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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青云(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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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问失踪的第三天,卫正找到晋旭,负手环视一圈屋内,窗前架子上凌乱搭着晋旭和边玺云的衣袍,一大一小两套。
“两日后我要离开这里,晋兄若有旁的事情,可以不用跟着我。”
晋旭看了他一眼,睨眼:“不需要我们帮忙了?”
卫正拐了个弯:“不是这么说,怕耽误你们事情。”
“无事,我们师徒俩左不过是混口饭吃,要是卫兄弟不乐意了,说一声,我们自然另寻去处。”
卫正静了会儿,笑起来:“好,还是跟着我罢,价钱照此前说好的算。两日后吃过中饭,立刻启程。”
晋旭嗯了声,手上没停,趁在镇上修整,他把边玺云和自己的脏衣服都洗了,正在帮小徒弟缝补丁。
卫正看了眼:“晋兄手艺不错。”
“出门在外,总得都会点。”
“晋兄曾说是昆仑门下,不知因何叛出师门?”
晋旭瞟他一眼:“你又因何叛出师门?”
卫正愣了下,嘴角略弯了弯:“晋兄说笑了。”
晋旭放下手中的衣裳,翘起一条腿,自下而上端详卫正,撇开眼,不以为意地翘起嘴角:“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从不强人所难,现而今谁不知道隍城派首席大弟子被逐出师门,我虽然是叛出师门了,但总还有几个道兄。”
卫正一哂,摸了摸鼻子低下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不说出来污晋兄的耳了。”说着伸手去拍晋旭的肩膀,晋旭身一偏,躲了过。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喊:“师父!你看我抓了只什么!”
边玺云大摇大摆从外头拎着个笼子进来,里头装着只皮毛漆黑的兔子,正瞪着双灵巧的眼,到处乱转乱看。
卫正起身道:“我先告辞了。”
晋旭还没点头,边玺云已把笼子往桌上一放,叉腰顿足拦在卫正身前:“告辞?辞什么辞?你把我爹弄哪儿去了?这账还没跟你算!”
“你爹?”卫正蹙眉,想了半天算想起来,眼前这少年一直唤乐问作“爹”,他伸出手想揉边玺云的头,又被躲过,果然是师徒。
“她是不告而别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走。”
“哼!”边玺云鼻腔里重重出声,“你会不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身上有古怪,醒得这么快,还不都是靠我爹!我听师父说过,你们俩一定是练了双修之术,才能这么快恢复……唔唔……”
晋旭面无表情地按着小徒弟的嘴,边玺云的脸被挤得有点变形,只好住了嘴翻白眼。
“那贫道先告辞。”卫正快步出门。
晋旭的手一松,边玺云便撇撇嘴,端起茶壶猛灌,喝够了才朝晋旭赌气道:“干嘛不让我说……”
“老子还没和你算账!”晋旭一巴掌猛按在桌上,没好气道:“说吧,那只叫小红的鬼,在这屋里吗?”
边玺云:“没。”
青布幔被一对铜钩挂着,垂下来的布料上绣着青莲纹,小红坐在床边,闻言怯怯朝边玺云看,边玺云露齿一笑。
“你跟谁傻乐呢?”晋旭一瞪眼。
“没……没……师父您有悄悄话对徒儿说?”
晋旭板着脸:“人但凡是死了,就是成了鬼,成了鬼就归鬼差管,和鬼差作对讨不到好。以后你的贵朋鬼友少带回来,阴气重,会影响你修行。”
“哦。”
“哦什么哦!照办!”晋旭吼道。
“是是是。”边玺云满脸堆笑,把兔子笼子提起来:“师父,看我抓的什么?”
“嗯,干得不错,养大了吃。”
“……”
是夜,吃过晚饭,边玺云出去遛兔子,拿根绳子小心地拴在兔儿脖子上,一拖一拽地上街去。
繁华的灯海将整座小镇点缀得美妙非常,边玺云身边站着个新娘服的女子,叫小红。只是熙熙攘攘来往的人都看不见她,她的侧脸显得十分落寞。
边玺云看了看她的侧脸,她的下巴尖尖小小,说话时候露出的两颗板牙有点像兔子。
“两天后我们就走了,你呢?”边玺云恋恋不舍道。
“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这几天谢谢你,不然天下之大,真不知道能去哪儿。”
边玺云费劲地爬到石栏上,将两条腿吊在外面,一甩一甩的,抱着他的黑兔子。
“那你下辈子,投个好点的胎。”
小红一哂:“嗯。”她有两颗漂亮的虎牙,看得边玺云有点怦然心动,连忙低头,摸了摸兔子温暖柔软的毛。
“上次那个老头出现的时候,你怎么忽然就躲起来了?”边玺云问。
小红想了想,疑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直觉。”
边玺云点点头:“那他身上有什么古怪吗?”
