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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夫人 ...

  •   宁家门口,也有一株高大的槐树,和镇头的那棵槐树一样,都长得枝繁叶茂,但是今年响春雷的时候,一道落地雷正好劈在这棵槐树上,把槐树劈死了半边,如今这棵槐树一半是黑色的枯枝,一半是新发的树叶,看起来奇特得很。

      但是吓人的不是这个。

      而是槐树上挂着的人。

      槐树上挂了三个人。

      一个是宁家的门房,是个跛了一条腿的瘸子,据说他无儿无女,一直在宁家做事,早在宁家老爷太太还在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他被一根细如琴弦的铁丝勒住了颈部,挂在了槐树最大的一根树杈上,铁丝勒进了肉里,勒得他双眼暴凸,猩红的舌头吐了出来。

      在他上面,挂的是宁家的护院,是个人高马大的中年男人,天气好的时候,他常在宁家门口的石坪上演练功夫,单手能举起一把二十斤的石锁,连镇上新镖局的镖头都敬佩他是一条好汉。

      但是这条好汉也被铁丝勒住了脖颈,挂在了树上。大概因为他挣扎得着实剧烈,连脖子都被勒掉了小半个,失去支撑的头斜斜地倒在肩膀上,可以看得清被勒断的肌肉和气管。看他双眼里的血丝,可以看出他死前有多痛苦。

      但最可怖的,还是挂在树尖上的那个女子。

      那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面容姣好,穿着也精致,桃红衫子绿罗裙,脚上穿的是红绣鞋,白袜子,已经脱落了一只,脚光洁得很玉一样,只是皮肤里透出一股惨青色来。她的脸上满是怨恨,显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遭遇这样的横祸,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样瞪视着,看得人内心发渗。血从他们的脚上滴下来,在地上汇成一滩乌紫色……

      风吹过树梢,铁丝上穿着的小银铃细碎地响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宁霄怕得大哭起来。

      别人不认得那个女孩子,他却认得那是他娘亲的贴身丫鬟桃红,自小看着他长大的,早上出门前,她还在给宁霄绣鞋子,宁家的丫鬟里,她的女红做得最好……

      宁霄一面大哭着,一面朝紧闭的宁家大门跑了过去。

      “娘……阿娘……”他吓得呜咽了起来,趴在门口,拼命拍打着紧闭的黑漆大门,周围的镇民都被这诡异场景吓住了,只怕是有人来寻仇,都不敢去管他。只有一道比他高出一头的身影冲了过去,拉住了他。

      冲出去的人是江易。

      “宁霄,别在这里哭,”江易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太危险了,我带你去官府,我们先去镖局,等红姨他们押镖回来了,我再带你去找你娘……”

      宁霄哪里还听得进去,他不过才四五岁,自小活在这宁家大院里,没见过什么外人,骤然见到这样可怕的场景,吓得只知道找自己娘亲,没晕过去已经非常不错了。

      江易拉着他,把他抱起来,想带他离开,看这样子,宁夫人只怕也凶多吉少了,目前最重要的是宁霄的安全。

      昏暗的光线里,偌大的宁家的大院前,就只有两个孩子和远远围观的镇民,无人敢多说一句,只听得见宁霄撕心裂肺的稚嫩哭声,在这一片死寂里显得越发凄惨。

      江易用尽力气只想把宁霄抱走,宁霄却死死抓住石门槛,两人正在僵持,只听见“吱呀”一声,厚重的黑漆大门竟然打开了。

      那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门后没有血光,没有厮杀,也没有满地尸体的惨状,只有一个穿着绿衣的丫鬟,和桃红差不多年纪,也梳着双鬟,穿着精致,眼睛肿肿的,似乎刚哭过,看见宁霄,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抱了起来。

      “小少爷,你跑去哪里了!”她焦急地抱起宁霄,眼泪又涌了出来:“夫人把人都差出去找你了,我还以为……以为……”

      她以为的情况,自然不必说了。

      宁霄看见她,这才稍微心安一点,死死抱住了她的脖子,带着哭音问:“叶青姐姐,我娘呢?”

      “夫人在内院。”叫做叶青的丫鬟抱着宁霄,显然是要带他进去,看见站在门外的江易,怔了一怔,抹了抹眼泪道:“你是?”

