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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戚顾]惟有香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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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香如故
秋已深,风凉。
秋风卷起漫漫沙尘黄土,一片落叶在凄恻的风中伶伶地打着旋儿,未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往何去,飘零,孤戚而无依。
白日,却不见青天。
苍穹阴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闷。
小镇,窄街,简朴的酒馆。
戚少商坐在角落的小桌旁,桌上有酒,有肴。
酒是好酒,肴是佳肴。
戚少商却觉得这酒太淡,这肴无味。
戚少商右手握着一只酒杯,杯中盈满醇香的清酒,他却未饮。
他的眉心深锁,唇紧抿,许是太用力,颊边竟现出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唇边淡淡的须渣染着风霜的颜彩,显着浅浅的疲色和倦意。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宛若深夜空中璀璨的星子,让人见之不由砰然心动。
三天前,为了追捕恶贯满盈的“江东十虎”之首的杜醒德,戚少商来到了这个小镇。谁知这厮恁也狡猾,饶是戚少商精明果毅,也几次三番差点被骗过。
最后自然是神龙名捕技高一筹,在日前终将这只猛虎诛杀在镇外的小树林中。
然而,在诛杀杜醒德的时候,戚少商仿佛在那林中见到一抹青色的身影。
戚少商当时即是一怔,那杜猛虎又岂是等闲之辈,在戚少商分神的刹那,立即反击欲逃,几乎得逞。
当然也只是几乎而已。戚少商毕竟是戚少商,最终也没让其逃脱。
等到解决了这一切后,却已遍寻不着那抹青影了。
若是换了旁人,或者会认为也许是自己眼花,但戚少商不会。
那个身影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是深刻在心底的一块烙印,从不用着意想起,却不曾一刻有忘,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狠狠啃噬他的灵魂,哀伤,愤怒,痛悔,还有着连他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惆怅和憾恨。
经年不见,乍然逢遇,在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的时候,已开始下意识地寻找。
找到他,找到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强烈地呼喊。
然而找到之后呢?
不知道!
他还来不及想,耳边已响起一声暴喝,“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的眉蹙得愈深,握杯的手也紧了紧,却是头也未抬,淡淡应道:“我是。”
“那你去死吧!”话音未落,一片刀光剑影已劈头砍来。
戚少商立即掷出手中的杯,同时右脚提足踢在捉肚上,左脚足尖在地上一点,连着身下座椅向后滑退。
只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一切停顿下来,那张桌子连带上面的酒菜已是零落破碎不成形状。
戚少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缓缓抬起头,蓦地双目一瞪,寒光暴射,那摄人的气魄震得那群提剑拿刀的江湖汉子也唬了唬,戚少商一字一句喝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杀你,问你自己吧,你杀了我们大哥。”
“你们大哥?”戚少商疑惑。
“杜醒德。”
“原来是‘江东九虎’,”戚少商眉一扬,傲然道:“你们来得正好,也省得我要一个一个去找。”
“江东九虎”闻之忿然,怒喝道:“戚少商,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杀得了我们九个人?”
戚少商冷笑,他已开始慢慢拔剑,“且试试看。”
他的剑还未拔尽,“江东九虎”已经呼喝着抢攻上来。
两柄剑,三把刀,分三路直取他颈,胸,腹三要处;另两柄剑分两路攻向他下盘;最后两把刀分别横扫他两踝。
一片白光晃起,招招攻急,式式逼险,其配合不可谓不合契,时机也掌握地恰到好处。
一般人若是遇到这样的险情,第一反应必然是急退,避开这一轮攻势,再行反击。
然而戚少商不。
戚少商不退,反进,急进,堪堪迎向那一片光影,以超乎寻常的速度。
“江东九虎”还未反应过来,戚少商已经冲过了他们以刀剑密织的网,所有的攻击都落了空。
事实上,倘若方才戚少商后退,反倒会被逼进死角,因为酒馆本就狭隘,终将无路可退,必躲不过“江东九虎”配合无间,一轮猛似一轮的攻击。
只有先置诸死地,方能后生。
只是这样的迎敌之策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它不仅需要足够的对敌经验,机敏的反应能力,更需要勇气,胆量,智慧和无比的自信。
恰好这些,戚少商都不缺。
是以,“江东九虎”还在不可置信于己方攻势的落空,戚少商已经开始了他的反击。
戚少商冲向刀织剑网的时候,他的剑已拔出,等他冲过去后,那两个横剑攻向他颈项的剑手已经倒下。
“江东九虎”从震惊中回过神的时候,“九虎”已经只剩下了“七虎”。
悲愤和恐惧让他们一时红了眼,不顾一切地再次围攻上来。
然而先势已失,信心也在刚才那一交手中被打击,于是这一番攻势更像困兽之斗。
戚少商就像一个猎手,又宛如一尊天神,下手再不留情。
刀剑相撞,金铁交鸣,间或夹杂着呼喝以及声声惨叫,空气中弥漫起呕人的血腥味,血红也成了唯一的色彩。小小一间酒馆霎时变成了修罗的炼狱。
一切再次止息下来时,“江东九虎”有八只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成了死虎。最后那一只却是簌簌发抖,浑身染红地跪在地上,衣上的污血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他兄弟们的,他的脖颈上还架着一柄剑。
戚少商的剑。
此刻,他仿佛连握剑的力气也没有了,“呛”地一声掉在地上,眼里满是企怜和哀求,口中叫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哪里还有半点虎的威严,只怕连一只猫都尚且不如。
对死亡的恐惧,岂非本就最能折损人的尊严?
