。”半响,她突然转头望着紫英,轻轻地笑,“这把剑,就叫这个名字吧。”
      紫英俯过去,亲吻了她的嘴唇,含糊地应道,“好。”
      那一刻,天地希声
      百年以后,当紫英在回忆起这一幕的时候,记忆里只有连绵不绝的大雪,以及夙瑶眼睛里面两团小小的火焰。
      而当他独自一人在剑冢,灵魂腾空的刹那,他见到年轻时候的掌门,依旧微笑着,对他轻轻说道,“不如归去。”
      (六)来世之约
      春日,陌上碧草,陇外莺歌,杏花开的正好,柔白的花瓣吹了人满头。一群身着轻薄春衫的少女嬉笑着,在这样阳光正好的时日,踏青郊游。
      “夙瑶,你看。”一名可爱的女孩子拉着身边的女伴的手,指给她看远处策马而来的一群锦衣少年。
      身边的少女们俱是一阵惊喜的欢呼。夙瑶抬头,逆着阳光,一骑模糊的人影单独向他们飞驰而来,带起一阵青青的草屑纷飞。日光在他的身后,马上的少年,如此恣意飞扬。
      “上来!”那少年在飞驰过她们身边时,大喊一声,将手伸到了夙瑶面前。
      夙瑶毫不犹豫地借着他的手一用力,灵巧地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裙裾飞扬中,马上的少年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坐稳了!”一扬鞭,骏马嘶鸣着撒开四蹄向远方跑去。
      “是慕容家的公子!”
      “是啊,叫做紫英的那位。”
      “长得真是俊美,若得夫如此,不枉此生。”
      留在原地的少女们羡慕地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彼此窃窃私语。
      骏马飞驰了一会儿,渐渐慢下来,最后停在湖边。紫英将马栓在大树上,与夙瑶一同在湖边慢慢散步,此处湖光山色,风景绝佳。但是夙瑶和慕容紫英都有点心不在焉,无心赏景。
      “紫英,我… …我有话和你说。”夙瑶拉着慕容紫英说。她不过二八年华,玉颜朱唇,鬓如雏鸦,独属于少女的嗓音温柔缠绵,因这一点羞怯和犹豫而更显动人。
      紫英闻言,涣散的思绪陡然一凛,连忙答应,拉着夙瑶到了一棵冠盖如亭的杏花树下,花瓣不时落在夙瑶衣裳之上,紫英不时为她温柔拂去。
      两人默然对立半响,夙瑶轻轻拿出一个木桃递给紫英,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脸却已悄然红了。
      紫英愣了一下,继而狂喜,几乎说不出话来,竟然忘记了接过木桃,只顾着结结巴巴地说,“夙瑶… …你这… …我… …”
      “呆子,你要还是不要?”夙瑶嗔怪了一句。
      “要,我当然要!”紫英忙不迭接过木桃,生怕她收回一般,然后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玉琚,低头为夙瑶佩上。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夙瑶脸如红霞,被紫英小心地拥在怀中,听着恋人的心跳,心中安宁而满足。
      晚归的马背上,少年少女的笑声撒了一路。
      夙瑶蓦然抬头时,却忽然看见一名衣袂飘飘的的神仙从天空御剑而过,那神仙的衣袖和长发都被天风高高抛起,额带朱红道印,仿佛是看着他们,微微一笑,转瞬化作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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