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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心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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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越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安,她抬头望向林修恺,发现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他的母亲,仿佛刚才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这件事在温越看来绝对不是小事。
蒋月玲的不安是显而易见的,温越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家长会在孩子面前露出这样忐忑的神色,就像是逃学被追回来的孩子,人赃俱获,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等着一顿暴风疾雨般的责骂。
这场景叫人看了简直不忍,温越坐立不安起来,觉得自己是个不速之客,给主人带来了一场大难。
她起身想要走,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被林修恺按住了肩膀,强硬地压回了沙发里。
“妈。”林修恺叫了蒋月玲一声,他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搁在温越的肩膀上,似乎在提醒她没得他的允许,一动也别想动,“您和陈叔叔熟,和他老婆熟吗?”
他盯着蒋月玲,目光并不尖锐,同往常似乎并没什么不同,蒋月玲鼓起勇气看了林修恺一眼,脑子里不停地想:真像,和他爸真像,两个人都是这样,一张脸看着没什么情绪,可就让人觉得心寒胆颤儿。
蒋月玲觉得冤枉,其实她和老陈也没什么,只不过平时走得近了些,他俩打小就认识,在西道口的平房那儿邻里邻居地住了十几年,要不是后来老陈插队又读书的,说不定那时候他俩就成了。可惜,后来她搬家嫁人,他也娶妻生子,各活各的。这一别二十多年,柴米油盐的,谁的心里都想不起对方这么个人了。
可没想到去年夏天蒋月玲在麦林大厦楼下的工商银行取钱的时候,陈中华就排在她前头,两人都瞧着对方眼熟,可又不敢确认,于是偷偷观察着对方,最后还是陈中华脑子好使,一拍大腿叫出了蒋月玲的名字。老友重逢自然是喜不自禁,各自看着又都过得体面不错,所以这条线就又搭上了。
蒋月玲知道陈中华拖家带口,陈中华也知道她有老公有儿子,可这一开始还真不是问题,大家不过是聊聊天叙叙旧,感叹下过去那些干净的好时光,可回忆这东西,本身就带着美化功能,蒋月玲和陈中华当年搞对象的时候也没觉得对方有多么的好,可一成了回忆,当年的时光就仿佛自带了柔光镜,各种朦胧美丽,渐渐的,大家心里都开始清楚,对对方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蒋月玲偷偷安慰自己,想着他俩虽然是走得近了些,可心里是真没存那些个龌蹉的心思,不过是因为念旧又投缘所以联络得频繁了些。她原本觉得这话挺站得住脚的,于是一遍一遍在脑子里说给自己听,几乎将自己给说服了。可现在被林修恺这样问起,她突然还是觉得气短,觉得既冤屈,又本能地抬不起头。
林修恺问过她关于老陈的情况,她怕他瞎想,便吱吱唔唔地应付了过去。说白了她是心里害怕,倒不怕儿子说给自己男人听,儿子是个闷嘴葫芦,再大的事儿也是只进不出。她是怕儿子误会,怕儿子因为这个误会瞧不起她,将她看成不三不四的人。
“熟倒是不熟。”蒋月玲突然开口,底气不足地说道,“但是可以问问。”
林修恺笑了笑。
“你有空给陈叔叔打个电话吧。”他根本没信,不动声色地将蒋月玲的谎话给挡了回去,“他儿子的事儿人家也不是故意的,让他老婆也别太介意了。”
蒋月玲怔了下,不知积了多久的一口气,突然长长吐了出来,她一直以为林修恺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不懂事儿,可现在猛然发现,儿子早就长大了,不动声色地成了一个叫人摸不透的大人。
“你这孩子怎么……”
她的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温越实在看不下去,猛地甩开林修恺的手站了起来。
“阿姨,这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您要是方便就帮个忙,不方面也没事,我让我同学另外想办法。这事儿本来就是她不对。”她温柔地笑着,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察觉到,好心地将最后的一块遮羞布留给了蒋月玲。
蒋月玲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她心里感谢温越,又有些埋怨,埋怨她贸贸然地来,让她白白受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对她笑。
温越起身告辞,蒋月玲也不想留,站起来作势要送,可林修恺叫住了她。
“我送吧,刚好去买点东西。”
他越过蒋月玲和温越打开了大门,外头的冷风一下入侵进来,一屋子人快要烧着的脸都瞬间都凉了下来。
温越又冲蒋月玲说了声再见,也不看等在门口的林修恺,一个人径直下了楼。
