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草》谢薄言

9、雪景

　　大年三十刚过,就下了一场大雪.
　　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银装素裹的真正景象,感慨一番,忽然童心大起,不顾小荷与柳若的劝阻,单披一件貂裘,跑出去玩雪.正玩得兴起,一双黑靴正正整整地停在我面前.我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却见来人面容端秀,是我见过几次的太子.他微笑地招呼我说:"如瑟妹妹,在玩雪呢?"
　　我一愣神,才想起这太子以后虽然会被废,但现在依然是个太子,可不能得罪.于是我忙站起,规矩地行了个礼,恭声道:"如瑟给太子请安,太子吉祥."他虚扶了我一把,笑道:"何必如此客气,你怎样对十三就怎样对我好了."
　　我顺势站了起来,心里却一惊,知道我和十三近来的事他怕是听全了.不过知道就知道呗,我们又没做什么越轨的事,倒是他这话语意双关,似乎责怪我往日疏远他.
　　想到这,心里嘀咕一声"麻烦",本来十四,八阿哥就够难应付了,现下又多一个太子.我挤出一丝笑,道:"哪里,太子和十三阿哥到底是比不得的."我这话本意是他比不上十三,想来他也会误解我的意思,所以一直笑看着他.他果然曲解,嘴角朝上弯了弯,眼里透出一丝得意,却马上敛了去.我憋住笑,视线转移,看着那堆了一半的雪人,心想让他堆雪人总比站在这说干话好,因此,我提议道:"太子若不嫌弃,和如瑟一块堆雪人吧."
　　他愕了一下,迟疑地问:"不冷吗?"
　　我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他怪不得会被废,这种小事都决断不了,而且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想到这,又想到他以后会被废,因此语气也淡漠了下来:"太子若介意的话,就算了."
　　他听出我话里的不满之意,忙道:"我怎么会介意,只是不晓得怎么堆罢了."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现在是不会走的,于是耐心解释道:"就是把雪堆成一个球就行了,堆的越圆越好.这样吧,单个地堆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不如来比赛,重新各堆一个雪人,看谁堆得又快又好."一口气说完,也不给他答应的时间,我立即蹲了下来,开始堆雪.他看我都这样做了,也没办法,只好同我一样,行动起来.
　　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枯燥的游戏,可是没想到越玩越好玩.起先是我看他笨手笨脚的,不住地暗笑,后来等他掌握了诀窍,熟练了,我们两个都起了竞争之心,手上动作互相地比,越团越快,最后几乎是不分先后将雪人堆好,但两个都是七歪八扭的,活象两个没精神的不倒翁.
　　我站起一看,再也忍不住,对着雪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够了,才醒悟到有人在我身边呢.可我还是收不住笑,得意的对他说:"我赢了,太子可不能耍赖!"
　　他笑看着我,眼里又多了一层以前看不分明的东西,我被他看的一愣,连笑都止住了,奇怪地问:"太子这么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摇摇头,柔声说:"不是,只是觉得你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一时看愣了."
　　我听了这句话,只觉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傻在那里.他看了我的反映,眼中又多了一层笑意,靠近我,轻声说:"我要是能天天看着你这么笑,输多少次都没关系."
　　脸迅速红起来,我退了几步,蹲下身,装作没听到.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这个时代,我注定不能要爱情,而且就理智上来讲,我跟着他是没什么好结果的,原先的计划中也没有"和他"这项.再说,我现今正得皇上宠爱,他故意讨好我,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历史上,素闻这个太子是没什么作为的,而且骄奢荒淫,我绝对绝对不能对他发生什么感情,并且要尽快打消他对我的想法.