戚少商看着他,不语,眼中有着怜悯和鄙夷。良久,他慢慢收起手中的剑,不屑再看一眼,转身离去。
戚少商不是不明白惩恶务尽,也知道这样的放过未必会让这人改邪归正,然而他就是没有办法对这样的人下手,杀他,只脏了他的剑。
戚少商转身,所以他没有看到那个人在他转身后眼里流露出的阴毒神色。
他看着戚少商的背影,满是怨恨,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悄悄欺近。
老虎就是老虎,即使暂时被拔了牙,你也永远不要把它当一只病猫,尤其是一只阴险而狠毒的老虎。
戚少商的感觉是何等的敏锐,原本他不可能察觉不出背后的动静,然而他却恰在那时看到酒馆外街上飘过的一抹青影,甚至是额边随风轻轻飞扬的卷发。
果然是他!
戚少商一时乱了心,也分了神
就在这一刹那,冰冷的匕首已经贴上了他的背,一股渗人的寒意让戚少商心中一凛,情知不妙,却已避之不及,只得侧身一让,避过后背要害之处,匕首锐利的锋刃狠狠插入他左肩臂。
戚少商早已聚起真气护在左臂,匕首插入两寸就再也进不得一分。
戚少商曲起左肘借机奋力向后一撞,堪堪击在偷袭之人的腰腹要害上,那人便被这强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飞去,直到狠狠击在墙壁上才止住去势,沿着墙壁缓缓滑下,喷出一大口鲜血,立时咽了气。
戚少商缓得一口气来,却发现左肩臂上受伤之处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便知这匕首上有毒,立刻拔出匕首,封住周身要穴。回头便到那九只老虎身上去搜寻解药,半天,一无所获。
这一番耽搁下来,再回头向外看时,哪里还有那青衣人的影子。
当下,戚少商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忙向外寻去。
路上行人寥寥,见他肩臂带伤,衣裳染血,也纷纷走避不及。
一直追到镇外的树林,戚少商终于不支倒地,头晕眼花,神志渐失,他知道这是匕首上的毒发作了。
陷入昏迷之前,戚少商只隐隐看到眼前地上一双白袜黑靴以及一袭青衫黄衣的下摆。
风,呼呼吹着,刮起林中枯叶呜呜作响,仿若有人在林子深处呜咽。
秋意愈加萧索。
再次醒来的时候,戚少商发现自己染血的外衣已被除下,伤口也被细心地包扎好,稍一运气,气流畅顺,想是身上的毒也已清。
戚少商略撑起身,四下打量一番,才知道自己身处一小屋内,简朴而整洁。除了身下的一榻之外,只有离榻不过三步的一个石砌灶台,台上置一红泥小火炉,炉上正煎着一碗药,火炉旁闲散堆放着数种干燥药材。
小屋柴扉未闭,门外直见大片树木,想来这小屋应是建在林中深处。
时已近黄昏,天仍是阴沉,暮霭浓重,冥色逼人。
小屋内光线暗淡,只有炉中隐跃的火光印红了伺药之人一张俊俏的容颜,眉如远山般秀雅,眼似清泉般亮澈,唇不点自朱,泛着水光般的润泽,鬓边微垂的卷发衬着饱满光洁的额头却平添一层妩色。
此刻,他正背对着榻上的戚少商,神色专注而凝然,仿佛不知道那榻上之人已经醒来。
戚少商缓缓坐起身,静静凝视着他俏拔的背影。乌黑的发泼墨般披洒在俊挺的肩背上,衬着青色的衣,出奇地和谐夺目。
修长而秀气的手穿透青色黄里的袖,在褐色或者深绿色的干药材上拨弄,太过鲜明的颜色对比衬得那肤色愈加的白皙,就连原本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也在这样比衬中显得灵动无比,仿若最优美的舞蹈。
戚少商突然觉得困惑,仿佛陷入梦境般不真实。一直切切地只想找到这人,却从未想过真的见了又要怎样,何况也着实没有料到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一时只觉百感交集,心中翻腾不已。
良久,戚少商才开口,“为什么救我?”