“怎么?”
“他出现的第二天,我爹就不见了。”边玺云郁闷道:“你知道我爹吗?就是那个很厉害的大妖怪。”
小红眼睛大了:“那你也是妖?”
“是就好了。”边玺云摇摇头:“我就是我师父的小跟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学成,修仙之路,漫漫无涯啊,不说我,还说那个老头,他身上没什么驱妖除魔的东西吗?而且那天你话才说了一半,那个将军怎么就可怜了?他强抢民女,还害死了你,你就一点不记恨他吗?”
小红还穿着成亲时候的衣服,额上悬着一颗明珠,令她的脸没有寻常死人那般阴森。满街的花灯落在她眼里,犹如星河,她想摸摸兔子毛,又怯怯缩回手,被边玺云拉住了手。
“你的手好凉。”边玺云一面叹道,一面将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上,抚摸兔子,兔子的耳朵动了动。
“人鬼殊途,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小红笑了笑:“那个将军,是三百年前的一员大将,替前朝守护江山,输给左家的先祖。在前朝都城外两百多里处,也便是你们救我出来的蛟口山两百里外的一座古城。后来左家嫌那里不吉利,加上左家发迹本在北方,刚打下来的都城就一把火烧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都是他应该做的,这样也不能成为他掳走凡人做媳妇的理由,照我看,你就是心太善,同情个古人,谁来同情你啊。”边玺云抬手刮了刮小红的鼻子。
小红难过地低头,抬头却莞尔:“不是还有你吗?你会记着我吧?”
边玺云专注地望着她的脸,坚定地点头:“当然,我会记得你做新娘子时候的模样,美绝人寰,说真的,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美的活人。”边玺云一顿,又道:“当然,死人也没有。”
小红羞涩得颊边通红,声音又轻又软:“那一战,三天三夜,将军拼尽最后一兵一卒,不肯让出寸土,终究还是落败。左家死了十万人,将军带着的二十万将士无一幸存。蛟口山下了一场大雨,下流的河水都变成血,大雨四日,仿佛为这些亡灵哀哭。之后,便是尸变。”
“不是,你都是听谁说的啊?”边玺云问,“是他自己说的吗?”
“那些尸妖都知道,他们虽然面目可憎,但并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将军,你知道为什么,会尸变吗?”
“生前杀孽太重,死后被雷劈了?”
小红看出边玺云有点不以为然,也不以为意,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唇边有个很美的酒窝:“蛟口山的二十五万死尸,无人掩埋,又是盛暑,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不知为何,那将军,某天忽然就醒了。然而,他既不是人,也不是妖,他的手脚已经开始腐烂,却醒了过来。蛟口山中本来有一只蛇妖盘踞,被他一声长啸惊动,一人一蛇在山中大战,他就用那把杀敌的长枪,挑破了长蛇的肚腹,掏出来蛇妖的内丹吞食。”
“既然是蛇妖,哪儿那么容易就被个刚尸变的粽子杀了……”边玺云一脸不相信,但顾及小红的面子,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也是听旁人说的,这些都做不得真。”
小红似不在意边玺云怎么想,继续道:“二十五万将士,无人收骨,无人埋尸,无法魂归故里。于是他一己之力,通了法门,将山中二十余万尸都变成了尸妖,带入地下,在地下造出另一片洞天福地。在我们人看来,是很恶心,也很恐怖,但对于这些亡魂而言,那就是他们的桃源。”
边玺云不作声了。
“抢凡人做媳妇,也是因为,这将军,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苗,他一走,等于全家便无后了。”
小红不知道在想什么,收回手,边玺云这才看见,她的一只手指上绑着绷带,指节似有扭曲。
“这是怎么回事?”