　　想到这里,我恢复了情绪,脸上红晕褪了下去.我揉了一个雪团,用劲向远处抛去,刚欲委婉的拒绝他,就闻一声惨叫.我吓得回了头,第一念头就是不会砸到皇上了吧.还没有等到我猜测好,十阿哥的怒吼声老远就传了过来:"谁干的!?"我一听是他,心里的气松了一半,还想继续砸,手刚揉好第二个雪球,用力一甩,接着我站起来,想看看这雪球砸到谁了.这回惨叫声倒没听到,我有些失望,一转头,就见太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我.我才意识到我跟他不熟识,他不可能理解我这样冲撞皇子,于是尴尬地冲他笑笑,道:"手误."
　　"可是你这手误也未免太准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就见十阿哥和十三站在我面前,皇上包括其他几位阿哥一行正向这边走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响,心里大叹倒霉,灾祸来了.这时十三抬起他的手给我看,上面满是水,道:"你第一个雪球正中十哥的眉心,第二个呢,本来是要打到我相同的部位的,结果我拿手一挡,就成这样了."
　　我"恩啊"的说不出话,只顾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心里叫苦不迭,叹道还是先做做戏吧,这会儿排场不小,连几位贵妃都来了.于是当下我一屈腿,比见到太子还要规矩的行礼,道:"如瑟真的是手误,如果冲撞了几位哥哥,如瑟在这里赔罪."
　　他们两人万没想到我会这样郑重地赔罪,一时反映不过来,都愣了.我屈的腿酸,快速地抬起头,瞪了十三一眼,面部表情明显地表现出我这时的处境.十阿哥还有些呆呆傻傻的,十三已经挥挥手道:"何必这么客气,请起吧."可话里明显有促狭的意味.
　　我恭谨地站起,心里却恨到不行,我暗想着待会看我怎么收拾你,面上却说道:"不敢,如瑟在此多谢哥哥们不怪之恩."天知道我说这句话是多么不情愿.
　　十三忍住笑,拉着十阿哥,走过我,向太子随手行了一个礼,笑道:"十三在这里和二哥拜个年了."太子也是忙扶他起来,各自寒暄了一番.也就这么当口,大队人马到齐了.
　　我们几人,连同小荷与柳若也迎了出来,给皇上请安,还没等我们跪下去,皇上大气的挥挥手,笑道:"我们过来不过是图个热闹,哪有那么多规矩.你这丫头不是平常不懂礼数的吗?怎么这下这么老实?"
　　我撒娇撅嘴道:"这回这么多人,如瑟要是失了礼数,岂不叫人笑话?而且皇上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也不用明着揭如瑟的短啊!"
　　话音刚落,众人都笑了起来,康熙点了点我的额头,笑叹道:"哎呀,你这丫头,就嘴皮子快,朕说不过你,不过这么冷天,你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我巧笑道:"我哪敢不请皇上进去,只怕我这地方小,入不了各位贵人的眼."一时又是一阵大笑,就听一个温婉的声音笑道:"听闻皇上中秋册封了一位格格,都夸聪明伶俐,往日请安时,就觉秀外慧中,今日一见,更是觉得冰雪可人."我心里汗颜:我怎么不觉得我自己有这么好?但却笑得更欢了,抬眼向说话人打量,觉得很是眼熟,恍然想起那天选秀女时,可不就是这位德妃娘娘?心道这位主可得罪不得,忙笑道:"娘娘可是过高评估如瑟了,皇上刚刚不是说如瑟不懂礼数吗?"
　　皇上笑骂道:"你这丫头,德妃夸你呢,就把朕的话来做挡箭牌!"我吐吐舌头,笑说不敢,一边把他们请进了屋.
　　我原先还嫌这屋子过大了,这回人一来,原本宽大的客厅顿时变得拥挤,小荷和柳若忙的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反正我是帮不上什么忙,只在旁边说道:"如瑟这儿没有什么好茶,真是怠慢了."
　　其实这话也是客套,我没指望他们说些其他有新意的话,可是我忘了,这里有一个呆的不行的主儿,外加一个专门和我作对的.
