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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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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52
她抬起一只纤细的手臂,慢慢套上宽大的男士衬衣,皮肤比衣料更显雪白,金色的发丝落在衣领上,后颈上有斑斑驳驳的浅红色吻痕。
阿尔敏·阿诺德只是坐在床边,赤裸着线条优美的上身,沉默地看着她自作主张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湛蓝眼瞳中一片空芜。
阿尼安静地扣上扣子,掩住睡裙被撕坏的前襟,又将头发拢在颈项两侧,遮住欢爱的痕迹。
她站起身来,顾不得隐约的疼痛,走到洗手台边,拿起毛巾擦了擦脸。
然后,便准备离开了。——各种意义上的离开。
可是走到门口,她又忽然停住脚步,顿了一顿,慢慢转过头来望了望他。
金发的青年亦注视着她,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
曾经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恬静的沉默,如今却成为了彼此间突兀而僵硬的苍白裂隙。
阿尼·利昂纳德抿着嘴唇,在她那精致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温柔。
疏离的外壳下,一向比谁都激烈的少女,此刻却突然显现出难得的平静。
这份罕见的情绪吸引了他的注意,阿尔敏有些迷惘地望着对面的女孩。
自他形状优美的双眼中,映影着少女美好的脸庞,如同一朵略显羸弱,却又过分坚强的洁白荼蘼。
她苍白的额头上,有一道新愈合的刀疤蜿蜒进发际线里,那是她为了救他而受的伤。
阿尼忽然对着他笑了一笑,轻轻弯起唇角,笑得恬然又清澈,好像方才的那场痛楚挣扎从来不曾发生过。
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关上房门,在一串轻微的脚步声中径自走开。
只剩下青年一个人木然地坐在原地,湛蓝眼瞳中余留着少女微笑的残像,如同烙印。
——啊啊,一直都是这样。
她有些冷淡,从来不是个爱笑的女孩,可是每一次,每一次,她都要对着残忍的命运露出微笑。
而那样决绝的笑,映衬着她背后昏暗的天空与无垠的废墟,一次次地带着血刻进他的心里,比起任何景象都更深刻,直到变成一辈子都忘不掉好不了的伤口。
阿尔敏独自坐在房间里,感觉自己即将被时间的水流吞没杀死。
然而这份感受并没能持续太久。
阿尼走后不到一刻钟,房门便被打开了。
他抬起头,看到艾伦·耶格尔和乔·霍库斯一齐站在门口,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艾伦首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怒不可遏地向他走过去:“阿尔敏——你把阿尼怎么样了?!”
“没怎样。”他直直看着愤怒的友人,冷漠地回答。
艾伦只觉得一股火气轰地冲上头脑,几乎无法站稳,又看到对方漠不关心的脸,忍不住狠狠一拳挥在他脸上。
这一拳用了全力,阿尔敏一下便倒在地上。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血,仍旧冷冷道:“随便你吧。”
黑发青年只感觉自己气得七窍生烟,很乐意继续接着揍他,却被身后的男孩制止了:“喂,冷静点!”
他动作一顿,勉强放下了拳头。
乔·霍库斯走了过来,冷冷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银灰色鬈发下的眼瞳像刀一般:“这样的废物,对他动手是浪费时间。”
艾伦拧紧了眉头,心里稍微冷静了些,忍不住忧虑地道:“可是,阿尼身体这么弱,又突然失声,她能去哪里呢?”
他是对乔说话,一直表情冷淡的阿尔敏却霍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她失声了?”
艾伦被友人脸上骤然显露的惊骇吓了一跳,本想回答,却被灰发的男孩抢先一步横在当中,“她走不远的,我们快去找她,不要浪费时间!”
乔半推半搡地将男人弄出了房门,突地又回过头来,冲着房间里的金发青年一字一句地寒声道:
“阿尼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绝不会把她交给你的——阿尔敏·阿诺德。”
53
阿尔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调查兵团本部的。
爱妮塔·费尔迪南出来迎他,看到未婚夫穿着明显新买的衬衣,失魂落魄地走回来,身旁不见团长,脸上还被人打了,赶忙搀扶住他,担心地说:“阿尔敏,你不要紧吧?怎么受伤了!”
阿尔敏粗暴地挥开她的手:“别来烦我!还有,告诉其他人,今天不要来我的办公室!”
爱妮塔被他骇到,也生气起来:“这怎么可以,今天有很多事情,爸爸也要见你的!”
“……”男人忽然沉默下来,慢慢回过头来望着她,轻轻道,“你……是在威胁我?”
注视着她的湛蓝眼瞳是无比冷静的,语声也十分轻柔,甚至称得上是含情脉脉。
然而,自那俊美的面孔,以至周身之间,忽然蔓延开一股森冷至极的寒气,那是种执掌生死的冷酷,吓得少女连一个字也不能再说出来,渐渐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手。
阿尔敏于是冷冷地甩开她的搀扶,独自向里走去。
那样的举动,仿佛全然没有将这个少女看在眼里,从来不曾想过将身侧的位置空留给她。
爱妮塔尴尬地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低着头,眼泪慢慢涌上来,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阿尔敏坐在办公桌前,脑海中不断闪回挚友的愤怒的脸,令人感觉眩晕。
不再需要了,什么费尔迪南家。
一开始就不应该这样做,将多余的人卷进来,布置多余的步骤,拖得太久,太不划算。
一开始就应该下定决心,把艾伦交出去,他们想杀的话,杀掉他最好,只有这样利用,这个人的性命才能对自己的计划发挥最大的价值。
事到如今,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爱情,友情……也没有什么好顾虑了。
——没错,杀掉他吧!杀了他!
