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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没有经过的人不会明了 ...

  •   嘉兰走了之后,云逸寂寞很多。晚上回去也懒得做饭。那阵子天气无常,她又感冒,半夜里发起烧,睡不着,睁着眼睛打量天花板。浑身绵软,疼痛的碎粒在身体里蠕动,心里反而平静。
      她给许文发短信,春天渐深,人人都知道不辜负好时光,留下我一个人,真孤单。
      许文回短信,妞,我支持你再谈一场恋爱。
      云逸笑,啊妞,难道你不知道,其实我这么多年来爱的是你?
      许文善解风情,回答,亲爱的,我一直都明白,可是老万跟了我那么久,我不忍心抛弃他,妞,只怪你和我相识得太晚,让我们来生再续缘。
      云逸继续做怨妇状,一切都是借口,其实是爱得不够,你说,他哪里比我好?
      许文回,噢,他比你先到。
      云逸将手机合上,把脸埋在被子里笑。她不知道多庆幸有这样的朋友,容得她胡言乱语,并且默契配合。
      许文是高她两届的师姐。云逸入校那年,美院与江城大学合并。许文在江城大学念应用数学,极其明敏的女孩子,长发,圆脸,皮肤白皙,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她是美术社的元老,逢到活动,就笑笑地站在一边,贤淑温婉的模样,是云逸最喜欢的女孩子长相。
      那时候她升大二,心血来潮报了美术社。入社有考试,社长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生,给她出的题目是《曾经》。云逸画了一幅牡丹,大片留白的水墨,只托起花朵的一片叶子,用了暗的浅石青。社长看了半天,说,这么淡。仿佛并不欣赏。许文在旁边歪着头看了一眼,打量一下云逸,微笑说,你喜欢在石青里面调金粉?
      云逸笑。她点点头,道,淡极始知花更艳。
      云逸接口,十分红处便成灰。
      许文走过去,笑着说,我见过的人里,只有你当得起这幅水墨牡丹。又说,他必定是个很精彩、很叫你眷恋的人。
      云逸问,谁?
      许文一笑,那片叶子。
      云逸后来想,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人的,未必性格很像,但是内心某一处,却能毫无障碍地彼此会意。
      那时候许文已经和老万在一起将近两年,但是很少见他们同进同出。大四学校管得宽松,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小的一室一厅,一个人住,倒也清爽干净。客厅其实作了画室,但是颜料盘子收拾得整齐,东西安置得井井有条,墙壁也干净,是习惯程序的人惯有的洁癖。云逸自己也是有一点看不得东西凌乱,看了更觉得投机。
      她的厨艺就是在许文的厨房里突飞猛进。
      许文第一次看她炒菜,只放少许油盐,其余一律省去,笑道,你口味真清淡。
      云逸说,何必放太多调料,蔬菜有自己的味道,调料放多了,菜的味道就压下去了。
      许文摇头,你油盐都不肯多用。她说,人家说口味轻的人一般清心寡欲,其实我倒觉得,表现得清心寡欲的人有两种,一个是真的清心寡欲,另外一种,是有着隐秘而又强烈的欲望,这个欲望太遥不可及,也许注定无法实现,于是宁愿把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了,跟小孩子撒娇一样,不给我这个,我就什么都不要,怎么都不能哄好。
      她看着云逸,笑问,你是为了什么愿望呢?
      云逸也笑,坦白,大约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一个人。
      她问,你觉得你舍了别的,上苍会在那个人身上补偿你么?用其他的不完满,换取唯一的一个完满,有这个可能么?
