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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一章判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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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
天地间没有光亮,没有色彩,只剩下这混沌一体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甚至,什么都感觉不到。黑暗,前后高下莫辨,东南西北无所依靠寄托的黑暗!
因此,黑暗往往与恐惧联系在一起。就算是已经死去的人,也无法适应这种黑暗的恐惧而不禁胆战心寒!
黎献作梦也想不到,传说中的阴曹地府竟是如此模样。
只记得,一家四口遇上山贼,父母被杀,妻子被虏,自己被踢得晕绝才免一死,醒来走投无路,万般无奈之下对天祷告一番然后……自缢?!
——天!
他伸手摸摸自己眼皮,确定眼睛睁开的同时,确定了另一件事:自己,真个魂归地府……
忍不住鼻尖发酸。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人大喝一声:“堂下冤魂,报上名来!”
黎献一惊:“我……”
忽听惊木一响,上面声音威严无比:“此乃森罗殿,还不快快答话!”
黎献惊恐万状,忙伏地叩首:“小的姓黎名献字秉辞……”将经过讲述一遍,心里正暗自奇怪阴间怎与众人口中传闻不同,孰料惊木又一响:“大胆鬼魂,在本王面前还不老实,先下穿心地狱——”
话音未落,黎献来不及惊愕时,胸口重重一痛,五内翻腾如沸,呼吸似乎噎在喉咙里,再透不过气来,以后的事,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救命啊!”
黎献一下子喊叫出声,手舞足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一下子愣住:“这里是……”
人在床上。
床在屋中。
屋中一片明亮温和的绿,淡而透明,宛如晴空下碧绿的海波。
却是绿色的烛焰。
这支无烟碧蜡旁边,有个须发皆碧,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正含笑望向他:“醒了?”
黎献忙点头。
“醒了就好,”须发皆碧的男子笑道:“那么我很快就可以交差了。”
“你是……”
“阎王手下,区区六品判官是也。”
黎献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原来、原来我真的已经死了……”
须发皆碧的判官又笑了,他的笑容很快乐,又有些惋惜:“你还不相信么?要不要亲见自己的尸体?就在屋后。”
黎献,这一刻,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不,死人怎么会有心跳……
判官看出他的迷惑与迟疑,双手一摊:“奇怪什么?阴司可不像阳世传闻那样,没人还阳后能讲出自己真正经历,其实鬼在阴间和人在阳间无异——来罢,看了你便明白。”
寒气森森,鬼火磷磷,不见星月,可闻虫鸣。
黎献战兢兢牵着判官衣袖。
黑暗中,转过两个弯,判官立定:“到了。”
“太暗,什么都看不见……”黎献话音未落,忽然前方三尺远近,自空洒落一束白光,端端正正照着的,不正是——凌空摇摆的自己!?
不错,看去正是自己模样,只不过七窍都淌着黑色的血,脸色酱紫,眼白翻起,舌头肿胀……足足是黎秉辞如假包换的尸体!
黎献吓得跌倒地上,看着自己尸身胸口血淋淋的大洞,结结巴巴问:“这这这……是是什什什么……”
判官满不在乎回答:“你的心呗,被饿鬼挖来吃了而已。”
什么——黎献当真见识了阴司,又见到自己尸体,双腿软得再也站不起来,死死拽住了判官的衣摆不松手:“那……我……”气若游丝,“我该……”
判官将他“拖”回屋里,扶到桌旁坐下,顺手递过一碗茶:“好啦,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说完了我就送你去地狱。”
刚缓了口气的黎献一闻此言,又大吃一惊:“地狱?!”
“没错,你这种横死的鬼魂不去地狱去哪里?”判官反问,又道,“真想不通,活着有什么不好。拿你来说,黎秉辞……”
黎献叫起来:“你知道我名字?”
“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判官嘛——生死簿上明明写着你‘寿该七十六岁,无疾而终’,如今呢,剩下日子在地狱里待着罢,数尽投胎也作不成人了,真是自讨苦吃。”
黎献听得呆住了:“真的?真的……”
“这还不算,”判官又道,“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是黑夜,日日受苦不停,吃的污泥恶血,眠的腐尸烂肉,还有……”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黎献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忽然放声大哭:“怎么办?怎么办?我本来也不想死,实在活不下去了啊!转眼之间爹娘死于非命,娘子被虏下落不明,一家人转眼就没了,我怎么办?除了到阴间团圆还能怎么办?对了——我爹娘,我爹娘来过吧,他们在哪?我能不能见见他们,判官大人?——你在摇头!不、不可能,阴间不可能没有他们,你不许我见吗?求你,就见一面……”
判官不但摇头,而且沉下脸,冷笑。
他本来一直和颜悦色,这一沉下脸还真怕人:“黎秉辞,你罪过不小啊,还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啊?”