费尔迪南家的宫邸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美丽庭院,向来洋溢着愉快的安宁,此刻却有隐约的伤心哭泣声传来。
费尔迪南公爵心疼地看着伏在自己膝头痛哭的女儿,轻轻抚摸着她的柔软金发,“爱拉,别哭了,你也有错,阿尔敏毕竟是你的上司,难免会对你严厉些。”
“不是!”少女昂起满是泪水的脸,哽咽着道,“你不懂,爸爸!他从来没有对我凶过……突然这样,我觉得他好可怕……”想起男人冰冷而阴郁的目光,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
——那个人不是阿尔敏,是个令人恐怖的陌生人啊!她不要嫁给那样的人!
“好了,好了……”公爵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爱妮塔感受着父亲宽厚的手掌,眼睛一酸,又趴在他膝盖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公爵一边安抚珍爱的独生女,一边抬起头望向天空。
女王似乎接待了意料之外的贵客,突然取消了和费尔迪南家约定俗成的觐见,本想叫阿尔敏过来陪自己打发打发时间,现在看来好像是不行了啊……
魁伟的老人无奈地摸了摸胡须,笑了起来。
——真是的,现在除了阿尔敏,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值得信任了,真伤脑筋。
转眼间就到了傍晚,天空被黄昏笼上一层不甚明晰的薄纱。
突然响起了恭谨的敲门声,阿尔敏·阿诺德按了按眉心,压住自己的烦躁:“进来。”
一个年轻的棕发青年走了进来,是艾伦身边的传令兵之一;阿尔敏一见到他,就想到艾伦,不禁神色一冷:“……是布莱吗,有什么事?
利斯尔·布莱恭敬地行了心脏礼后,将怀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分队长,然后又一行礼,便径自走出门去。
男人望着素来不言不语的传令兵离开后,犹豫了一下,打开了纸条。
纸张已经被揉得有些皱巴巴了,纸上面的熟悉字迹也是一如既往的没什么长进。
可是那两个凌乱的字却仿佛有种奇特的力量,令金发的青年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吃饭!”
阿尔敏长久地望着最后那个画得很急也很丑的叹号。
黄昏的暮天,将暧昧不明的光线缓缓倾洒在他的肩上。
54
艾伦·耶格尔和乔·霍库斯花了两天时间找遍了地下街,也没见到阿尼的踪影。
黑发青年无望地叹了口气,心底不祥的预感愈发高涨。
乔侧过脸望着他,突然问道:“你两天没回调查兵团,不要紧吗?”
“啊,那个倒是没关系,”艾伦眨了眨翠绿通透的眼眸,咧开嘴笑起来,“以前我也不大管事的,都是阿尔敏在打理。”
“嗯哼……”男孩瞟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这么信任他?不怕他害了你吗,他可是条毒蛇。”
艾伦为那刻薄的评语苦笑一下,却也无法辩驳,沉默片刻,只是说:“因为……是朋友吧。和战友不同,这么多年来,只有他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相信朋友,不是很自然的嘛。”
乔低下头去,顿了一顿才说:“……你和他不同,是个笨蛋呢。”
黑发男人笑着挠了挠头,又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金发的娇小少女也曾这样评断过他。
“——但是,”乔忽然声音一寒,“最好别相信他,如果你想活得久一点。”
“可是……”艾伦皱起眉转过脸,却正对上男孩刀锋般的双眼。
“你已看出来吧?他爱阿尼。”
“哈?”艾伦愕然地瞪大双眼,“怎么可能,他可是对阿尼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啊!”
乔冷笑一下:“……没错。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然后他垂下眼去,稚气的脸上透出和年龄不相称的阴郁,“如果他只是虚情假意还好,可是,那个男人……确实爱着她。”眼前又浮现出金发青年最后的表情,那是真实的痛苦。
“但,但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使她受伤呢!”艾伦已经快要晕头转向,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因为他的野心。那个男人的野望,足够盖过一切‘爱’之类虚无的东西,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他一定可以牺牲一切。”
男孩霍然抬头:“包括你。”
艾伦·耶格尔是身经百战的士兵,而在众多士兵中,他所目睹过的地狱是最为惨烈的。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他,面对着这孩子认真的目光,也不禁流下冷汗。
巨大的王宫尽头,只有一把狭小的王座,常年伫立在见不到光的阴冷空气中。
王座上的美丽女子抿了抿唇,握住身侧骑士的手,轻轻问道:“你所说的,都是真的吗?”
下面站着一个只能看到背影的黑衣人,无声地向希斯托利亚·雷斯颔首。
阿尔敏·阿诺德倚在窗边,阳光将窗棂的阴影投射在他冰冷的英俊面孔上。
有关金发少女的回忆如同幽灵般挥之不去,时时刻刻地萦绕在他心头。
他想起少女最初苏醒时,冰冷发紫的嘴唇和轻到没有重量的身躯;想起她拧毛巾时微微用力,更显得蝴蝶骨美丽纤细。
他想起她如何用温柔的眼睛,用痛楚的眼睛,用沉默的眼睛,一次一次凝望着自己。
他想起自己那日是如何粗暴地占有了她,也失去了她,沉浸在愤怒和嫉妒中,却偏偏没有发现她的失声。
自那天离开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到过她。
呐呐,阿尼,你……究竟有没有原谅我?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你——
忽然,有一只信鸽翩然落下,打断了他的思绪。轻盈的飞鸟抖了抖翅膀,乖巧地向他噜噜了两声。
阿尔敏解开它嫣红脚爪上的小小信筒,打开来,一边沉默地阅读,一边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白鸽小巧秀气的头。
缓慢而专注地读完以后,他眯了眯眼,将密信放入怀中。
缠绕在他眼瞳中的苍白幽灵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阴晴不定的残酷与冷静。
白鸽用小小的眼珠望着男人无可挑剔的侧脸,温驯地任他抚摸。
手指慢慢移动到它温热的脖颈,洁白的羽毛光滑美丽。
他微微叹息一声,没有用很大力气,便捏断了这只养了五年的信鸽的脖子。
寂静无声之中,唯有洁白飞鸟的尸体慢慢变凉。
不论真相如何,有些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开始了。
55
时隔两天,艾伦·耶格尔才结束了翘班,偷偷摸摸地回到了本部。
可是令人惊奇的是,兵士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一齐将他捉到分队长办公室问罪,反而喜气洋洋地向他打招呼:“啊,您总算回来了!”
