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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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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个破风筝,散了架,戳满了口子,呼呼地直掉下去,冷风从四面八方扑来,既像是要把我吹走,又像是要把我捅穿。
我在坠落的过程中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液体似乎滚烫又似乎冰凉,粘了我满手。
我并不害怕。我好像在期待什么,我已经等待了很久,现在它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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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就知道自己出了问题。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一种直觉。我直觉自己的处境和预料中的不一样,虽然我并不记得事情本该是什么样的。这听上去有点玄,不过确实如此,我脑子里的某一块地方暗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细节控偏执狂,把自己弄死不稀奇,但肯定要抓着地府景区路线图去死。我现在差不多是濒死了,地图却不在手上,我觉得空落落的,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在这种预感的警示下,我没睁开眼睛,呼吸也尽量保持平缓。我感觉到自己躺在地面上,几粒碎石磕在我腿边。我一定穿得不多,半边身子发冷,半边身子发热——热的那边,好像是靠近了火堆,我听到火焰微弱的爆裂声。有火就说明有人,我屏气凝神地静听,没有听到呼吸声,正有些纳闷,突然感觉光线一暗,什么东西罩了下来,拢住我半边冰冷的身子。
我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躬身蹬腿向外滚出去。这条件反射是个巨大的错误,首先来人的呼吸和脚步声我都听不到,我显然不是对手,他伸手就来按我。其次我虽然自己觉得死了一半了,却还是高看了自己的身体素质,这一躬身带动了全身的筋骨,痛得我差点嚎叫起来。最后我忘了另一边正好是火堆,不得不在翻身的下一秒又往回缩,这下正好送到那人按过来的手掌前,他一下按在我肋骨上,当场把我好容易咽下去的惨叫又逼了出来。我喉咙一定也受伤了,虽然我觉得自己是放开了嚎的,出来的声音却又低又哑,像什么垂死的野兽。
我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眼前直冒金星,有心再装晕看看情况都没有力气。那人一手压住我不让我乱动,一手来拍我脸,我很干脆地就睁开眼睛瞪他。
虽然大家都指望过在深山里遇险邂逅神仙姐姐,但这果然是个男人——就凭他刚才那一下按在我身上的力道,我就能肯定了。不过比起满脸胡子的猎熊大汉,这位小哥长得还是蛮清秀的,皮白体瘦眼睛大,乍一看像个电影学院的大学生。不过我相信他不是的,一来我虽然记不清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但一定不是个普通旅游景点,二来……小哥你那是什么发型,是你自己拿剪刀绞的吗?
我在脑子里费力吐槽,他却只是死死地看我,表情似乎还有点紧张,好像怕我扑上去咬他。开玩笑,我有那个力气吗。我微弱地挣动一下,力道几近于无,想说明自己没什么威胁。他估计是理解了我的意思,把按住我的手放开了,但还是凑在我面前,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在等待什么。
这么亲切,难道我是你三叔?如果真是,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侄子你也开口叫一声啊!
我们互瞪了片刻,他半句话都没有说,眉毛却皱了起来,好像在努力把脑电波传输给我似的。我没带蓝牙,懒得理他,心想只要不是卖器官的让你看一眼又怎么样,干脆眼睛一闭又晕过去了。
再醒过来时有人背着我在走。
我浑身都像是被碾过一样酸痛,感觉脑袋撂在什么东西上,平稳的起伏磕着我的喉咙和胸口,后脖子被什么东西刷着,有些麻痒。我想睁开眼睛,奋斗了好几次才成功,眼前顿时白灿灿一片,隐约还带点滤镜般的粉红。我眨了眨眼睛,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有雪盲,把眼睛闭上。”
原来不是个哑巴……这家伙背着我,怎么发现我睁开眼睛了?我没空管这些无聊的问题,扒着他的肩膀,缓了一口气,思考怎么开口。
我最想问的是“我是谁?您哪位?你认识我哈?”,但我并不想贸然告诉对方我失忆了。这个人似乎和我很熟,按理说,熟悉你的人应该是你亲近的人,我却本能地警惕起来。我忘掉的东西很多,可它们并没有彻底消失,我能感到模糊的思虑在周围游荡,而这些印象中,最多的就是同一个尖锐的念头:警惕,警惕,越熟悉越警惕。
“你,”我犹豫了一下,把称呼略过了,如果真是熟人,特定的称呼很容易露馅儿,“你怎么在这里?”