判官道:“父母虽死,你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这点骨血也因你的轻生而烟消云散,你可对得起他们?此为不忠。父母死而未葬,居丧不尽礼反随之轻生,是为不孝。置结发妻子不管不问,是为不仁。一死了之,不思告知乡邻险之将近,是为不义——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居然有脸求我!阴司真耻于有你这样的鬼!别假惺惺哭了,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黎献闻言,如遭雷殛!
偏偏判官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这种人竟然还是七尺男儿,没用!连报仇都不敢!”
黎献,呆呆地望着他,眼泪却奇怪地未往下落。
“我……真那么没用?那么无能?自缢时没想过那么多事啊,报仇……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权无势,有什么办法报仇?可是……可是,一直到死时,也没有想过……报仇——然而,现在,就是想到了,也……也……”脸上阵白阵青,竟然忘了哭泣。
判官看在眼里,稍微缓和了口气:“人,一辈子只能活一次,不管多苦多累,去做,总好过窝囊的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坚持下去,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况且死并不能一了百了,走到这一步,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下辈子好好活吧,这回就算了,后悔也没用。”
屋里一阵沉默。
“后悔……也没用……”黎献喃喃自语。
判官点头。
黎献,却,缓缓,摇头。
“不……”微颤双唇间,慢慢吐出这一字。
判官一挑眉:“不?”
“鬼……是不是可以去……报仇……”
轮到判官惊讶了:“你?报仇?”
黎献跪了下来,脑中千丝万绪全不见,只剩判官一席话,一个念头浮了出来。“判官大人,你一定有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去报仇,行不行?”
“这么客气,”判官终于再次露出微笑,“想通了?”
“嗯,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别急别急,报仇之前得先讲明一件事——你知道一个鬼去阳间报仇后会怎么样吗?”
“啊?”
“鬼魂虽可干涉阳间之事,但事后必成饿鬼,终日徘徊于奈河两岸,莫说食物,就连泥浆也喝不得半口,沉沦千年无法超生……怎样,还想不想去了?”
黎献怔了半响,面色苍白,心如刀割。
判官轻蔑笑笑:“早知你会怕,胆小鬼!”一甩袖子负手而立,再不看他一眼。
怎么办
难道自己真要做一辈子饿鬼,受那凄惨千年的苦痛?
爹娘的生育之恩,妻子的结发之情,就那么没了?
已经做错,唯一的机会……
我是胆小鬼?胆小鬼……
黎献咬了咬牙:“判官大人,我……还是……想……去——”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凄厉鬼鸣!
“……饿呀……怎不让我再死一次……求求你,我死也比挨饿痛快得多……”门砰地撞开,一个鬼跌了进来。
他蓬头垢面,肮脏无比,衣服已破得不成样子,身子痛苦扭曲成一团,拽住判官衣衫下摆:“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死吧,让我死——”
“安静!”判官喝道,“要我提醒这本是你的选择么?”
鬼魂惨嚎变成低泣,半是慑于威严,半是听懂判官的话。
判官又道:“既然做了,何必后悔?况且,你已经报了仇,血了耻,了无遗憾。值不值得,自己想去罢!”
鬼魂静了下来,不语。
片刻,口吐人言,笑:
“不错,心愿已了,没什么可悔,只是号呼一下而已。我既然做了,就不该退缩的。”
他忽然站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后退,出屋,顺手关上了门。
屋中又归宁静。
良久,黎献打破宁静:“判官大人,饿鬼永不超生,一定的?”
“机会极微。”
黎献像是自言自语:“我一条命,爹娘两条命,娘子生死未卜。
“算算,好像也值得罢。
“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还怕什么呢?如果能扬眉吐气一回,补偿以前的过错,我会去做么?
“或者,一直后悔下去?”
判官轩眉扬了起来:“你——决定了?”
黎献神色庄重地点头:“是。”
“报仇?”
“报仇。”
“当真?”
“当真。”
“——很好。”
听见这句话后,黎献就见判官郑重其事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个暧昧的笑。
——狰狞而毛骨悚然的笑!
黎献还来不及害怕,判官大袖一挥,烛熄,一片黑暗。
他胸口一麻,旋即失了知觉。
“相公,相公……”
耳边熟悉的声音呼唤,黎献悠悠醒转:“我……啊!”惊得往后缩去,“娘子,你怎么……怎么在这儿!这里是……”他一下子住口,望见天边夕阳,“……阳间?”