她知道林修恺就在她背后跟着,两个人的脚步在楼道里此起彼伏,听得出来,她的有些急躁而林修恺却是气定神闲,就是这份悠闲令温越格外生气。
她加快脚步冲出了楼道大门,在外头猛地转身,面对着跟出来的林修恺压着嗓子怒道:“林修恺,你这人怎么能这么坏。”
林修恺没说话,只是神色淡然地看着她,他注意到温越的鼻尖和耳朵都红得吓人,说话的时候从嘴里呼出一团白茫茫的气息,迅速地凝结成小冰珠子挂在了她的睫毛上。
好些天没下雪,天气却是一天冷过一天,温越出门的时候想着不会在外头多待所以也没穿多厚的衣服,上身只穿了件短款的羽绒衣,下身一条普通的运动裤。这会儿站在风口上冷得发抖。可她生气,气得差点忘了冷。
“走吧,去那边说。”林修恺开口说,他过来抓着温越的胳膊将她往小卖部门口的玻璃屋带,可温越空着的那只手狠狠一撸,将林修恺的手从自己胳膊上给打开了。
“不去,就在这儿说。”温越犯倔不走,她是个急脾气,想起来要说清楚这个事儿就必须立刻说个痛快。可林修恺却不搭理她,又一次拉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扯了过去。
温越没想到林修恺竟有这样大的劲儿,根本没给她挣扎的余地,像拎起一只小兔子似得摆弄着她,她恨不得拿脚踹他,可又跌跌撞撞的连一只脚都腾不出空来。
那玻璃屋子里堆了些纸箱子,老板正在理货,看见他俩进来,一张脸气势汹汹,一张脸冷眉冷眼,都没个好脸色。老板乖觉,知道这是来吵架的,便识趣地抱起一箱子汽水走进了屋里。
林修恺终于放开了温越,这玻璃房里虽不算暖,却吹不到风,比外头要好了不少。温越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原本满肚子的火气因为他这一点点善意而消磨了许多。
“骂吧。”林修恺说。
可温越愣了,她刚才骂林修恺坏,可在某个瞬间,他又显得不是那么坏,似乎还隐隐有些良心,这让她不禁有些踯躅,不知道到底该要怎么说才好。
她抬头看着林修恺,而他也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像是对她将会说得每一句话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说吧。”林修恺说,“想怎么说都行。”
可温越半晌没吭声,她冷静了下来,有些原本想要冲口而出的重话这会儿都被挡在了喉咙里。温越不傻,从林修恺和他妈那一来一回的对话里她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蒋月玲难堪的原由,可她是个外人,她不该知道这些,蒋月玲尴尬,让她温越也跟着尴尬。
“那是你妈妈。”温越说,“你这样让她难堪有必要吗?”
“现在只是小难堪,最多心里不舒服两天,总比过些日子成了大难堪没办法收场好。”林修恺说。
“就算是这样你何必把我扯进去?让我也成了个不识相的恶人!”温越的声音低低的,她怕被人听见,怕蒋月玲的秘密因为她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林修恺注意到了她故意压低的声音,他冲温越微微一笑,露出了与年纪并不相符的疲惫神色。
“世界上没人比我了解我妈,她那人好面子,我直接去说,她要么抵死不认,要么避而不谈,我没办法让她正视这件事,但有外人在的话她就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地听。”
“你以为听了就有用?”
“是没用,可起码她知道,这事儿瞒不住我,也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呢,有些事儿看着平常,可一旦被人捅破了,桩桩件件翻出来都是罪证。”
“你就不能好好劝吗?”
“我劝没用,她搪塞着就过去了,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况且有些事劝不好,只要她心里不觉得错,就会一意孤行。”
温越歪着头听着,眉间忍不住拧出了一道扭曲的线条。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道错?”她问他。
“心和脑子不是一回事儿,她不是脑子指挥心的人。这种事儿因为藏着掖着,所以看起来天下太平。只要没人把那层纱揭开所以她就觉得就可以高枕无忧。可这种事儿从来都藏不久,一旦哪天东窗事发,她就是头一个倒霉的,哪怕真没什么,瓜田李下的也没人相信。”
林修恺平静地说完了他要说的话,他发现温越正在观察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挖出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隐情一样。
在温越的心里,头一次没有把林修恺当小孩子看,他的言谈举止里没有任何高中生的青涩,只有那张年轻干净的面孔还留有几分少年的模样。温越想起在他家里他对蒋月玲说的那些话,用命令的口吻说得那样笃定,就好像那个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是他而不是他的母亲。
其实温越知道林修恺说得每句话都有他的道理,可她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说不出的难受。她突然意识到,林修恺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阳光的少年形象,她很喜欢那个形象的林修恺,可现在眼前的这一个,却令她感到失望,只是转念间,温越又意识到,自己对他是没有失望的资格的。
“我觉得你和我想的不一样。”温越看着林修恺说,“你比我想象得要坏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