      云逸不说话。许文叹了口气,低低说道,如果可能,我宁愿以所有其他爱我的人,换自己没有看到那一幕。她语调艰难,说得也苦涩,嘴角一个笑,是力不从心的倔强。
      那天许文情绪低落,下楼买了啤酒,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喝。
      到后来都有些醉意,许文眼睛里开始有泪光闪动。
      她讲她第一段感情。高中时候,十七岁遇见的男生,唱歌很好听,于是就动了心。她是全校风头最劲的女孩子,每次考试几乎都是年级第一,那么明朗骄傲。而他习惯性地逃课,晚自习翻墙出去上网,打游戏,在外面喝酒游荡。可是还是爱了。替他整理笔记,帮他补作业,等他看着她温柔一笑,说一句“没有你怎么办”。
      第一次牵的手,第一个认识的怀抱。
      直到高三的第一个学期。她去他外头的房子里找他,打开门,看见纠缠着的两个身体。竟然是吓得说了句对不起,急急逃下去。大太阳晒着,跑得气喘吁吁,心怦怦地跳,一切恍惚迷离。对自己说,是做梦么?还是走错了门?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可是就是他。
      末流肥皂剧的情节,真不敢想,就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可是云逸,你知道最悲哀的是什么?许文端起酒,是几年之后,我想起来他,会觉得非常不堪,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那么愚蠢?她哈哈地笑,云逸转过头。
      然而当时怎么能放下呢?每一夜每一夜,梦境重复的都是那一幕。整夜整夜地失眠,谁看过来的目光都带着嘲笑。是自己不够美么?那女孩子并不比她好看。是自己不够爱他么?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样更爱。
      唯一的理由是,也许她太温顺。爱到那样的地步,将自己降低成他脚下的尘埃,可是他们习惯将目光向上,谁还会低头,赐你一点爱惜?
      就那么过了一年,原本该考进最好的学校,却沦落到江城大学。但是庆幸得是,还不至于太不堪。她见过一些女孩子,抽烟,刺青,很夸张地笑,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每次看到都觉得心疼与不忍,比如踩到一脚污泥,擦干洗净也就算了,何苦再把它涂个满身?
      她还是哈哈笑,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
      云逸默默与她碰杯。
      想起自己高中的时光。
      考进涡城,与所有人保持距离,永远含着一点客套的笑,温和背后审视的目光。
      对所有的男生都有一种额外的宽容,似乎是平易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居高临下的悲悯与抹不去的淡淡的厌恶。怎么试图说服自己,都是徒劳,只好尽力掩饰。甚至包括对关声。
      她曾经问一个追她的男孩子,你知道关声?那男孩子点头,说,就是那个老在走廊上等你的,高高的男生。她含着笑,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和他做朋友?男孩子摇头。她笑,因为他知道分寸,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做的事情从来不做。
      关声转学到涡城的时候,她就告诉他,我一定要考大学的,这是我这三年唯一的目标,我要平静,挡我者,死。她说关声,别人不明白,你会明白的。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决绝的力量。而关声始终含笑,温柔地看着她。爱一个人,是什么都能容忍的罢,包括这样明目张胆的威胁。但是多可惜,她是那么理智的一个人,她很清楚,自己不爱他,也不能爱他。
      她也始终是平静的,直到高三暑假,她遇见沈之城。
      之城是不同的。他不是同龄的男生,没有他们的狭隘与恶劣。他关心她,只是纯粹的关心,关心的是她的心,而非身;他拍她的头,揉她的头发,只觉得亲近,而没有狎昵;他让她觉得自己可以是抽象的一个人,没有身体这个累赘的皮囊,而只有清洁的灵魂。如果她还小,如果她已经鹤发鸡皮,如果她是个顽皮的少年,如果她是一棵树,她相信只要那躯壳里住的是一个叫张云逸的灵魂,他都会走过去,拍拍她的头,自然而然地说,丫头,别不开心了。
      她一直对试图接近她的人心怀戒备,遇见他,才对自己说,这是安全的,于是放下所有疑虑,在他面前,做一个最真的自己。
      可是之城。
      可是之城啊。
      她记得有一个男生,死缠烂打追她一年。她那时候不知道轻重,以最伤自尊的方式拒绝了他。最后一次他与她说话,他说张云逸,你也会爱上人,我祝你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她至今记得他的表情,那么怨毒。
      这就是她中的咒语。
      大一暑假她病好了之后,就很少见到之城。他在医院上班,大夜班小夜班,轮休的时候闷头睡大觉。云逸也不去找他,他跟父母同住,她若去了,还要叫爷爷奶奶。
      总归觉得别扭。
      就窝在三楼的画室里,调各种各样的颜色。一样一样试过去,总是不满意。也不懊恼,不过是换了颜料重来。偶尔也下厨,做一两道菜,煮一个汤,味道好坏不说,姑姑吃着,还是高兴的。
      之城又来的时候,云逸在画室。他见她套了一件白色大T恤,七分裤,头发松松挽着,埋头对付一堆颜料。听到声音,她抬头,看见是他,笑,你来了?先坐。
      她腮边蹭了一抹淡淡的黄,才孵出的小鸡仔的颜色。之城走过去,看见颜料盘子旁边放着一盒子金色眼影粉,笑说,小姑娘长大了,用上眼影了?