……真是可疑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耶格尔团长随手抓住一个女兵,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她一脸的伤心欲绝给吓了一跳:“你——你还好吧?”
年轻女孩勉勉强强笑了笑:“我没事的,耶格尔团长……阿诺德分队长今晚…举行订婚宴……您…不好意思,我,我,呜……”说着说着便泪眼盈盈地低下头去跑开了。
艾伦这才发现,这会儿开心的主要都是男孩子,女兵们近乎个个都痛不欲生。
嘛,兵团里最优秀的单身汉要结婚了,也难怪有人欢喜有人愁。
不过,虽然前阵子就听说了他向爱妮塔求婚的消息,这么仓促地举办宴会,却不太像是阿尔敏的行事风格啊。
艾伦正这样想着,灰发男孩的冰冷眼神忽然浮起。
不久前阿尼写过的那封信,那些他没有给乔看过的内容,随着他越拧越紧的眉头,慢慢涌上心头。
地下街的某个小酒馆里,端着杯牛奶沉思的乔·霍库斯,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希琪·霍库斯坐在一旁,笑意盈盈地望着揉鼻子的儿子,“哎呀哎呀,有人担心你呢!”
乔睨了一下自个儿风情万种的老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只怕是有人咒我早死才对。”
希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方才那个被喷嚏打断的话题:“总之,事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男孩沉吟片刻,满不在意地说:“没什么打算,我这把贱骨头,生来就是混的命。”
女人笑起来,妩媚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没错,这样最好了,找个喜欢的姑娘没羞没臊地过一辈子吧!”
女人话音未落,却看到儿子突然有点怔忪起来,不禁一顿:“……你小子,果然喜欢她?”
乔立刻回神,脸上泛起红来,却坚决拒绝承认刚刚浮现在眼前的浅淡金发:“什么?谁喜欢谁?”
“嘛,怎样都好……只不过,儿子呐,”灰发的妖娆女子晃了晃自己的酒杯,注视着冰块和金黄色的酒液,自言自语般道,“不要想着去做什么‘大事’了,那只会为你爱的女人带来不幸——你也看到了吧,调查兵团家的分队长,把阿尼害得……”
“好了!啰里啰嗦的烦死了!”男孩猛地把杯子砸在桌面上,发出磕啷一声巨响,“不用你多说!倒是你,注意点吧,可别想着能与那家伙分一杯羹,事情完了之后就乖乖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希琪怔了怔,撇了撇嘴,摊开手以示投降:“好啦,好啦,小混蛋,你生什么气。”
“……”他叹了口气,火气消退,“连你也找不到她的踪影,看来她是离开城墙了……大概是向极东之地去了吧,那里是她真正的故乡。”
希琪又恢复了自己痞气的笑容,“嗯嗯,所以呢?”
乔瞥了她一眼:“那里是城墙的势力范围之外,我想,等事情结束,我们也去那里……她故乡的语言,我已经有一点了解了,虽然辛苦,不过总能活下去吧。”
极东之地,“故乡人”真正的家园,终年飘雪的寒冷的土地。
并不富庶,只有依靠艰苦的劳作才能生存,却没有战争与杀戮。
比起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墙内世界,那里才称得上是和平的乐土吧。
——喂喂,突然就从小鬼成长成男人了吗,儿子?
希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沉稳的稚嫩侧脸,无声地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
不是漂亮的痞气,也不是仪态万千的妩媚,只是一个清澈的,略显伤感的微笑。
乔对那笑容莫名地不爽起来,拿起玻璃杯,别过头去盯着澄白的牛奶,一边喝一边含混不清地说:
“……放心吧,有你拖累着我,我什么‘大事’也做不了。”
56
费尔迪南家的宫邸今晚显得格外辉煌华美。
每一间屋子的水晶吊灯都被点亮,每一桶最名贵的酒都被打开,每一个前来赴宴的人都是身份高贵的名流贵族。
灯火璀璨,酒香四溢,衣光鬓影,令这场晚宴显得异常热闹。
费尔迪南公爵接受了女婿的建议,尽量地邀请了自己认识的一切上层人士参加晚宴。
毕竟这也算是一次强强联合,能够借机扩大费尔迪南家的声誉是再好不过的了。
宽阔的大厅里,人们热络地互相闲谈着,角落里的管弦乐队演奏着一支悠扬的小夜曲,更为宴会增加了轻松愉快的气氛。
突然,两扇厚重的橡木大门被人一下推开,哐啷一声撞在墙上。
谈话声戛然而止,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气急败坏的艾伦·耶格尔。
男人只觉得这一辈子从未像这样的怒火攻心,急匆匆穿过诧异的人群,径直向最里面的休息室走去。
正坐在休息室里喝茶的阿尔敏见他推门走入,笑起来:“啊,艾伦,你总算来……”
艾伦却不理会他,冲到他面前,一把提起他的领子:“你把九个特别班都调到哪去了?你的三个副队长呢?还有新训练出来的那批死士呢?!”
阿尔敏眯起眼笑,不动声色:“特别任务。”
奔波了一天去探查情报的艾伦看着他诡秘的笑容,僵在原地。
——果然,阿尼在密信中传达的,而他所一直拒绝相信的事,是真的。
他张大了翠色的通透眼瞳,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气定神闲的挚友,只觉得自己颤抖了起来:“你……要逆反?要杀女王?”
阿尔敏将衬衫的领口抚平,湛蓝眼瞳里泛着冰冷的刀光,注视了他许久,最终勾起嘴角笑了笑:“没错,不过,不只是女王。”
“哈……?”
“今夜来参加婚宴的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你说什么——?!”