　　"是不好,茶味太过清淡了.我不喜欢,你这就没其他的茶吗?"众人听到这话,都是一愕,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十四.无奈地看他一眼,希望他这次放过我,可是此人对我的眼色视而不见,只管皱着眉头端着茶,摆明了要整我.我被他弄得上不去下不来,只好赔笑道:"不知道十四阿哥喜欢什么茶,如瑟这就给你找去."
　　他看着我,也不顾其他人在场,慢声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喝什么茶,要么你全找来好了,我一样一样的品,在告诉你."
　　我怒火上冲,其实被他贫几句也没什么,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我看到他这样子就来气,还没等我发作,德妃娘娘已轻声斥道:"胤祯!"他住了嘴,却依然看着我,眼里恶作剧般的光.
　　厅中静了下来,各人都心怀心思,看着我准备怎么下台,也掂掂我有几斤几两.
　　我心里"哼"一声,决定不客气了,既然都是来看我笑话的,我也不用卑躬屈膝,本姑娘就做给你们看!
　　我扯出一个笑容,道:"十四阿哥这是给我出难题了,那么多茶,哪那么容易找得齐?何况就算找齐了,等你一杯杯到品完,也浪费时间.浪费我的时间不要紧,可是浪费在场诸位的时间如瑟可担待不起啊."
　　他一愣,脸上微僵,我看他就要发火,忙将事先预备好的台词说出:"不如这样吧,我们满人喝茶有什么意思?不如喝酒吧,如瑟请大家一杯怎样?"
　　"你这还有酒,倒真没想到了,拿出来让大家尝尝吧."皇上发话.
　　既然是皇上发话,众人自然都不敢说什么.十四微哼一声,我一笑,挑衅地看了看他.其实我没酒,这么说,只是为待会的"事情"做铺垫,马上,就可以任我发挥"嘴上功夫"了.
　　我躬了躬身子,随手拿了一个陶罐,往外装了雪,然后依次倒在碗里,拿开水一冲,就端给他们.众人脸上都有讶然之色,十阿哥张着嘴道:"你这就是酒了?"
　　我把手上的茶奉给皇上,嫣然一笑,道:"是啊.你没听过吗?'情至深时,红芊为无色."情是如此,酒也是如此,越好的酒味道就应越淡,何况我采雪为酒,雪是自然之物,不比人工造出的酒好上千倍?"
　　一刹,众人脸上都显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康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道:"说的有理啊,朕至今天,还没见到有一个人如此说的."
　　我微一笑,道:"如瑟也是瞎说的,不必这么在意."
　　"若每个人瞎说都有你说的这样,那这个天下也不当如此了."这时,康熙微叹,语气里大有怅惘之意.一时尽皆默然.
　　"好了,不说这样的话题了,如瑟丫头,说些好玩的吧."
　　我应一声,想了想道:"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我们'行酒令'吧."
　　"不行!"我话刚完,十阿哥就抗议道:"如瑟,你这不是摆明了帮着八哥吗?我可不会那些文绉绉的玩意儿."
　　我未辩解,十三也摇头笑道:"现在可没那个兴致了,自认比不过你,不若你吹吹笛子,给我们欣赏欣赏."
　　"不行,她吹曲子尽吹悲悲戚戚的,大过年的,说些兴致高的才好."十三话刚完,一向不开口的九阿哥就说道.
　　我被他们说得糊哩糊涂的:怎么矛头尽指向我呢?
　　康熙笑看向我,道:"也是,胤禟说得对,说些兴致高的."
　　我苦着脸道:"非要说吗?"
　　全都点头,连几位贵妃都笑看着我.
　　我心里叫苦,就知道他们来不会有好事.脑中一转,忽而笑道:"确实是.可是刚刚如瑟给大家泡了酒,怎么说也得赏点什么,这样吧,如瑟斗胆请十四阿哥先开个头,然后大家依次说怎么样?"