“门开了。”他说。
靠,这是什么鬼回答。门开了是什么意思,是什么禅语吗?我虽然光着头,可不是上师啊。
咦,我是光头的吗?我居然还嘲笑人家一头秀发,发型再烂也比光瓢好啊。
我有点发散思维,他见我不吭声,又补了一句。
“十年还没有到,青铜门打开不正常,我出来看看情况。”
我想了想,说,“哦。”
我是真不知道还能说啥,他说得很诚恳,不像在糊弄我。我也觉得“十年”和“青铜门”这两个词非常熟悉,他一出口,我就感到一阵胸闷。但是具体是什么意思,我想不起来。
估计这一声“哦”的有点冷淡,他不再说话,只是埋头往前走。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警惕心也淡下去了,想安慰安慰他,就说:“原来你是路过的。刚好救了我一命,哈哈,挺巧的,我运气不错。”
他听了我的话,猛地站住了。我一惊,心想莫非哪里说错话了?他背着我,我感觉到他身体在起伏,似乎很激动,然后就听他说:“吴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呦,兄弟,谢谢你,我终于搞明白自己的名字了。虽然“无邪”什么的听上去很蠢萌,应该前面还有个姓氏,古时候有个张无忌,难道我是张无邪?老爹是个金庸迷吧?
他身体绷得很紧,还在等我回答。我隐约觉得有点悲伤,又有点轻蔑,几乎要脱口就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但是理性又觉得没有这么对救命恩人说话的,只好含糊地说:“意外,意外。”
他沉默了一下,甩手就把我从他背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真是太突然了,我觉得我粗疏缝好的喉咙里都要飚出血来,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只看到宝石一样的蓝天当头压来。瞬间我的后背就着了地。雪堆很厚,我并不觉得痛,但还是受惊地咳呛起来。一抬眼,那位喜怒无常的恩公蹲在我身边,冷着脸就来剥他给我套上的外套。
喂!一言不合你就要把我扔在这儿等死吗?好歹给个理由啊!我还没说出囫囵话,他已经把那件外套扒了一半下来,我里面穿着件藏式的喇嘛袍,袖口很宽,在雪地里是冻死人没商量的,真不知道我有记忆的时候为什么会穿着它进山,他一把抄起我的左臂,把粗布长袖撸到肩膀,顶到我面前,说:“意外?”
这下就算我是个重度失忆症患者,也觉得哑口无言。左手臂上从腕部到肩部一排整齐的刀疤,长短不一,愈合的程度也不一样,但布局合理,线条流畅,一看就不是被人乱刀砍伤或者刑讯逼供,而是在冷静地考虑下慢条斯理地下刀,长时间积累出来的。到肩膀上还空出一部分位置,似乎在等待新伙伴。
好吧,我想,这确实挺神经病的。如果这家伙真的是我亲人或者朋友,摔我一下我也没话说。
我张嘴打算找个理由道歉,突然就看到了他摁着我手肘的右手,手指掐在我伤痕累累的皮肤上,中指和食指特别长。
在雪地里,我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突然觉得全身都是冷汗。
我认得这两根手指。它们给我带来一种揪心的悲痛和恐惧,以及因为错付信任而激起的暴怒。
我见过它们,我认得它们。我觉得游荡在身周的记忆碎片突然点亮了一块。一幅画面出现在我面前,有个藏族人坐在我身边,打开他手里的盒子给我看,里面是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根中指和食指,都特别长。