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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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
天阴雨湿，虽然没有新鬼旧鬼的啾啾哭声，但仍让人觉得不快。
铅灰色的天空着一层厚厚的甲壳，乌青的云朵沉甸甸的坠着，好似一个不小心它就会重重的砸下来，狠狠地砸在这城市数不清的高楼大厦上。
一条不算笔直的柏油马路延伸进山里，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立着，盛夏时它们像是披着铠甲的勇士守护大道，可这深秋它们瘦骨嶙峋的模样却带着可笑。
柏油路上，一辆茶色的轿车穿行其中，轮胎滚着泥水一路疾驰，黑色的水印跟黄色的泥巴印交相呼应，这条可怜的刚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大马路露出了怒意——它变得更加湿滑了。
选择雨天出行并不是个好主意，他一边想着一边将手动挡切换成自动挡，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延伸进山里的柏油路前半段还算整齐后半段却愈来愈显得力不从心，坑坑洼洼的路面偶尔才能看见几条自行车轮印、甚至是大牲口的蹄子印，汽车在这里显得很不便利。他开得越来越小心，因为后座的女人苍白着脸色，怀里抱着一个大蛋糕盒子——不管是蛋糕还是女人都经不起颠簸。
这座小城位于南方，雨水充沛，尽管已经进入了深秋但这个星期仍下了三场大雨。湿冷空气让秋老虎再也呆不下去了，冬天的裙摆扫光了最后一丝暖意。后座的女人裹着一身厚呢子，围巾宽松的卷在脖子上，细软的长发被塞进了围巾的空档里，看起来很软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什、什么时候到？”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小，可咳嗽声却很吓人。
他急忙问道：“怎么又咳嗽了，要不要喝点热水？”
女人点头，突然想起来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够到前面去取座间的水杯。打开水杯，一股白烟涌出，水蒸气蒸的眼睛很舒服：“真舒服……还没喝就感觉嗓子好了很多。”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嘴角有梨涡还有笑纹。碎裂的笑纹显出了她的年龄，却平添了丝温婉。男人从后视镜里瞧见了她的模样，心情一松也笑着说：“你舒服就好，三个小时的车程我真怕你坐不住。”
女人闻言顿了顿，依旧笑着回他：“你这是在说我调皮么？”
他愣住了，不再言语。
车窗外，天空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灰暗了，素色的曙光从群山后头透出，说是曙光有些不太贴切——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的是10月22号早晨9点23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那儿能摆放蛋糕吗？”
女人听闻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狠狠点头，猛地抱住蛋糕使劲儿嗅，不说话只是扑簌簌地掉着眼泪——谁也不知道这眼泪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藏在眼眶里了，兴许是刚上车时，兴许是还在家时，又兴许是方才笑着说话的时候……她哭得那样悄无声息，安静的车厢里只能察觉到比刚才要急促的呼吸。“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嗽来的这样突然，打断了哭泣的节奏，他赶紧把水杯递给了后面的女人，小声抱歉：“我不该说这个，你先喝水缓缓，到时候要笑着去看她。”
女人呜咽着点头，嘴唇紧紧抿着克制自己收不回的情绪。
天边的阴云在日光的驱散下逐渐消逝，溢水的柏油路金光熠熠，如同是来自天堂的光线。光线顺着车窗的折射照在女人瘦弱的躯体上，似乎上帝连她都想要带走。
此时男人把车窗摇开了一丝缝隙，冷风“呜呜”尖叫着钻进车里，他忽然想到女人坐在后座受不得凉赶紧又将车窗关严了，气氛终回归混沌。
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人想要开口。