　　底下个人眼里隐隐都有些笑意,知道我是寻机报复十四.十阿哥当先叫了一声"好",八阿哥九阿哥太子依次点点头,十三笑看我一眼,自是没什么异议,四阿哥打从进来,就没什么表情,我也就自动忽略他的意见了.我看看皇上,他沉吟一下,笑道:"今天本就是闹着玩的,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图个开心,我可不管."我接着拿眼神询问德妃娘娘,她笑笑说:"皇上都同意了,我想护短都不行了."在场的人又笑了起来.自然,十四不说就太不给面子.
　　他倒也从容不迫,站起身,朗声道:"儿臣也想说,可是一时没灵感,不若请做哥哥的先说."我一愣,不想他又推给别人,而且还是四阿哥.我一时想看看这位一直冷冷淡淡的王爷会开什么玩笑,也不吭声.
　　四阿哥站起,脸上神色依旧淡淡,道:"皇阿玛素知儿臣不会说笑话,还是把机会让给别人吧."
　　皇上眼底微笑,对我笑叹道:"算了,如瑟,我这几个儿子本事都没你大,还是你开个头吧,赏赐我日后连着中秋那天的一块给你."
　　我"啊"了一声,泄气的想:居然没整到,又推回给我,只好道:"那么如瑟就献丑了,讲个故事吧."
　　我清了清嗓子,开讲道:"从前有一个小孩,他入了空门,他师父给他取名为释然......"其实我就是临时想到韩寒的<长安乱>,觉得挺好笑的,也就把中间好笑的部分讲了来.众人都仔细聆听,不时大笑,待我讲完一半,诸位贵妃是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肚子,太子边笑边摇头,十阿哥笑的那个形象,我都替他不好意思,十三频频喝茶,但我还是看到他眼里掩都掩不住的笑意,十四想笑又不好笑,只咬着唇看向别处,只有八阿哥和四阿哥一脸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开始也是笑着的,可一看到他们的目光,心就沉了下去:<长安乱>不光是一个令人发笑的故事,其中也蕴涵着一些人性方面的哲理,我虽是竭力避开那些东西,可刚刚讲的太忘形了,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我朝他们笑了笑,做了个鬼脸,笑道:"如瑟可是说完了,该请十四阿哥说了."
　　皇上现在心情很好,依着我说:"是啊,胤祯,现在你可不准推辞了."
　　他站起来,笑道:"皇阿玛,我可真没什么说的了,如瑟的笑话这么好笑,我要是再讲,就是狗尾续貂了."
　　眼看皇上就要同意,我忙道:"不行,今天你一定要讲!"
　　他瞥了我一眼,眼里大有深意,道:"讲也可以,不过我只和你一个人讲."
　　他这话一出,笑声渐小.我有些愣,脑子一热,傻呆呆地问道:"什么意思?"
　　他反问道:"你说呢?"
　　我看了看十三,他有些挪喻地看着我,我摸不着头脑,只好看着皇上,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笑道:"再说吧,今天可是闹够了,走吧."
　　我知道他这是叉开话题,可又不好意思拦,使了个眼色给十三,送他们出去后.我拦住十三,问道:"诶,你这席子上可是笑够了,该给我解释解释他那话的意思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真不知道?"
　　我肯定地摇了摇头.
　　他盯着我半晌,忽然敛了笑意,叹道:"天哪,我说你在别的事情上那么聪明,怎么在这种事情上就这么反应迟钝呢?"
　　我想了一会儿,不耐烦了,顿足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小荷在一旁远本是看着笑的,这回连他也忍不住了,脱口道:"格格啊,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呢?他这话不就是间接向皇上讨了你去吗?"
　　我觉得就算天上一个响雷打在我头上我也宁愿被雷劈而不是想听到这句话.我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些颤了,抓住十三,问:"什......么......?"
　　大概我脸色很不好,十三扶住我,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知道摇头,都不知道说话了,只觉得脑子空白一片.十三叹了口气,问道:"你不是喜欢他吗?"
　　我只顾摇头,摇头,拼了命一样的摇头,最后思绪混乱间,只斩钉截铁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的,我不能,也不许,发生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