他问的是“为什么救我?”,而不是“是你救了我?”。
顾惜朝微微僵了一下,手指上的动作略一停顿,只是那么一瞬间,一闪即逝,但戚少商还是注意到了。
顾惜朝继续整理着药材,并不回身,状似漫不经心地淡淡应道:“我高兴。”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戚少商又问。
“那是你的事。”顾惜朝终于转过身,看着他。突然微一抬首,秀眉一扬,嘴角一弯,勾出一个略带讥诮的笑,“你要杀了我?”
戚少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慢步下榻来,半天才冷冷道:“本来是的。”
顾惜朝一怔,却是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心里没由来的一阵不是滋味,嘴角的弧度也渐渐拉直,垂下眼睫,顺然道:“本来……?那现在呢?”
冷不防戚少商突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直直将他压到墙上。
顾惜朝吃了一惊,反手便要去推,戚少商不慌不忙,只曲起手在他左肘“曲池穴”上轻轻一撞,立刻半边身子都麻了,反抗不得。
顾惜朝又气又急,虽半边身子无法动弹,还是勉力抬起未受制的右脚,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出。戚少商立即伸出左脚一勾,紧紧缠住对方攻势凌厉的右腿,同时身体更往前压下去,两人便贴合得几乎没有空隙。
顾惜朝挣扎不过,又怒又恼,使劲一扭头,狠狠地瞪着戚少商,恨恨道:“我救了你,你就这么对我?”
戚少商面色一寒,冷哼道:“那你欠我的,又该怎么算?”
顾惜朝突然平静下来,看着戚少商一挑眉,一斜眼,嘴角也再次微微上翘,缓缓道:“那么,你待如何?”
戚少商反被他问得一怔。
经过刚才的一番争斗,此刻顾惜朝的衣襟已有些微凌乱,额上沁出几滴汗珠,一绺卷发粘在上面,因为沾了湿的缘故,愈发黑亮得近乎妖冶。他的身子虽然受制不能动弹,脸上神情却越发倨傲,头昂得愈高,露出一段白皙的雪颈。眼里似笑非笑,透着丝丝嘲弄,嘴角上扬,粉色的唇微启,似是挑衅,又带着点说不出的,诱惑……
戚少商只觉得心中一荡,脑子里“轰”的一声,瞬间空白了一片,嘴里不由自主地喃喃吐出三个字,“你说呢?”,然后便不受控制地吻了上去。
一触上那片柔软的带着点凉意的唇,戚少商顿觉那满身满心的焦躁霎时都平息了下来,深心中某处泛起的暖意带着淡淡的酸涩缓缓漫遍全身,仿佛久经流浪终于回到故乡一般的安心,突然就明白了一直以来的切切寻找都是为了什么。
戚少商的脸慢慢凑近的时候,顾惜朝的心中一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所有的反应。等到戚少商的唇真正贴上来的时候,他的心便猛地一跳,一股热血直冲上面门,连呼吸也停滞了片刻。
半天,顾惜朝才回过神来,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又羞又恼,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后背紧抵在墙上,因穴道受制,半身酥麻,身前那人又死命压上来,一只脚也被缠住,甚至他还两手撑在自己脖颈两侧,便是想要转头也是不能。这姿势说有多暧昧便有多暧昧,更不用说此时紧密贴合的唇齿。
顾惜朝见逃不过,又恨极羞极恼极,且他哪里又是甘心示弱的人,索性心一横,狠狠吻了回去。
顾惜朝原就没有任何经验,又兼是在意气之下,只顾一味啃咬,戚少商便有只能嘶咬着回应。唇齿相撞,很快两人的口中都弥漫起一股铁锈般的味道,也不知是他的唇咬破,还是他的血流出。这哪里还是吻,分明就是一场厮杀,渐渐都有些透不过气来,偏偏两个人都极倔强,谁也不肯先认输,抵死纠缠。
直到两人都几至昏厥,才双双松开彼此。
戚少商一面急急喘着,一面瞪着他,顾惜朝便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只惜他此刻喘息未定,两颊潮红,目光迷蒙似含着水雾,比之平日少了七分凌厉,倒多了三分妩媚。
顾惜朝好容易稍稍止住急喘,看到他们此刻的情形,又禁不住一阵脸热,垂下头,低声道:“你……还不放开我!”