汽车缓缓行驶在路上，穿过了一片松树林，穿过了田野和村庄，穿过了山体里包裹的隧道，来到了一处坑坑洼洼泥水四溅的土路上。这泥路不宽，仅仅够他们一辆中型轿车小心翼翼挪动前行，平时结实的土地都让过往路人颠出了内脏，今天满路泥泞更是举步维艰。
女人绷紧了神经，不自觉将怀里的蛋糕盒子捧得更牢靠了；男人则一反常态的轻松，此刻放松心情才能更好的掌握节奏。男人始终相信自己，一直都这么自信着，忽然间他又对自己的自信感到了恐慌，空洞而又麻木的自信一直是他的代表，他从来都是这么自信，那抓了很多年方向盘的手从来没有失去过自己的节奏。
泥路上有各种分布不匀的石头，轿车从其中一颗大石头上碾压过去，又从另一个大石头上找到了平衡。车里的女人跟蛋糕东摇西荡，女人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坠，泪珠子撒不到车厢里，全被汽车甩出了窗外，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被惯性抛去了窗外。
女人的眼泪掉的更凶了，她却没有哭出声，只是捧着蛋糕，用力的捧着，全程这么用力，像是要将那蛋糕盒子捏碎。
好不容易终于行驶过那段崎岖的山路，此时的路况好了很多，至少没有了大石头的威胁。
女人哆嗦着想要去拿前面座椅间的水瓶，刚伸出的手就忽然缩了回来，泣不成声的低吟：“……你开车，你们男人开车都是这么自信么？……还是说、说开车的人都不愿意看别人？”
男人烦乱地抵住了额头，眉心蹙成一个疙瘩，不想要理睬女人的话。
女人见他没有反应，心里凉了半截，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些也就收住了嘴，只是默默的流着泪，停不下来。
男人递来纸巾，微微叹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乱想，出了这事谁也不会好过，我心里不比你快活多少。”
女人缓缓点头，不再言语，渐渐的哭泣也止住了。
车子继续前进，路况越来越可观了，男人有了心情观察车外的风景，因为这深秋，因为今日，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凉，他越想越难受，顿时有了鼻酸的感觉。
和刚出发时一样，男人看见了这个被秋意席卷的世界，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忽然猛烈的情感波澜像巨浪将他当头淹没，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流下了眼泪。
“程程……”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男人坚强了好几个小时的脊椎弯曲了，在女人面前故作无谓的情绪崩塌了——眼见墓地越来越近，他的视线几乎模糊。
“程程……程程啊……呜呜……”听见男人的哽咽，女人一路上刻意压抑的悲痛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的程程啊，程程……呜呜……”
男人被女人的情绪所感染，忘记了刚才自己的自信，也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握在方向盘上，他转身想抚摸女人的头给予她安慰，下一秒轿车就脱离了原来的行道扭进了道旁的田里，撞上了成片的小树苗。
小树苗被撞得东倒西歪，也因此控制住了汽车疾驰的速度。男人赶紧踩下刹车，后座的女人因为惯性向前冲去，抱在她怀里的蛋糕成了减缓冲击力的好东西——可是它被压扁了。
这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中发生，男人和女人都懵了！
下一秒，女人放肆的哭声刺耳的响起，伴随着绝望的嘶吼，让男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的自信呢？你告诉我你的自信是什么？！就是这种会伤人命的东西吗？……呜呜呜……你这样又跟那个让程程被撞死的混蛋有什么区别啊……呜呜……”
“别说了！”男人控制不住的大叫！
“……蛋糕，蛋糕都碎了……呜呜，你让程程怎么吃啊？”女人捧着变了形的蛋糕盒子心里一阵发紧，前座靠椅上被沾上了少许挤压出来的奶油，这一切都狠狠冲击着女人的视线，让她仿佛看到了那年自己孩子身上的血……
“别说了别说了！”男人的手脚在抽搐，他没法为自己跟朋友辩解什么，这一切的悲剧都源于他们对于开车的自信——自信是自己肯定没有问题，自信会将孩子安全带到目的地——朋友的自信让程程离开了他们，大人的自信是解开孩子身上安全带的唯一武器，是杀死他们的恶魔！