艾伦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阿尔敏望着他,俊美而阴郁的面孔上神情莫名。
装潢豪华的休息室陷入了死寂,各种华美鲜艳的绸缎刺绣,金碧辉煌的厅柱镜框,繁复美丽的各色雕刻,反倒愈发渲染出一种荒诞不实的诡异氛围。
“为什么要反逆……为什么要屠杀?”艾伦无力地倚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按着额头,脸色苍白,“阿尔敏,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金发的男人站在原地,突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哂笑。
瞳底慢慢旋聚起尖刻的风暴,向来温和平静的蓝瞳此刻却成了汹涌的暗潮。
“呵……你还不明白吗?将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是调查兵团,是你们!”
“如果不是我在污泥中摸爬滚打,调查兵团能维持到今天吗?你们还能个个洁白漂亮地说着‘正义’‘梦想’‘自由’之类的高贵名词吗?‘”
“当初的我面对着无数险恶,是多么恐惧,你们没有任何人想到过!事到如今,才回过头来指责我肮脏污秽?艾伦·耶格尔,你配吗?!”
他看着挚友愈发惨白的脸色,心中有种扭曲的快乐,忍不住微笑起来,一步一步向黑发青年逼近:
“告诉你,之所以要把今晚来的人都杀掉,只不过是为了保住你一个人的命!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背叛我的你,夺走我所爱的你罢了!”
“斥责我之前,别忘记你也是共犯!”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阿尔敏神色一凛,立刻冲过去打开门。
身着盛装的爱妮塔·费尔迪南瘫坐在地上,一对清澈的大眼睛惊惶失措地望着面前神色森冷的未婚夫。
那甜美的脸上失去了温柔与甜蜜,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结结巴巴地说:“阿……阿尔敏,什么时候……去大厅?”
青年微一抬眼,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挂钟,忽然露出温柔的笑容。
他将她搀扶起来,附在少女的耳边轻声道:
“不着急,反正也不用去了。”
57
爱妮塔·费尔迪南被他的冰冷声线激得全身一抖,与此同时,灯忽然熄灭了。
事实上,整座别墅的辉煌灯火都突然消失了,将这一片灿烂浮华瞬间淹没在令人不安的黑暗里。
片刻的寂静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惨厉的尖叫,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惨呼和哭号,整栋宫邸瞬间陷入混乱。
人们四散惊逃,却发现所有门窗都已经从外面锁死。
被可怕的杀手追赶,疯狂逃命的宴客互相推搡、踩踏,却只能在这栋房子里到处狂奔,不住还能踩到越来越多的温热的尸体。
除了惨叫以外,更多的是刀锋割断咽喉、刺透皮肉的声响,以及士兵们刀刃一甩鲜血迸溅在墙上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爱妮塔坐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抖抖索索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却怎么也不能躲避门外那些令人发疯的声音。
她双眼圆睁,连泪水都流不出来,已然接近崩溃。
艾伦忍不住走过来:“阿尔敏,你想怎么处置爱妮塔?”
金发的男人眯起眼睛,在黑暗中狭成一线冷酷的幽蓝光芒:“她若是疯了,或许能留下一条命来。”
即便接连认识到他的残忍,这样的话语仍旧令艾伦觉得难以接受。
“比起这个,”阿尔敏沉吟一下,忽然肃声道,“那个人要来了。”
话音未落,休息室朝向庭院的玻璃突然爆裂开来,飞溅的碎片噼里啪啦地迸了一地。
一个利落的身影同时闪了进来,阿尔敏拔剑出鞘,但听铿锵一声,堪堪格住来者向他砍来的刀锋。
锋利的刀剑反射着窗外铁青色的月光。
盈盈的光芒映在袭击者的脸上,映出一张潇洒的女性面容,也映着她杀气森森的漆黑瞳眸。
“骑士殿下,许久不见。”金发的男人微微一笑,瞳中的蓝却同样凝固成冷酷的阴郁。
“嗯哼,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尤弥尔冷笑一下,压重腕上的力量,“您的武功大有长进,阿诺德分队长。”
语罢,她瞟了瞟一脸愕然的艾伦·耶格尔,哼笑一声,显然看出了他眼里的动摇。
阿尔敏“锵”地一声逼开她的刀锋,又笑:“哪里哪里,您过奖了。”
两人虽然谈笑风生,刀光剑影之间却是间不容发的凶险。
阿尔敏虽然的确不再是当初那个弱小的少年,但与尤弥尔相比,仍是稍逊一筹。
金发青年的面孔上仍旧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眼瞳却愈发冰冷。
在缠斗中,他被一点一点地压制,一步一步地后退。
碰的一声,他被尤弥尔逼得抵在墙上,只能用剑勉强挡开她咄咄逼人的攻势。
男人将冷酷的蓝瞳眯成一线,咬着牙怒视攻来的骑士。
“阿尔敏……”高挑潇洒的黑发女子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漆黑的眼瞳里有天生的倨傲,“再见了——”
话音尚未落地,她突然感觉一冷。
仿佛是有某种极冰凉的东西一下子穿透了心脏。
她瞪大了双眼,看到对面的阿尔敏·阿诺德也是一样的万分惊讶。
有血滴坠落在玻璃碎片上的声响,裂片边缘上的冰凉光芒有一刹的颤动摇晃,而后陷入死寂的静止之中。
她眯了眯狭长的漆黑眼眸,忽然微微牵动嘴角。
——啊啊,希斯…托利亚……
艾伦·耶格尔的黑发在清冷的月光中泛着无声的微光。
回过神来时,他感觉到有粘稠温热的血顺着刀流到手上,然后,手开始剧烈地战栗。
他不断后退,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只觉得手掌灼烧,如同烫伤。
眼前的尤米尔晃了一晃,倒了下去,黑色的发丝在昏暗的月光下有一下细小的闪烁。
看着自己赤红色的手,那翠绿的眼瞳不住颤动,露出了深重的绝望。
他知道,那滚烫的痛楚,是被刻下了罪的烙印。
他知道,这次的杀人,无法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这一次沾上的鲜血,一辈子……都无法再洗掉了。
58
“呐,尤弥尔,”希斯托利亚·雷斯蓦然回过头来,对着她嫣然一笑,“我们两个,偷偷溜出去玩吧?”