      “他是阿易!”宁霄伸手去抓江易的衣服:“我跟阿娘说过的,要请阿易来我家吃饭。”

      他毕竟是小孩子,听到自己娘亲没事,又见着叶青,心就安了下来。要是现在骗他说外面树上挂着的是假人,他大概也会信的。

      但江易的眼睛却盯着这个叫叶青的丫鬟,他注意到她刚刚眼睛瞟过外面那棵挂着尸体的老槐树,眼中有惧怕之色,显然是知道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的。

      “小哥,谢谢你送我家少爷回来,这里很危险,你还是回去吧,过些天再来找少爷玩……”叶青把他当成了寻常小孩,当着他的面关上了大门,也不管宁霄还在叫嚷着“我要阿易来我家吃饭……”

      江易却没有离开。

      他在宁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记得以前宁家从来没有过这样阖门闭户的时候,宁家是商人,白日关门是很丧气的事,就算宁夫人治家严谨也没有这样过。再加上门口挂着的那些尸体,显然是真的,他们却不急着去官府报案,也不急着离开,竟然还要把自己关在里面,尤其是这个叫柳青的丫鬟,态度太平静了,简直有种听天由命的绝望感。

      整件事里都透着诡异。

      他没有强闯。

      外面围观的人还没离去,但是看到宁家没有被灭门,也都议论了起来,想必已经有人去报告了镇长,县城离这里不远,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看那血滴的速度,显然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红姨他们押镖去了,镖局里只有十多个人,还多半是下人,总镖头功夫还不如红姨……

      他决定先把这件事弄清楚。

      -

      天色已经全黑了,江易蹑手蹑脚溜到了当初他和虎子爬进宁家后院的地方,缺口还没被挡住,他捞起衣服下摆,扎进裤腰里,然后轻轻地爬了进去。

      后院里一片漆黑,满地都是长了刺的野莓子,江易裤子单薄,被划了好几下。野莓子上都是雨水,把裤腿都打湿了。

      黑暗中后院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出一些朦胧的影子,江易用手摸索着,就算他胆大,这时候也觉得有点后颈发凉起来,他摸到内院院墙的时候,吓了一跳,沾了雨水的院墙上泥土湿润,他还以为摸到了一个人。

      他沿着内院院墙摸到了内院门。

      宁霄今天应该就是从这个门溜出内院的,没有上锁。

      他谨慎地把院门一点点推开,没发出一点声音。

      内院就好多了,当中一栋两层的阁楼,下面是十分精致的卧房,卧房窗户里透出光来。庭院里收拾得很雅致,开着深色的山茶花。摆放着一些花匠的工具,还有一堆拌好的肥泥,显然是花匠做事做到一半就扔下了。

      江易狐疑地摸到卧室窗户下,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摸出一把小刀,轻悄悄挑开淡绿色的窗纱,看着里面。

      卧室里陈设得非常精致,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江南小富之家,壁上挂的古画笔法十分清逸,江易从没见过这么雅致的画,就算是小胖他爹自命风雅地在客栈上房里挂的书画,也连这幅画的一个角都不如。

      江易看到了宁霄。

      他坐在一个美貌青年妇人的怀里,叶青站在旁边,那妇人在喂他吃饭,桌上摆了七八个碗碟,做的都是非常精巧的菜式,江易见都没见过。但江易认得那就是宁夫人,去年宁霄病了,宁夫人在佛前祈愿,许下十担白米,宁霄病好了,她去佛前还愿,施粥十天,十里八乡都说她是观音转世,神仙一样的人物。

      宁霄显然已经被骗了过去,一点也不问那几具尸体的事了,坐在宁夫人怀里,跟她说着自己今天听到的精彩故事,他年纪小,记忆力又不好,江易说的那些典故事迹他一概不记得,只知道说:“阿娘,展惊鸿好厉害……”

      宁夫人嘴角噙着点笑,答应着他。眼睛看着宁霄的时候满是慈爱,然而江易却从这慈爱里看出一丝悲哀来,镇上曾有个妇人,丈夫在外帮工,好赌,欠下巨债被人砍死了,她反而把最后一副银耳环都当了,置办一桌鱼肉,给三个子女吃。等孩子吃饱熟睡之后,把他们都勒死了,然后自己上了吊。

      江易记得她当时坐在门口的水边料理鱼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笑容。过往洗衣的妇人问她是不是她丈夫赚了钱回来了,她还笑着说是的。

      宁夫人的眼神就和她一样。

      旁边站的叶青却是一脸哀色,心酸地看着这其乐融融的母子俩,时不时还背过身去抹抹眼泪,宁霄那傻子一点都不懂,只知道坐在自己娘亲怀里撒娇,吃得开心,还甜甜地朝叶青笑。

      宁霄第五遍说“展惊鸿好厉害”的时候,宁夫人仍然笑着,摸了摸宁霄的头发,闻道:“那小宁想当展惊鸿吗?”