可是呢，悲剧已经在这里了，程程的笑脸这辈子都看不见了，朋友如今靠着安眠药才能入睡，精神力的衰竭让他瞬间苍老了二十岁……明明刚过而立之年已经满头鹤发。
他是恨他的，可同时他却也是理解他的。他们是同一种人，他们仿佛掌握着命运——那种无法言喻自心灵深处而来的自信摧毁了两个家庭，摧毁了本来天真的童颜，摧毁了贤惠爱笑的妻子，也摧毁了他的自信！
本来不服输的，可是呢，为什么那天不为孩子系好安全带，为什么不让孩子坐在安全椅上，因为孩子想要坐在副驾驶吗？不，不是，是因为自信，朋友自信送程程上学这段路这么短这么熟悉肯定不会发生意外，自信自己能毫发无损的回来——以前那千千万万的日夜里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幸运之神一直都眷顾着他们。
可是，总有疏漏的时候……程程刚刚五岁，那花儿一般的脸庞……毁了！全毁了！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心肝宝贝！就是因为自信，为什么，干什么都可以自信，唯独开车不能！他不能啊！
因为没有摄像头没有交警就随意乱闯红灯，忽略高速公路的限速指令，总觉得自己年轻就算是疲劳驾驶也想要表现出厉害的一面来，不愿意扣安全带的话买个封扣就好，见缝插针的超越别的车辆还以为自己开出了技术……
这像是一列列罪状，足以让他的灵魂堕入阿鼻地狱！
男人摸去眼角的泪花，深吸一口气，慢慢将车倒出了田埂。
他们还得去看程程呢，今天是程程的生日，虽然蛋糕有些不完整但程程一定希望爸爸妈妈陪他一起过生日。
女人的哭声连绵不绝，男人打起精神继续上了路。
还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只差一点就到墓园了，天也有放晴的迹象。
大约因为放晴的缘故，比一开始能看的更远了，从墓园外围开过的时候男人隐约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此时本不应该出现的面孔——他的朋友，自信魔爪下的傀儡，青年白发的可怜虫……
显然女人也看见了，并且有所察觉，因为她瞳孔开始紧缩，就像是看到了来自地狱的恶魔。
墓园里祭拜的男人慌忙逃窜的身影像是下水道里肮脏的老鼠，他也没有拦下他，就算拦下又该说些什么……
他懂了的，他肯定也懂了；他痛苦的，他一定也不会少。这辈子这个男人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放松的一天，其实他心里早已宽恕了他，却无法当着妻子的面说出宽恕这个词。
雨后的墓园凄凉如同想象里一样，可金色的阳光从山峦背后跃起，硬生生的给各种黑曜石的墓碑镀了层金皮。
他们的孩子肯定成为天使了，陪伴在云朵身边，偷偷的看着他们。他是那么纯洁，羽翼也一定丰满洁白，就算到了天上，程程也一定人见人爱！
是呀，一定是这样的，永远快乐着！
女人将手里的蛋糕放在了程程墓碑前，那母亲看见孩子时才会出现的特有的微笑挂在了她的唇边——她擦干了眼泪，眼睛仍红着，可微笑却那么美。
“程程啊，我跟爸爸来看你了。”女人伸出手来触摸孩子墓碑上的遗照，那张照片上程程鲜活的笑脸和他们记忆中一样，乌黑的头发黑亮的瞳孔，小小的洁白的牙齿，还有肉嘟嘟的脸颊……
男人捂着脸无声的哭着，望着孩子的照片，心脏一阵阵抽搐。
他们给孩子插好蜡烛，点燃，红蓝黄绿紫正好五根，五彩缤纷。
男人屈下身搂着墓碑，像是搂着生前的程程那样用柔软的声音轻声道歉：“程程对不起，爸爸不小心把你的蛋糕弄坏了，爸爸以后一定不再犯了，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下次爸爸给你带个更大的更好看的蛋糕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吻墓碑上的遗照，眼泪落在遗照上顺着碑文滑入泥泞。
“我们要给程程吹蜡烛了，还要许愿呢！”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男人沸腾的内心，他们俩像是小孩子一样蹲着，一齐笑着吹灭了蜡烛。
“我许愿程程还要投胎成为我的孩子，这一次妈妈爸爸一定把你保护好，一定让你平安快乐的长大！”
男人哽咽着点头：“一定！爸爸这回一定会好好保护程程！”
瞬间，冷冽的秋风都好像变得温情了，它悠悠的吹拂着这对可怜父母的脸颊，替他们风干还未消逝的泪珠，替他们将愿望传递到天的那一方……
或许程程一直在听着风带给他的语言呢，他嘴角有微笑。
一定，下辈子一定还是你们的孩子，我爱你，爸爸妈妈！
我爱你，我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自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