倚在厅柱的高挑女子略一讶异,随即亦挑起嘴角,“好啊!”
有片刻宁静的沉默。
年轻的女王坐在王座上,以手托腮,款款地凝望着骑士倨傲又温柔的脸。
那一对柔美的澄蓝眼瞳里含着满溢的爱情,以及一丝淡淡的哀伤。
然后,她低下头去,笑着摆弄自己昂贵的衣角:“……不用了啦,你也知道我只是开玩笑而已……离开这里,分分钟会被杀掉吧?我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任性了。”
尤弥尔神色一凛,快步走过去,以手臂轻轻揽住她纤细的肩膀,微眯的漆黑眼眸里流露出一丝阴郁的冷光:“哼…调查兵团,宪兵团,旧王族……不管是哪方,大概都觉得我们碍事极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对你诚惶诚恐地俯首称臣……!”
希斯托利亚将头倚靠在她的怀里,轻轻道:“那时候,我们两个就能自由了吗,自这狭窄的宫殿中?”
黑发的女子用修长的漂亮手指缓缓梳着指间柔顺的美丽金发,“没错,只要将天下都收入囊中,便能够自由了……不要动摇啊,希斯托利亚,你我若有半分仁慈或大意,便会成为他人的砧上鱼肉。”
“——要记得,这个你死我活的世界没有对错,正义只站在胜者的一方。”
两人正在交谈,忽然有争执声从觐见宫的入口处传来,几声打斗后便是一片静寂。
尤弥尔眼锋一寒,闪身护住身后女子,佩刀铿然出鞘。
脚步声由远及近,有某个人迈着轻盈而稳定的步伐向殿内走来。
待到她走近,女王和骑士不禁一齐张大双眼,面面相觑,惊愕地哑然了。
那是个金发蓝瞳的娇小少女,精致的面孔带着苍白,更显得那张没有波澜的平静脸庞疏离冷漠,仿佛是无喜无哀的美丽人偶。
她微抬浓密卷曲的双睫,浅淡的眼瞳望着两个当世最显赫的故人,却没有说话。
尤弥尔蹙起眉头,警惕地盯着她。
希斯托利亚·雷斯风情柔美地浅浅一笑,亲切地对她道:“好久不见了呢,阿尼!你——”
“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尤弥尔截断女子的话,暗暗握紧她的手。
阿尼·利昂纳德垂下眼去。
那一瞬间的迟疑中,没有人读懂她沉静双眸中起落沉浮的情感。
然后,她抬起头,注视着尤弥尔,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向她丢过去。
那是用小酒馆的纸巾匆忙封起来的一封信件,纸张的边角上沾着酒污,字迹潦草凌乱,使用的亦是最粗劣的墨水。
然而它却有某种巨大的力量,两人读了内容,俱是一震,连一直冷着脸的尤米尔也为之动容。
许久,她将粗糙的信纸折了两折,谨慎地收进怀里,冷冷地眯起眼望着面色毫无波动的少女,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信件地内容:
“阿尔敏·阿诺德调动了一批新训练出的死士,想要在宴会上进行屠杀,并且在事成之后行刺女王。”
“已经知道实情的艾伦·耶格尔与他素有嫌隙,将不会协助他。”
“希望我们能够在反逆发生之前出兵,阻止屠杀。”
阿尼·利昂纳德立在原地,听着她的复述,疏离冷淡的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化。
尤弥尔注视她许久,终于挑了挑眉:“那么……阿尼,我凭什么相信你?”
娇小的少女微眯双眼,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然后,她开始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的纽扣,露出撕破的前襟和粗鲁的吻痕。
尤弥尔吃了一惊,但最终愉快地微笑起来。
59
乔·霍库斯默不作声地望着楼下,大半个身子都隐匿在暗影中,灰色的鬈发下是一对神色莫辨的与年龄不相符合的棕瞳。
希琪·霍库斯缓缓从另一侧的楼梯拾阶而上,鞋跟与木质的地板敲出轻微的步声。
方才,在这家小酒馆聚集了Hummer的所有负责人,这个地下街里最神秘的强大组织,即将在三个小时后完成他们的最后一个任务。
希琪略一瞟儿子的神情,笑起来:“小鬼,在担心什么?”
男孩罕见的没有挂着嘲讽脸,反倒沉吟了片刻,蹙起眉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已经将Hummer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阿尼,是不是?”
灰发的女人一怔,尔后莞尔:“不错,你们还在监狱的时候我就全部说了哟,那时候是希望她跳反来着,没想到完全无用呐……不过,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种预感……”乔抿了抿唇,“她说不定没有离开城墙,说不定去了一个我们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知道了Hummer却无所行动,她可不是这种省心的女人……她肯定——”
“喂喂喂喂,停,停,停!”希琪突然夸张地叫起来,截断他的话,“你老妈可是马上就要去做很危险的事了喔,你居然还有空担心别的女人!我说乔霍库斯小朋友,你这种行为会被投诉的!啊啊,不管不管,我要投诉!”
乔·霍库斯扶额地望着撅起嘴来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美艳女子,只觉太阳穴开始抽搐。
这时候,忽然有人从楼下小跑上来,伏在希琪耳边低语几句。
那一刻,女人突然停止了吵闹,神情变得很奇怪。
她像往常那样微微笑起来,笑意里却带着清澈的哀伤,仿佛是绝美的赤红山茶绽放开来,露出其中纯净的脆弱花蕊。
“乔,按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到这里去,”希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上面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地点,“我必须去城墙那边。”
乔接过来,面色也变得沉稳,认真地盯着她:“知道了,我会等着,直到你来。”
灰发的妖娆女子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留恋地望着自己尚且未及少年的儿子,眼中有隐藏得很好的缱绻深情和淡淡怜惜。
啊啊,从今以后,该由谁来看着这个麻烦的小鬼呢?