小红举起手晃了晃:“他替我包的。他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看着可怕。”
“我没见过他。”
“满脸绿毛,煳!”小红忽然侧脸朝他做了个鬼脸,差点把猝不及防的边玺云吓得掉下桥去,她笑着替他顺了顺背:“第一次见他也吓了我一跳。他力气很大,我本来也不愿意做他的……媳妇。我和另一名新娘,都是在河边捣衣,被尸妖捉去的,挣扎的时候,伤了手。那位将军亲手替我包扎,还问我疼不疼。你知道,尸妖是没有痛觉的,他已经有三百年不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小红望着远方,远方的灯火,沿着江流,不知道将流向何方。
边玺云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挺体谅他,要是在地府能遇到你,那大概是他的幸运。”
小红自卑道:“他那样的人,下一世,想必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成为妖,是天命如此,他不人不鬼,也是为了二十余万死在沙场上的将士有个归处。”
边玺云本想着和小红分析一番到底这将军是如何欺骗了个纯洁少女的心,到此刻,却忽然无话可说。
过了会儿,他的手握住小红的,小红诧异地看了看他的侧脸。
边玺云的侧脸英俊而年少。
“记住这个温度,我也会记得你,你姓什么?”
“那重要么?”
“不重要么?”边玺云反问,他的视线专注而镇静,看得小红低下头,嘴角笑意明显。
“苏,我叫苏红,今日,是我十七岁的生辰。”她将手掌收起,也握住边玺云:“下辈子,我一定投个好点的胎。你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住我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
“嗯,我会的。”
“百年之后,你修成仙,便可以永生永世都记得我,我便如永生永世未曾自世间消失过。”苏红说完,怯怯瞟了他一眼,犹豫道:“这要求会不会有点过分?”
边玺云的圆眼一鼓:“太过分了简直,不过我喜欢,既然要修仙,那当然就应该有远大的志向,我可是将成为天神的男人。”
“噗。”苏红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哎,还真别笑,小爷可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而且有个超级厉害的师父,我给你说……就我师父那样儿,当年可是昆仑山首席大弟子,手下斩妖除魔无数,握有法器三千件,每次杀妖轮着上……”
桥洞底下,涓涓细流匆匆而过,将写满凡俗心愿的花灯带向远方。
两日后,大晴天,正午的阳光正烈。晋旭师徒下楼时,楼前已站着个人在等,卫正听见声音回过头来,随手一指身后三匹马,垂目挑衅地朝边玺云道:“忘记问,小兄弟可会骑马?”
边玺云哼了声,二话不说猛扑向最高的一匹高头大马,马儿脖子一伸,打了个响鼻,边玺云马上抱头在地上一滚:“别踩我,别踩我,马大爷,我错了!”
晋旭从后面拎起徒弟的后领子,把他甩到最矮的一头马背上,握着他的两只脚,分别塞进马镫子里。
边玺云的马比卫正和晋旭的要矮一头,晋旭一看就知道是卫正特别给他徒弟挑的,很是领情。
边玺云却不服地甩着两只脚,在马背上爬来滚去:“我不骑这匹,这什么马长得跟骡子似的,师父我要骑你那匹,就你那匹,师父让我骑!”
“闭嘴!卫兄弟,劳烦你费心了。”
卫正意味深长地笑着摆手:“小事,你徒弟没骑过马?”
“小爷在你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马背上过日子了!”
“嗯,没骑过。”晋旭压根不理边玺云,一回头见他翻过马背,一只脚踩着马镫子,正要滑下来,被晋旭一个怒瞪又爬上去,战战兢兢搂着马脖子。
“师父……”嘤嘤嘤嘤,边玺云可怜透了。
“闭嘴……”
“要不我看这样。”卫正想了想,将边玺云从马背上一个拦腰抱下来,侧夹在胳膊下面,没等他来得及叫,就放了他下地。
不片刻,一骑红尘徒弟哭,边玺云和晋旭同乘一骑,卫正骑着一匹英勇帅气的大黑马,晋旭和边玺云挤在一匹马背上,边玺云十五岁的个头也不算小了,晋旭一勒马缰,就老是勒到边玺云。
于是就在边玺云的腹诽中,他们到达下一个目的地,进城的时候,晚霞像血光一般流泻,卫正站在城中大街正中,望着天边的云霞。
边玺云一只手遮在额上,也望着天边,十分疑惑地问:“能看出啥?”
卫正高深地揉了揉他的头:“看出来一件事,和你有关。”
边玺云哦了声:“说来听听。”
“我饿了。”
“关我屁事。”边玺云的肚子适时地叫了两声。
卫正看着他的腹部:“你也饿了。”
边玺云耳根通红地甩手赶走他,觉得卫正比之前更讨厌了,一甩头走进客栈:“那又关你屁事!”
卫正一笑置之,招呼晋旭一同走进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