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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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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孤坟】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山道上走着大批队伍,在山间路上满满当当,一眼望不到首尾。行军中的队伍一片寂静,除了马蹄声,再无其他。
这死一般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两日。
两日前,狼牙军继续西进,潼关失守。这场战役中,天策军损伤过半,天策府副统领秦颐岩于城门自刎。
这路上前进的队伍,就是仅存的十万天策军将士。
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
而亲眼见证一切的穆玄英,正和浩气盟的人一起随军前往长安。浩气盟的人跟在李承恩身后,也都一言不发。
走到晌午,杨宁下令就地休息,同时清点人数。正逢春日,处处春光乍泄,这里却像是阳光到不了的地方。穆玄英牵着马来到山涧一边,默默找了个石头坐下。
他刚坐下不久,莫雨也在一旁坐下了。
莫雨打开水袋递了过来。
穆玄英微微摇了一下头。
莫雨稍稍迟疑,最后还是将手收了回去。但没过多久,他沉着声音开口说话:“不想喝也要喝。”
声音沙哑,像是喉咙在撕扯。
穆玄英侧目看他,心忽的一软,接了过来轻轻抿了一口。
莫雨看看左右,见除了守卫还在巡逻,其他人都在闭目休息,便对穆玄英低声说:“跟我来。”说完拉上穆玄英就往后山走。
穆玄英全无心思,只是被莫雨拉着往前,在树林里跌跌撞撞也一路无言。
莫雨依旧是先开口的人,也是唯一开口说话的人。
“这里是平顶山,是从潼关去长安的必经之路。但我们已经快走完这段最难的路了。”莫雨回头看穆玄英,手上用力握了握,“前面是你熟悉的地方,跟我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视线渐渐开阔起来,仿佛前方真如莫雨所说,是一片坦途。穆玄英却在这时叫停了莫雨。
“我知道,前面是枫华谷。”穆玄英清了清嗓子,“现在虽然看不见大片大片的枫叶林,却还能看见红叶湖。”
莫雨蹙眉,又拿出水袋来,凑到穆玄英嘴唇边,说:“喝些水。”
“雨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潼关……”
“你不知道。”莫雨打断他,无奈地将水袋盖好,指了指来路那边,才说:“你在想的无非就是潼关,天策军,浩气盟,叶琦菲,天下百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提到潼关,穆玄英心口一紧,这短短半月以来发生的事仿佛是场梦,让他觉得不真实,但每次当他看见浑身伤痕的莫雨,看见自己满手的泥泞,看见一张张疲惫而担忧的脸,他又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事情的确发生了。
最可怕,他不愿面对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莫雨吐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上前捧住穆玄英的脸,柔声道:“毛毛,看着我。”顿了顿,“此时此刻,此地,只有你我,只有我们。我不想听你说那些国仇家恨,也不想看见你为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愁眉不展,我只希望你看着我,和我说话。哪怕你做不到,我只能求你逼自己做到,什么也不想。”
穆玄英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莫雨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半晌,才说:“眼下已不是我们能掌控的范围,你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就算你身体安好,我也希望你,希望你能跟我走。”
穆玄英没说话,莫雨却读懂了他的眼神。
有时候,他觉得穆玄英什么都懂,但穆玄英却不肯做正确的事;有时候,当他觉得穆玄英什么都不懂,穆玄英却又像是能读心一般,将他看的透彻。
“离开这里。”莫雨道,“眼下的唐军挡不住狼牙,洛阳和潼关就是最好的证明。江山是李家的,天下是百姓的,他们的命运由自己掌握,非你我能改变。也许你放不下,你身处其中,始终将自己放在这大流里,处处感同身受。可我看得清楚,大势如此,在长安还会发生一样的事。”
闻言,穆玄英神情哀伤,痴痴望着莫雨,喃喃道:“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我知道,我知道。毛毛,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流血和牺牲。你以为这是最惨吗?你看看刚才那些人,他们中的每一个,在下一场战斗里随时都会死,一定会死,而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下一场战斗会在何时到来。你看到那些受了伤的残兵吗?他们中有一半人都活不到长安了。你看到那些吓破胆的前锋吗?从此之后他们再也无法舍命冲锋。甚至浩气盟的人,你以为到了长安你们就能全身而退或是出一份力?”
“胜败乃兵家……”
“你还不明白?为何我们折返洛阳城,城门紧闭?为何城内屠杀,却有人说上面下令禁止开门?为何潼关兵将不统一?倘若第一次是失误,秦颐岩为何愤然自刎?”