他这样臭的脾性,将来一定会吃许多苦吧,何况还偏偏爱上了那个面瘫又死犟的舍友。
这世界上可没有比她更麻烦的女人了啊。
儿子啊,最好忘了她,别想她,随便找个更简单的女孩子没羞没臊地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让这世界上的一切坏蛋或好人都跟着我一起下地狱吧,我不在乎。
只是,你小子,可要好好的啊。
“喂,希琪!”
女人那样的神情终于令男孩不安起来,他忍不住大声叫她的名字,仿佛是要用声音将她从某种不祥的未来中拽回来。
希琪愣了一愣。
然后她又露出了那再熟悉不过的痞气的漂亮笑容,大力揉了揉他灰色的鬈发。
安抚了莫名其妙担心起来的小鬼,她转身跟下属低语两句,便匆匆离开了。
希斯托利亚·雷斯神情悒郁地坐在王座上,穹顶上的三女神半垂着没有半分生气的绝美双眸,默不作声地俯瞰着。
她不自觉地抚着胸前的金色长发,喃喃道:“呐,尤弥尔……不去阻止那场屠杀,真的可以吗?“
立在一旁的尤弥尔面色冰冷地遥望着殿外四合的夜色,比夜更漆黑的狭长眼瞳微微一眯:“你也清楚吧,阿尔敏·阿诺德要杀的人里虽然有支持者,但更多的是我们的敌人,没什么可惜的。”
“嗯,我知道……你是打算在屠杀结束后杀掉他吧?”希斯托利亚抿了抿樱花色的美丽嘴唇,澄蓝的眼珠如同昂贵坚硬的冰冷宝石,“有他替我们染血当然再好不过……只是,我担心你的安全啊!”
“呵,”尤弥尔轻笑一声,“那个阿诺德分队长还远不是我的对手,只要艾伦·耶格尔不来添乱,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女王心中一松,对着自己的骑士露出全心信任的爱慕微笑,却被一个脚步声打断。
阿尼·利昂纳德从宫殿的厅柱后走出,缓慢地走到王座前。
她抬起浅淡的蓝瞳,望着面前的女王与骑士,眼中映影而出的却只是两个被扭曲的爱情与命运缠绕着脖颈的悲哀之人。
不知为何,她忽然又一次,如同以前千百次那样地,想起了阿尔敏·阿诺德沉默而冰凉的俊美侧脸。
原来都是一样的啊……
是一样的,被权力,被欲望,被爱所囚禁了。
金发的少女望着她们二人,面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悲哀而细小的笑容。
——如果我们是在互相说谎的话,彼此的罪孽大概都会减轻一半吧。
那么,也不必再对你说对不起了吧?
……希斯托利亚。
60
随着尤米尔的倒下,被绝望所虏获的挚友出现在眼前。
那双从来肆无忌惮地展露着天真、固执与骄傲的绿眸,一点点染上灰暗的色泽,失去了原本的通透与明亮。
如同某种正在蓬勃发芽的植物,毫无征兆地在他面前枯萎凋败。
阿尔敏·阿诺德一直毫无波澜的冷酷双眼,突然泛起了无法自抑的强烈动摇。
本来是该幸灾乐祸地想着“你活该”的,不是吗?
为什么在看到他和自己一样陷入了罪恶的泥潭中时,不但没有愉快,反而如此的……痛苦?
啊啊,像这样从来不曾体会过自己心情的家伙,像这样幼稚到愚蠢的家伙,像这样从来都理直气壮地不知道,理直气壮地干净洁白的家伙……
金发青年瞪着他,恶狠狠地这样想着,却没发现自己那武装严密的俊美面容上,再次展露出和年幼时一样的脆弱。
他走到艾伦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凝视着那对翠眸。
“呵,这下你也该体会到了吧?我所背负的,到底是怎样沉重的东西……”
“不过,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尤米尔先来袭击,并非是你的错……像这样的结局,他们参与了这场豪赌,就该有所觉悟!”
“呐,艾伦,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时间长了,就会忘记的……”
“反正,还有我啊?你总归不会比我还坏的,你总归……总归是,比我好很多的笨蛋……从小时候开始,你就比我厉害不是吗……”
艾伦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友人本来是自顾自地将自己令人火大的价值观袒露无遗,却慢慢地开始扯些偏离话题的二五六。
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两个人在街道里赛跑,一起爬树掏鸟窝,翻看那本不该流传出来的禁书……
说到最后,他笑了笑,牵动了脸颊上新添的伤口:
“总之,不论你是什么样,我都会像小时候那样跟你在一起的!”
阿尔敏·阿诺德自顾自地笑着,没发现有眼泪慢慢自湛蓝眼瞳中滑下,仍旧笑得傻不拉几的。
艾伦·耶格尔蹙起两道很挺的眉,不知为何,眼中也泛出酸涩。
对于他来说,阿尔敏其实已经慢慢变得陌生,陌生得他再也找不回原先那个爱做梦的病弱玩伴。
可是,现在在眼前哭泣着微笑着的男人,却又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他想要流泪。
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某个少女的沉默脸庞。
黑发的青年生生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是忽然想起了一个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的悲哀预言。
“呐,阿尔敏……”他忽然抓住挚友的肩膀,“停止这个计划吧…!”
“……什么?”仿佛被他热切的语气烫了一下,金发青年猛地一抖。
“我是说,趁着还来得及,停止这次反逆——”仍旧用力抓着他的两肩,艾伦的声音不自觉地渐渐提高,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兴奋地道,“啊,对了,我们离开兵团就好了!去探险吧阿尔敏,我们一起!”