      “想!”宁霄响亮地回答她:“我也要当大侠,也要有一把厉害的剑,谁欺负好人,我就把他们打跑。阿易说了,侠客就是这样的……”

      宁夫人无限宠溺地看着他,叫了声叶青:“去把那把剑拿来。”

      “夫人……”叶青似乎有点迟疑。

      “叫你拿就拿来。”宁夫人仍然带着笑,语气里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现在不拿出来,以后还有机会看么?”

      叶青又抹了一把眼泪,转到帘子后面去了。

      宁夫人又拿起筷子来,夹了一颗水晶般的肉丸子,喂给宁霄吃,宁霄正在努力自己用筷子吃饭,把筷子握得东倒西歪的,一口饭都没吃进去。

      “娘亲做的饭好吃吗?”宁夫人轻声问他。

      “好吃!”宁霄吃得心满意足,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他的眼睛生得尤其好看,笑起来无忧无虑的,看得人心酸的。

      宁夫人的眼睛红了红,伸手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宁霄自幼多病,比别的小孩长得慢些。头发也是细细软软的,像婴儿的头发。

      “娘亲以前忙着生意,没空做饭给你吃,常把你交给奶娘带,”宁夫人用脸摩挲着宁霄的脸:“你怪娘亲不怪?”

      宁霄摇了摇头,他大概也感觉到宁夫人情绪不高,很乖地亲了宁夫人一口:“我最喜欢阿娘了。”

      宁夫人闭上双眼,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春雨夜凉,她衣衫单薄,不过是个身形清瘦的年轻妇人,守着这个四岁的孩儿和这一点温暖灯火,外面满是这世间无尽的黑暗,肃杀的寒冷,一点点侵袭过来,她什么都守不住。

      “少侠,外面冷,”她忽然抬高声音说道:“不嫌弃的话,就进屋坐坐吧。”

      江易心神一凛,连忙张望四周,以为她说的是别人,以为这间卧房周围还有别人在窥视。但是眼看着宁夫人抬起眼睛,一双美目竟然是直直地朝他自己看了过来,连宁霄也好奇地跟着看了过来。

      江易知道她发现了自己,听见她叫自己“少侠”,知道她没有恶意,也堂堂正正地推开卧房门,走了进去。

      宁霄惊喜地看着他,直接跳下宁夫人的膝盖,朝他跑了过来:“阿……阿易,你来了……”

      他一见江易就结巴的毛病,还是没改。

      江易拍了拍抱住自己腰的宁霄,眼睛看的却是宁夫人。

      宁夫人平静地看着他,她是江易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虽然已经是夫人打扮,因为是寡居的身份,也是一身素色,却在这素色里透出一股清丽脱俗的气质来,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好像藏着千言万语一般。

      “你就是江易吧,”她像长辈一样对着江易笑:“小霄常跟我说起你。”

      “你称我为少侠?”江易有点惊讶地看着他。

      宁夫人笑了起来。

      “你教小霄说‘匡扶正道,行走江湖,称之为侠。’”她平静道:“你能懂这个道理,称你为少侠也不为过。”

      “江湖人都知道这道理啊。”江易还是不信。

      “都知道,却都不会这样做。”宁夫人有点嘲讽地笑着道:“不然我们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了。”

      什么境地,她不说,江易也懂,树上的那三具尸体,门房意味着凶手可以在宁家来去自如,护院意味着凶手不把宁家的武力放在眼里,丫鬟意味着凶手可以不知不觉地杀了宁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是示威,也是传递一个信号:你们什么都不用做,闭目等死就好。

      “我已经遣散家仆,如今这院子里,就剩我和这孩子。叶青是从小跟着我的丫鬟,太过忠心,不肯走,宁愿留下了和我一起等死。”宁夫人劝说江易:“你和我宁家无亲无故,就别淌这趟浑水了。”

      江易神色坚毅。

      “宁霄是我朋友,我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是不会走的。”

      “等你弄明白了,也就走不了了。”宁夫人告诉他。

      “那也要弄清楚。”江易摸了摸宁霄的头,宁霄抱着他的腰,因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所以很乖地不出声。宁霄的眼睛像极了他母亲,黑白分明,像水里的棋子,黑里又透着点润,看起来非常五谷。

      江易无论如何也无法抛下这样一个宁霄,然后等着第二天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他被官府仵作抬出去。

      宁夫人嘴角的笑容收敛了。

      “也好。”她微垂着头,像是在说给江易听,又像在自言自语:“这些年来,我也藏了许多话想说,只是不能吐露一个字,压得我心头憋闷,索性今天一并说出来吧。”

      她说完,往旁边让了让,示意江易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那里摆着一套干净的碗碟,倒像是在等着谁一起吃饭一样。

      “这桌饭还未冷,我四年未下厨,手艺生疏,”她俨然是温婉好客的女主人:“不嫌弃的话,就坐下来尝一尝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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