娘子又哭又笑:“你莫非糊涂了,怎么说起这活……给,恩公们说,给你看了就知道。”
“恩公?是谁啊……”黎献犹犹疑疑接过一封书简。
墨迹龙飞凤舞,却无轻狂之态,于飘逸中自有大度:
“黎老兄:
仇帮你报了,老婆抢了回来,好好活着吧。以后别没事就自杀,下次可没那么好运气被人救!记住,勇敢一点!”
——嘿!
同时,一处林间树下,有人正一边挖着什么,一边说道:
“……哎呀呀,姓黎的实在太好骗了,这么容易就相信自己是鬼——老大,我们又赚了!”
说话的少年人,约莫十二三岁,一身本色布衣,瘦瘦小小,皮肤白皙,看上去有点单薄,一身家常衣裳,干净利索,举手投足充满生气。再看脸上,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又有神,漂亮得让人一看就爱。
“……喂,老大,你有没有在听啊?我们足足赚了三千两银子耶……”少年听听还无动静,仰头笑道,“嘿嘿,老大,你在树上睡着了,口水都滴下来啦!”
树上,这才飘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错了。我们装扮死尸,借人家房子,加上做那根蜡烛,易容化妆,一共花了二十五两六钱银子,应该算在里头。而且,教训山贼还花不少力气,一天一夜没睡觉更是差劲,古人云:‘春宵一刻值千金’,虽然把山贼的银两拿到手,也是赔惨。我说西瓜,你好好算算吧。”
——西瓜?
这个看起来既不圆也不绿绝对不像西瓜的少年一吐舌头:“那,是谁抢过去把那个老兄救下来的?又是谁出的馊主意假装阴司?还让我扮个饿鬼,就露一小会面,没什么玩的,这笔银子要分我多些才行。”
“哇,小小年纪就这么计较!好吧,都给你也行,晚饭可得你作东。”声音不急不躁,“现在动身,去镇上找地方罢。”
话音甫落,树叶一响,一个人飞身落在西瓜身后,扬手,随随便便把一张须发皆碧的面具一甩,正落入刚刚挖好的坑中。
“老大,当真不留着玩玩?”西瓜有点可惜。
“轻装上阵,当然会有更好玩的。”他的“老大”伸个懒腰,回答。
其实这个“老大”也不算大,十八九岁年纪。瘦,应该很高,奈何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来。五官,应该相当英俊,不过若不能把懒散、不经意、嬉皮笑脸等表情从脸上拿掉的话,实在难以发现。淡青衣裳,朴素,绝对合身,但人站没站相,很容易忽略这一身剪裁得体,随意中的端正。
可不管他怎么没站相,怎么挤眉弄眼,怎么吊儿郎当,一眼望去,却舒服快乐,给人一种熟悉、亲切、开朗、容易成为朋友的感觉。
这个年青人伸着懒腰,眼中流露怡然自得的神色:“埋吧,别太深,留个记号,也许有人好奇,给他们惊喜去吧。”
西瓜嘻嘻笑道:“早想到了。”拔出短匕削块树皮,刻上“鬼王爷”三个字,盖在坑上,撒了层浮土,弄些枯枝杂草胡乱堆在一起,直起身子,拍拍手:“好了!”
“那就出发。”年青人拔腿便走。
“喂喂,老大,帮我搬银子啊!”西瓜忙叫。
年青人却慢悠悠道:“银子都归你,当然你搬。”
“喂——”西瓜眼珠一转,“老大,我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什么用处,你都拿去享受好不好?”
“算你有心。”年青人转身,“听见脚步声没有?上树看看去。”
西瓜三两下蹿到树梢:“老大,有人来?”
钱庄的人,四五个汉子,一辆小车。
一位长衫中年人表明身份后,验过银两,开出张条子交给年青人,方道:“客人以此为凭,可到镇上小号换取银票。”
年青人冲西瓜晃了晃条子,笑道:“可是你让给我的,不许反悔。”
“你……老大,又输给你了!”
“呵呵,输不输还是小事。我说,”年青人话锋一转,“你有没有好好练耳力啊?这都听不出!罚你今天捉三十只蚊子,只许用四根手指头。”
“这还不简单……”西瓜刚一转念,年青人又加上一句:“可是用双手小指与无名指啊。”
“老大……”西瓜暗暗叫苦,“你要报复?”
年青人却笑着道:“谁让你跟我争银子的——走吧,晚饭你还作东呐!”
“不行不行,我身上一点银子也没有,钱都归你啦……”西瓜争辩。
“呵呵,吃饭喽!吃完有力气看你抓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