阿尔敏僵了一僵,突然啪地一声挥开他的手,站起身来盯着他,俯视的湛蓝眼瞳里同时交织着冰与火的温度。
注视他许久,金发的青年才慢慢喟叹一声,阴晴不定的俊美面容慢慢平静,露出一抹苦笑:
“这个提议已经太晚了啊,艾伦……你知道我的手里如今掌握着多少人的性命吗?调查兵团里抛弃一切跟随我革命的人,我怎么能背叛他们?而且,只有除掉雷斯家和宪兵团,再拿到巨人化的药剂,我才能够确保你的安全……”
“不要再说了,那是不可能的……”艾伦望着他,“巨人化的‘药’,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了……!”
这个情报,终于在最糟糕的节点,以最糟糕的方式传递了出去。
屠杀已接近终末。
死士的身影接连隐没在暗影之中。
被黑夜包裹吞噬的别墅渐渐陷入粘稠的沉寂,只剩下血滴坠落在地板上的嘀嗒声响。
61
“——你说,什么?”
阿尔敏·阿诺德微微眯起湛蓝色的眼,片刻的震惊后,抿成一线阴郁的靛青。
艾伦心底一惊,知道这情报并不应当在这样的场合泄露。
然而,以阿尔敏的聪明,只怕很快便会想通其中关窍,如果自己再继续对他隐瞒含混,大概……
咬了咬牙,黑发青年也站起身来,握紧了尚且沾满鲜血的双拳,下定决心般地道:“阿尔敏,阿尼已经告诉我了……‘药’早就被她的母亲销毁,她当初只是在骗你。”
阿尔敏站在原地,仿佛动弹不得。
方才激烈的打斗中,他被尤弥尔的刀锋伤到,此刻那道由左肩至小腹处的伤口仍旧在流血,暗红色的血迹慢慢渍透他雪白的衬衣。
夜色与月色慢慢交汇,一道浮云掠过雾青色的残月。
天色骤暗,垂下暧昧的黑纱,隐没了金发青年俊美面容上的一切表情。
骗我?
原来,那个女人……也会骗人吗?
那样懒散的,疏离的女人,也会在毫无必要的时候,对谁说谎吗?
——啊啊,是了。是这样啊。
云散,月明。
清冷的月光雨滴般坠落在他无可挑剔的脸上,勾勒出一个陌生的微笑。
那样的笑容是一种近乎阴柔的美丽,糅合着一点点残酷,一点点快意和一点点深入骨髓的悲哀。
原来如此啊,阿尼……阿尼·利昂纳德。
是因为恨我吧。因为你憎恨着这样丑陋的、伤害你的我,所以才想以谎言来惩罚吧?
艾伦·耶格尔望着默然微笑的挚友,只觉心中刺痛,不禁上前一步:“阿尔敏,请你……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就此罢手吧,否则,否则……“
阿尔敏抬起头来,湛蓝双眸中倒影出友人矛盾挣扎又心痛的脸,仍旧带着朦胧的笑意,声音很低:“否则……?“
沉默片刻,通透的翠眸中闪过决绝的光:“否则……我会像阿尼拜托过的那样,杀掉你……!”
话语落地的时候没有声响,如同一朵花的绽放与枯萎般悄无声息。
花朵荣衰之间有某个少女的静默回眸,浅淡蓝瞳中氤氲一点点哀伤疏离的雾气,金色的发丝高高挽起,露出洁白细腻的美丽后颈。
她淡色的嘴唇微微翕动,宛若清风掠过花瓣时的宁静颤动,在那颤动之间,坠落了苦涩的请求与泪水。
“是阿尼让我明白……在这一切毁了你之前,在你变得越来越不幸之前杀掉你,这是我这个朋友,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阿尔敏凝视着他决意的翠绿眼瞳,笑容并未消失,天空般颜色的眼睛却慢慢冰冷。
仿佛是凝固成沉默的冰,用坚硬的外壳徒劳地掩饰着内核的空洞空旷和空虚。
这双手中,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虽然从一开始就有了这样的觉悟,然而……
然而,原来真的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呐,艾伦……”他慢慢垂下眼睫,声音中充满了疲倦的寂寞,“我啊,知道了你藏起阿尼的事情以后,气得不得了,恨不能把你杀掉算了……”
“可是,最后还是没办法下手呢。身边的人,我不知道抛弃了多少个,但只有你不可以,因为你是唯一的‘朋友’。”
“所以我最后决定继续进行这个计划——或许只要得到天下,我的这份饥饿就会停止。那时候,我就放你和她离开……若是有全世界做陪葬,即便独自一个人死掉,也不会再害怕了吧。”
他絮絮地讲着,声带如同某种伤感的乐器,一字一句地奏出低沉而沙哑的独白。
艾伦·耶格尔怔怔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竟有眼泪从翠眸中落下。
“——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金发的青年慢慢抬起头,苍白俊美的面孔如同高贵的神明。
某种脆弱的寂寞的感情被他绞死在心脏深处,剧烈的痛楚令那双蓝瞳中燃烧起冰冷的炼火。
“然而,我改变主意了。”
“没有‘药’的话,我是无法独自取得世界的。所以,我绝不会放开你们两人……“
他望着惊愕的艾伦,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孩童一般。
“你若想要杀了我,就留在这里吧,用你的人生,给我做陪葬——”
“我亲爱的,友人。”
62
突然,一道从远处传来的特别哨音打破了房内的沉默。
阿尔敏·阿诺德脸色一变,湛蓝眼瞳忽然再次恢复冷静无澜,如同沉默的暗色深海,无法猜测,不可捉摸。
方才的剧烈的动摇,深刻的悲哀,方才的痛楚、愤怒与痴嗔,转瞬间便消失在那片深海之中。
他用同样的哨音回复了三遍,又把艾伦拽起来,对他道:
“快走,城墙那边已经起事了,你不要再留在这里,快回兵团。”
艾伦还在发怔,他身后一直木然的爱妮塔·费尔迪南突然叫道:
“阿尔敏,阿尔敏,我该去哪?带我走嘛!”
