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主』太平释象》水明石

3、一

　　圣历三千九百八十一年。
　　后来被几位厉族元老收为唯一亲传弟子的剑布衣，出生在这个太平盛世的边远小村。
　　自然，这时的他，尚没有剑布衣这颇便于伪成高人的大名，按村子里贱名易活的惯俗，只有一个习见到不能再习见的小名阿宝。
　　幼即失恃，老父多病，家甚贫苦，但乡里和睦，青山绿水，有一起嬉戏的小伙伴，有经常塞给自己一碗肉羹的里正老伯，有可以骑可以躺的农家好朋友大牯牛，这便是阿宝小童四岁前的全部生活。
　　一切，在第四年嘎然而止。
　　倚山而筑的小村，遇上了数百年难遇的山洪爆发。
　　被洪水冲到下游小城的小童，抱着舍命救己的父亲，哭了整整一天后，整肃了衣衫，凭着村里老夫子教的几个字，写好卖身葬父的木牌，插草卖身，长跪路左，以求自己这唯一亲人能入土为安。
　　是时，供职朝中、掌织造事务的越织女，为寻异种天蚕，正好滞留灾区相助济灾。经过见得此景，对这幼童既怜且惜，乃代葬其父，携归收为义子。
　　水患平息后，越织女携子回京叙职，然而入京当日，小童便因迷路，误闯入驿站一街之隔的镇国公府。
　　时镇国公府大开私宴，小小的孩童，也无人留意，直到他晕头转向地跌进一间水榭，看到一只蟾蜍化为寒光凛冽的碧剑悬空，万道剑影悬如太极，呼啸向自己压来时为止——
　　“妖怪啊！”
　　剑影顿敛，化回原先那个不大的晶莹碧色蟾蜍，衔了一枚铜宝，落入一人修长稳健如玉石刻成的掌上，一抹流云般的绿纱袍角拂起一道劲风，将这小小孩童悬空引起。
　　“哇！”
　　才四岁，刚经历了人生最大变故的小孩子，这时自然没有后来宁死不屈、可流血不可流泪的觉悟，尤其是对上的那双眸子，本是和那蟾蜍一般无二的莹碧，偏偏瞳色浮红，生人勿近的清旷气度中，蕴着如刀般的冷厉。
　　被吓坏了的小孩会怎么样？
　　唯哭而已——
　　而且，是大哭，哭得天昏地暗，瘦瘦的小手，还因为悬在空中的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已死死揪住了半只衣领，一缕灰白却柔顺如丝的鬃发。
　　离得最近的镇国公魑岳，顿时一口酒呛得自己大咳了起来，一边的雷厉瞻南公鳌天仰面向天，嘴角微搐，风厉女公魈瑶伏在案上死活不抬头，坐得算远的一红一蓝两个俊美哥儿，则勾肩搭背分明已笑到无法稳坐。
　　哼！
　　一声冷哼，顿时世界便清静了，连着大哭着的小小孩童。
　　靖海公海蟾尊的气场，一向和他的毒舌一样赫赫有名，尤其是他真到暴走边缘时。
　　还想着继续看笑话的几名厉族大佬，只好打着哈哈来圆场，雷厉说你堂堂国公和小孩子计较什么。火厉憨憨地道这孩子倒真不错，还是第一个敢和三哥你贴这么近的小家伙。风厉水厉仍是只顾着笑，最后还是身为地主兼大师兄的镇国公老成，一伸手，劲道一引一带，先将犹自紧抓着靖海公衣领鬃丝的小手震松，再略一提气，这吓呆了的小小孩童，便被他引到自己这边，顺手抱着置于膝上。
　　然后，镇国公便也轻咦了一声，目显异色。
　　果然啊，自己家这三弟，可不会因为被叫了声妖怪，就去吓小孩子那般的无聊呢！
　　这骨格，这先天禀气……
　　哇！
　　已经被吓止了啼的小孩子，顿时又大哭起来——
　　镇国公魑岳，多年居朝一向被视为最宜家的老好人，天下升平后的数千年里，第一次在自己府上因为双眼发光，死盯着一个小小孩童不转睛，而成功地超越了靖海公，吓得这小童直直哭湿了他整半边衣袖！

　　待终于得到消息，匆匆来道歉兼接义子的越织女赶到时，却早已风平浪静。
　　反倒是……
　　朝中公认最难接近的靖海公，伸手给自己这义子整理衣服，拍去前襟浮灰，正肃声道——
　　“你以布衣身，得为我六人弟子，虽一步登天，但断不可恃以自大。本座此剑，名曰方圆百卉，斩敌与外域异族无数，尔因此剑一骇而结此缘，今日海蟾尊便赐你剑姓，名曰剑布衣，望汝勿忘布衣时困苦贫顿，推此心以及天下，以天下为心，万般艰难，一剑平之！”
　　越织女是剑布衣的义母。
　　然而从这天起，剑布衣便不止是她义子而已。
　　圣朝开朝以降，受公爵者唯六人，与圣王自小少即并肩而战，是数千年阴谋权诡、血腥杀伐之路的见证者。
　　也这延绵了三千余年的太平盛世的创缔者，守护者。
　　由少小时的雄心，一路杀伐中的戾气，渐渐平和，渐渐明见本心，渐渐以守护此土此境此民为责。
　　天下莫不以得此数公一言接引为幸事。
　　而这一天，圣朝元厉六公，有了一个共同的弟子，一个令六厉齐齐惊于天资的天才小童。
　　是名，剑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