      云逸抬起头,瞥他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用那么麻烦的东西?我拿它调颜色。
      他问,调好了么?什么颜色?
      她拿一只中毫,蘸了一点,在画布上涂了一抹,问,怎么样?
      是暗一点的石青色,隐隐闪着光泽,大约就是那眼影粉的功效。云逸说,眼影粉不太好,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金粉,哪里有呢?
      之城问,这么冷僻的颜色,你拿它画什么?
      云逸想了想,笑着摇头,不知道画什么。
      他失笑,你可真奢侈,拿那么贵的眼影粉调个没用的颜色出来。云逸争辩,才不是,我用自己挣的钱。他敲她的头,自己挣的就不是钱了?你在外头打工很轻松的?她低下头,含着笑,自言自语,总会用得到——迟早会用得到。
      过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你喜欢这个颜色么?
      他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笑着说,喜欢哪,这个颜色有一种冷调的温暖,惆怅又华彩,但都是低调的。
      她低着头,胡乱画小动物,一边说,那等你结婚,我画一幅画送你,就用这个颜色。
      他故意说,我喜欢,你七婶又不见得喜欢。
      她抬头看他,目光明锐,一下子又淡下去,含笑说,那你问问她喜欢什么颜色。
      他说,你叫我问谁去?
      问你女朋友啊。上次你在医院不是说你有女朋友的?
      啊,她啊。之城说,上苍照顾你的小护士,她把我抛弃了,你现在可以尽心尽力当月老了。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却不抬头,淡淡说,我才懒得管你,有什么好处?
      之城笑,将来多个人疼你啊。
      云逸抬眼看他,你很疼我么?
      他问,我难道不疼你?
      云逸画笔悬在那儿,停了一阵子,扔到桌子上,转身说,走走走,我们去吃饭,我都饿死了。
      他留下来吃晚饭。
      吃完饭他问,丫头,我欠你的雪糕,还要不要?
      姑姑说,什么雪糕?
      云逸回头说,我替他做媒,他谢我的雪糕。转过来冲之城吐一下舌头。
      涡城夏天的黄昏最好,太阳下去一阵子,暑气慢慢消散,熏风缓缓,夕阳映着路两边的梧桐树,金是晴金,翠是明翠。去买了两只雪糕,一人一个,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
      走一阵子看见一个小店,大玻璃橱子里放着各式冰糖葫芦,欢快的歌曲唱,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带着那甜……
      云逸拉他的衣服,我要吃糖葫芦。
      之城苦笑,才吃过饭,不许吃那么多闲东西。
      她皱眉,说,嗯——语调拐一拐,表示不悦。
      他去买来,递给她,摇头叹气,你老是凶我,我还对你这么好,看我多大度。
      云逸说,胡说,我对你很好,我都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之城笑,你看看,还“胡说”,这还是好?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只图个嘴皮子,没有实际行动。
      他伸手刮她的鼻子,记住,我是你七叔,以后对我尊敬些,不许说胡说,不许用命令语气,要懂礼貌。
      她偏头躲开,瞪他。他还是拧了她鼻子一下,补充,以后也不许瞪我。
      她站定了,瞪着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忽然叹口气,说,我真的对你很好,那个颜色,是你的颜色。
      之城说,什么?
      那个颜色,她说,那个颜色就是你。
      她手中握着一枝糖葫芦,语调温顺,神色宁和,那么自然,仿佛只是说一件学校的琐事。
      只是我与你的事情,与任何感情都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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