她大概已经神经错乱,此刻的声音又恢复了娇羞的甜蜜,笑意盈盈地仰头看着自己的“未婚夫”,美丽的脸上满是天真和期冀。
阿尔敏背对着她,并没有回头,脚步却仍是一顿。
不知为何,他的答语中有一种疲倦的平淡:
“爱妮塔,你应该早也知道,我爱的人不是你……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
“自己走吧,你父亲或许还活着。”
“啊啊……”少女张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男人毫不留情远去的身影,牙齿格格打战,“……你这个,恶魔!骗子!我诅咒你,永远地……!!”
那歇斯底里的叫喊中充满了怨毒和愤恨。
她一遍一遍地高喊,他却连头也不回。爱妮塔最终颤抖着伏倒在地,绝望地痛哭起来。
艾伦·耶格尔站在一旁,心中有略微的尴尬,余下的却全是悲凉。
“爱妮塔……”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肘,想将她拉起来,“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爱妮塔·费尔迪南慢慢站起来,泪水不知何时停止了,只剩一脸沾着灰尘的泪痕。
那双明亮快乐的浅碧色眼瞳蒙上一层雾气,仿佛永久地在这个世界中迷了路。
她抬起头看了看艾伦,忽然露出一个笑来,然后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宫邸的深处走去了。
青年慌忙想拉住她,却又想起方才阿尔敏怪异的举动,跺了跺脚,转身奔向出口。
——不阻止他,不行啊!
他很快走到了附近的一处驿点,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只漆黑的野猫从暗处步出,向他闪了闪莹莹发亮的绿眼,喵了一声跑走了。
方才的紧张激动此刻忽然变成了空茫,他呆呆坐下,过分涌动的肾上腺素退却后是满满的疲倦。
发了会儿愣,他才忽然想起阿尼给自己的嘱托,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只觉浑身都冒出冷汗。
——乔那孩子,现在是跟他妈妈在一起……糟了!!
63
天空在燃烧。
暗色的夜雾被高涨的火焰翻搅出呛鼻的烟尘气味,火势持续不灭,从四周的席娜之壁开始向城镇内部蔓延。
隐约能听到某种庞然大物轰然倒下的声响,震起的巨响又引起一波惊恐的声浪。
艾伦·耶格尔在红光映烁的街道中奔跑穿行,脚步渐快,呼吸急促,心中翻腾的混乱情绪让他无力顾及身边的居民。
他前阵子开始着手调查阿尔敏的时候,就将乔·霍库斯送回了地下街。
那时他和乔约定,很快就回来接他,反倒是男孩对他这幅严肃认真的模样嗤笑了半天。
他起初也觉得这样是小题大做,纯粹只是为了保守和阿尼的承诺才许下约定,然而在明白了阿尔敏和Hummer的关系以后,他才发现这个约定有多重要。
阿尔敏既然想要反逆,必然是有了万全的准备。
Hummer组织是这一计划的核心环节之一,负责破坏城墙和制造混乱。
而调查兵团的兵士则负责消灭城墙中的巨人,以及混乱之后的维持秩序、安抚居民。
为了最大限度地抹杀证据,制造正当性,这幕戏剧中的反派,那肮脏的地下街暴民,自然不会多留。
——狡兔死,走狗烹。
当冰冷的“烹”字闪现在脑海中时,这古老的谚语真切地带上了令人战栗的寒气。
一念及此,艾伦·耶格尔双瞳中的翠色渐沉,眉头拧得更紧。
席娜之壁的正门渐渐现在眼前,古老的矗立百年的坚实大门,如今隐约在硝尘与火光之中,显露出一丝莫名的悲凉。
艾伦眯了眯被火烟刺痛的双眼,在笔直的入门大道上奔跑。
越来越近了,在漫天尘土的灰白浓幕中,各色的事物被一层一层剥离而出……残碎的房屋、混乱的街道、因火光而一闪一闪的石砖道路。
他最终在大门前站定,喘息着,用沾有干涸血迹的手背擦去滴进眼中的汗水。
清晰起来的视线中,映影出熟悉的颀长身影。
金发的青年站立在道路的尽头,手中的长刀洞穿女子美丽的胸膛。
希琪·霍库斯身后的地面上,倒着一个灰色鬈发的男孩。
血滴坠落在地面上,细小的濡湿声响慢慢上浮,飘荡至席娜大门的顶端,在夜幕中消散,仿佛是诸神的一个默然垂眸。
艾伦:
展信安。这次急急忙忙让乔来送信,有重大的原因。
我在昏迷中想起了当初的事情,“药”的配方早已经在我母亲自杀时被一并带走。
而且故乡的战士既已全部死亡,我也失去了巨人之力,现在已经没有方法通过血液再次得到它。
当初我因为憎恨阿尔敏,才对他说了“药还存在”的谎言,事到如今,也算是我自作自受。
我力量微小,恐怕无法照顾乔,希望你能代我关照他。那孩子还小,毛病不少,好好管教他就是了。
以下要说的这件事,请你一定保密。
阿尔敏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谋划反逆,Hummer的前领袖是宪兵团的分队长,是受阿尔敏的邀请才在私下发展这一地下街的秘密组织。
事情暴露后,他被宪兵团所抓并且处决,他的妻子,也就是希琪,继任了第二任领导。
由于监狱巨人化事件的原因,希琪无法再将儿子藏匿在那里,也没有其他安全的地方,所以才托付给了你和我。
逆反事件已经策划成熟,不久后他们大概就会有所行动,请你一定要阻止这件事。
艾伦,你是我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也是阿尔敏唯一的朋友。
那个人已快要被这个世界所毁坏了,即便得到了权力和荣耀,今后也只会越来越不幸。
如果他逆反成功,请求你,一旦得到机会,尽快杀掉他。
不然的话……
请你。
救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