戚少商这下倒是痛快,也不多言,只在他胸口“神封穴”上轻轻一拍,顾惜朝微晃了晃,便觉得半边身子慢慢恢复了知觉。
戚少商虽解开了他的穴道,却还是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仍是把他抵在墙边,只怔怔地盯着他瞧,仿佛要看出些什么来,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
顾惜朝见他神情古怪,想到他方才的轻薄之举,心下着实着恼,又因他不肯放开自己,更是恼上加恼。手底下暗暗运劲,趁他不备,猛地一掌击在他左肩上,同时右脚收膝一顶,撞在他的腹上。
戚少商不防他突然出招,来不及运攻抵抗,向后倒飞,仰面跌在榻上,闷哼一下,便没了声息。
顾惜朝初时还颇得意,昂着头轻拍着手哼道:“戚少商,看来你还是没有学得聪明啊!”
等了半日,见那人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静,不由得慌了。这才想起他的左肩上是受了伤的,况且体内的毒也才刚清,自己下手怎么也没个轻重。
顾惜朝连忙上前探看,心下暗自悔恨,轻轻唤着那人的名字,声音里也染着掩不住的焦急。
顾惜朝正要俯身去看,刚才还紧闭双目作痛苦状的人却突然睁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拽住他的手一扯,顾惜朝惊呼一声,便被摔在榻上,正要挣起,戚少商已翻身压了上来。
顾惜朝怒极,心道我好意担心你,你却如此作弄于我,正待开口斥责,不防戚少商却忽然一口咬在他敏感于常人的耳垂上,顿时一声喝骂转成了半句呻吟,更兼那人似不知餍足地在他耳廓上轻轻一舔,半边身子便酥麻下来,耳根颈后更是红成一片。
顾惜朝正自躁热羞愧难当,忽听身上那人一声轻笑,温热的气息暧昧地喷吐在脸畔耳后,顾惜朝的心却突然冷了下来。
那人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感觉?”
顾惜朝愤恨地转头,就看到那人晶亮的眼和一脸的调笑。
顾惜朝的脸更红了,甚至连雪白的一段脖颈也挣成了胭色,身躯微微地抖,却不是因为欲热,而是因为羞怒,还有愤恨,他想也不及多想,立刻一掌挥出。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却两个人都怔住了。
顾惜朝没料到他竟没躲开,盛怒之下的出手并未留力,戚少商清俊的脸上立刻泛起五道鲜明的指印。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戚少商也愣住了,是没料到他会突然出手,还是没料到自己竟然未躲。心头的火起却被这一巴掌打散,神思立即清醒平静下来。想到刚才的一番作为,竟似着了魔般不能控制,又不由怔忡起来。
顾惜朝心中又恨又恼,恼他轻薄,恨他轻佻,最恨的却是他无意的调笑。纵是无意也伤人。便是因为无意,所以才最伤人。然而看他呆住,又见他脸上那五道红痕,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些不忍,受了魇般想要伸手抚上去,突地又想到他的薄意,只觉无限委屈,万般酸涩,一狠心,咬紧了下唇,本来带着温情暖意的手,便换成了挟着凌厉风势的掌,一掌扇了过去。
又是“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两人再次怔住。
顾惜朝没料到他还是没躲,戚少商也没料到他居然还打。
戚少商轻抚着火辣辣的,已经有些微肿起来的脸,看着顾惜朝微微闪烁的眼,却觉得他是嗔多于怒,怨多过恨,强睁着的双眸也似含着虑忧。
戚少商心头一震,一个念头渐渐明晰清楚。
戚少商看着他,眼睛慢慢亮了起来,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惜朝一怔,没想到他不但不恼,反倒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瞥了他一眼,偏过头去,冷哼道:“我说了,我高兴。”
戚少商看着他有些别扭的样子,心里却越来越愉悦,脸上也泛起浅浅笑意,似连那疼痛也忘了,他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顾惜朝听出他话里古怪,心中一惊,猛一回头,急急道:“你知道什么?”