其实这些每个人大约都明白了。
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
莫雨又呼出一口气,久久,才又说话:“毛毛,这已经不只是一场战斗,这已经不只是打赢胜仗这么简单的事了。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朝堂纷争和江湖是非,现在还来得及,否则深陷其中,绝无法安然脱身。你要救叶琦菲,我可以答应,我有把握能找到她。然后我们就去塞外,天高地阔,什么事也再也与我们无关,什么人也无需你我操心。”
“我做不到。”穆玄英却是断然道,“雨哥,前一刻我还在调侃琦菲,我还在对藏剑山庄的弟子发号施令,我还与副统领说了话。我以为,至少我以为我认识的每个人都能全身而退,我以为几年后,甚至很快,我们就能坐在长安的酒楼中品尝佳肴美味,将这几场大战放进回忆。”
“你知道的,停不下来了。利欲熏心,不到你死我活,停不下来了。”
“那些人是不是白死了?”
莫雨道:“毛毛,往后走,只会有更多的无可奈何。”
树林里恢复寂静。
风轻轻吹过,树叶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缝隙射进来,照在他们周身。
久久。
“我要留下。”
穆玄英看着莫雨,像是被激励一般,比以往都要坚决肯定,说:“我要留下。哪怕天策军不需要我,哪怕我会因此送命,哪怕功败垂成,哪怕前路坎坷,哪怕后人不承认我,哪怕我做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什么。我要留下。”他哽咽着继续说,“哪怕有人会继续离开我,哪怕我连将他们的尸首埋葬都做不到,哪怕此刻就是最后一刻。对不起,雨哥。我……我不能答应你。”说完,穆玄英毫不犹豫转身往回走,撇下莫雨一人。
“哪怕你明明可以和我长相厮守?”
穆玄英脚步一顿,停在不远处。
想回头,却不敢回头。
想选择,却没有选择。
“我们一定会赢的。”穆玄英最后只说了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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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一个人走在树林里,像是迷失方向的人,漫无目的走着。
没走多远,竟看见朱剑秋和曹雪阳站在前方树林里。穆玄英忙上前去,可走近了却突然开不了叫他们二人。
眼前,每一棵树的树干上都刻了字。
穆玄英起初不大懂,当他看见有一棵树干笔直的参天大树上赫然刻着“天策军副统领秦颐岩”时,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些树用做什么。
明白的一瞬间,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塞满,嘴里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愣在那里,望着朱剑秋和曹雪阳的背影,像是个没了魂的人。
这里,是他们为死去的天策军立下的十里孤坟。
眼下后有追兵,他们只能如此。
这是一场寂静无声的祭奠和缅怀。
属于天策军的仪式。
许久,曹雪阳道:“军师保重身体要紧,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朱剑秋道:“宣威将军无须挂怀老朽,还是多为以后做打算吧。”
他的声音沉着而平缓。
“我已有打算。”
“不妨说来?”
曹雪阳稍稍迟疑,说:“我只求军师一件事,望军师能以性命承诺。”
朱剑秋道:“你跟在大统领身边习得一身武艺,也算是屡立奇功,大统领于你,如师如父,你想求我,回到长安后,无论如何都要力保大统领?”
曹雪阳自嘲一笑,“军师神算。”
“雪阳。”朱剑秋忽地叫了一声,而不再是称呼“宣威将军”,随后徐徐说:“每一场争斗背后都是权力和欲望在纠缠所致,这一次也不例外。三人成虎,看来你已猜到,此次返回长安才是争斗的开始。”
曹雪阳秀眉一瞪,说:“回到长安,今日葬在此处的每一位天策将士的仇,我会找那个人一并讨回来!”
“雪阳,天策军需要你。”朱剑秋道,“天下百姓也需要你。”
“倘若天下百姓需要我,我便为他们流干最后一滴血,倘若天策军需要我,我便为他们顶住半边天。可眼下,他们不需要!陛下根本不需要我们!”
“雪阳!”
曹雪阳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愤愤扭头说:“军师,我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只要见到那个人,我必定要找他讨回这数万条人命!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穆玄英等他们二人离开后依然站在原地,想着曹雪阳说的话和她将要做的事。等他走近,近到可以触摸那些刻字,他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他忽然不愿去面对即将发生的事,因为失去太多后,他开始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再有人离去,他恐惧的是恐惧本身和那些活着的人会说的每一句话。他怕那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他也怕看到留下的人会放弃。
树林里依旧静谧无声。
穆玄英却蹲在树下,抱着腿痴痴流泪。
他想: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流泪。
他想:这里的名字百年后将和树干融为一体,倘若还有下次,再来时,希望一切已结束,希望太平永驻。
他想:不远处就是枫华谷。
第一次,他在这里别无选择地跳崖。于是和莫雨分别整整十年。
第二次,他在这里和莫雨相认。两个人互相折磨撕扯至今。
第三次,他在这里看到这十里孤坟。
他们已再无法回家,再无法见见妻儿父母,再无法和兄弟挥汗如雨,再无法穿着天策军的衣服走在洛阳城内。
突然间,穆玄英像是如梦初醒,一跃而起,朝来路狂奔而去。
失去的人已经太多。
我怎么还能对他说那样的话?
往后的路再难,我们也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