戚少商不说话,只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敛起,眼睛深沉如夜空,眸瞳深亮如寒星,良久,才喃喃重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
顾惜朝一震,对着他的眼神,心里渐渐清明起来,他知道他的知道,他也明白了他的意思,然而另一重更深沉的悲哀却涌上心头,他惨然一笑,“知道,便又如何?”
顾惜朝撑起身,轻轻将他推开,戚少商怔愣着任由他把自己推开。
顾惜朝站起身,顿了一下,还是不发一言地迈步向外走去。
“惜朝,”戚少商在他身后缓缓站起,轻轻叫了一句。
顾惜朝闻言停下,却未回头。
戚少商看着他僵直的背影,还是那么冷冷静静,清清淡淡,却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压迫,慢慢念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惜朝,我不希望我们会有这样的遗憾。”
顾惜朝突然回身,一把纠住他的衣领,压抑着声音狠狠道:“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头一垂,抵在他肩上,略带哽咽,“我已经什么都失去了,我已经避开了,还要我怎么样!”
戚少商蓦地眸色一黯,一反手又使劲把他压到榻上,喑哑地低吼,“是你一直在逼我呀!”伸手扳过他的脸,抬高他的下颌,逼他正视自己,深深道:“惜朝,不要勉强,不要欺骗自己!”
顾惜朝被迫昂着首凝视他,看着他眼里的愤怒和坚定,慢慢闭上眼睛,用手捂上自己的脸,从指缝间溢出一句痛苦的低吟,“我为什么会……,我对不起晚晴!”
戚少商轻轻拉开他的手,苦笑道:“我又何尝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连云寨,毁诺城,雷家庄,神威镖局……一笔笔的血债,全是受我的牵连,可我偏偏又对你……但是,”戚少商俯身撑在他颈两侧,深深地注视他。
顾惜朝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而严肃的神情,甚至带着一点阴狠和决绝,那个连云寨的大当家总是豪气万千,正气凛然,何曾如此过。
他知道,他是他的蛊,正如他是他的毒。这一辈子,再也休想撇得清。
戚少商看着他,认真道:“……但是,就算从此兄弟们的冤魂日日在我耳边哀鸣,就算今后我再也不得安宁……我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
“倘若这是罪,就让我接受惩罚;倘若要下十八层地狱,便让我去;倘若会永不超生,也让我背负!”
顾惜朝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良久,忽然眉一扬,嘴角一弯,露出一贯的睥睨和倨傲,淡讽道:“你?你一个人,担得了吗!”
戚少商也笑了起来,淡淡道:“我一个人但不了的话,那就一起!”
“好!”顾惜朝想也不想,立即答道,很是认真。
两人久久相视,各不相让。
突然,戚少商一把抓过顾惜朝一绺发,在手中轻轻把玩,口中说道:“你救了我,我该如何报答你?”
顾惜朝先是一愣,既而知道他是玩笑,便也笑道:“你说呢?”
“我看不如,”戚少商故意沉吟了一下,眼珠子转了两转,贼贼笑道:“就以身相许吧。”
顾惜朝一怔,面上一红,轻啐道:“呸,谁要你!”
戚少商仍是笑道:“你啊。”
顾惜朝脸上更热,知道调笑的话说不过他,索性不言,伸手便去推他。
戚少商顺势握住他两腕,压向两侧,继续道:“至于你欠我的嘛……就用你的下半辈子来还吧。”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愈发低哑起来。
顾惜朝一抬头就见他一双灼灼的眸子盯过来,心中一震,恍惚间,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息压了下来。
突然煎在红泥小炉上的药罐“突突”地跳了两下。
“唔……药煎好了。”挣扎的声音,带着丝丝的轻喘。
“别管。”毫不客气地打断。
“你的伤……”再挣扎。
“没事!”依旧霸气十足。
“戚少商……唔……”渐渐没了言语。
……
满室旖旎。
小屋外是大片的梅林,虽只深秋,墙角的那棵树上已经悄悄地绽放出一朵小梅,在萧冷的秋风中轻轻摇摆。
已是黄昏独自愁,
惟有香如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